【東籬】奶奶的愛情(散文)
我是聽著奶奶的詛咒聲長大的。當然,奶奶詛咒的不可能是我,她詛咒的是一個在我的認知世界里并不存在的女人,有時還會捎帶著爺爺。雖說是詛咒,但在我聽來,軟綿綿的沒有一點殺傷力,遠不如屋后大街上毒液四濺、見血封喉的罵街厲害。因此,我覺得奶奶是善良的,她詛咒的人肯定也是安然無恙的。
過去在我們村,罵街是一門“藝術(shù)”,也是一種“文化”,如果傳承到現(xiàn)在,足可以算得上另類的“非遺”。善罵的人,是天生的“語言大師”和“表演藝術(shù)家”。假如她家的雞少了,她可以從早罵到晚。如果晚上雞還沒有回來,她可以繼續(xù)從早罵到晚。如此周而復始,一直罵到雞不得不回來。罵街的語言多采用擬人、夸張、比喻、借代等修辭方式,新奇大膽,聲情并茂,令人遐想。罵街的形式花樣繁多,有一邊拍著手一邊跺著腳躁動不安的罵,有選個好位置和尚打坐一樣安穩(wěn)沉靜的罵,有拿著木棍臉盆敲鑼打鼓行為藝術(shù)式的罵……,而最厲害的、堪稱罵街核武器的,莫過于用菜刀剁著砧板繞著村子連續(xù)幾天不帶重復的罵。有這個本事的人,全村無敵,村里人是輕易不敢惹的。但不知道是怕荒廢了手藝還是真有人敢于挑戰(zhàn),她們冷不丁也會來上一陣子。
說實話,我喜歡聽她們罵街,特別是核武級別的,有時比聽廣播上劉蘭芳播講的《楊家將》還要過癮,況且她們無意中也給我一些懵懵懂懂的聽了臉紅的啟蒙。我想奶奶要是有這個本事,只要在那個女人的家門口來來回回的罵上幾個回合,還用得著這樣不痛不癢的詛咒嗎?我對奶奶真的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感覺,甚至天真的想,長大了我也學罵街,為奶奶報仇。
奶奶不會罵街,更不會被罵街。因為除了善良,她還是一個受人敬重的可憐的革命家屬。沂蒙老區(qū),山水草木都流淌著紅色的血液,對革命二字自然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崇,村里人亦是如此。像奶奶這樣的一個女人,本就人畜無害,冒犯她豈不是喪盡天良的事情?
說到革命家屬,不能不提到我的爺爺,雖然我曾經(jīng)非常不愿意提及他。之所以不愿意提他,一是因為我十八歲之前沒有見過他,更主要的是因為我聽慣了奶奶的詛咒,想當然的認為被詛咒包圍著的人肯定不是好人。那時我心里也深深的糾結(jié)著,干革命的不都是電影廣播上那些高尚偉大的英雄嗎?怎么能不是好人呢?
拜爺爺所賜,奶奶成了光榮的革命家屬,爺爺卻因為那個女人活在了奶奶永遠的詛咒里。有時我想,奶奶詛咒的是那個女人,爺爺只是那個女人的連坐者,似乎爺爺是無辜的。但我又想,沒有爺爺哪來的那個女人呢?沒有爺爺那個女人又怎么會平白無故的被奶奶詛咒呢?這樣想下來,似乎奶奶不應(yīng)該詛咒那個女人,更應(yīng)該詛咒的是爺爺。唉,老一輩人的事,好像一團亂麻。
如果用“足金”來比方,奶奶的詛咒遠遠達不到“千足金”的標準,叫做詛咒式的傾訴似乎更妥帖一些。在她的眼里,我這個小孩的存在和空氣沒有什么區(qū)別,卻又和空氣不一樣,能引起她詛咒的欲望。她不知道,空氣有時候是潮濕的,能黏住一些從她嘴里輕飄飄飛出來的話語。那些話語,勾畫了爺爺?shù)哪:蜗?。比如她咒那個女人“狐貍精”,就會罵爺爺讀書讀成了“花花腸子”。順便就說到爺爺是村里穿長衫的人,每次從家里走的時候都會用墨水瓶裝一瓶炒鹽當菜吃。有一次回來路上碰到還鄉(xiāng)團盤查,他們看他穿著長衫,就驗他的手搜他的身,幸好爺爺不經(jīng)常摸槍,身上還裝著墨水瓶,要不就回不來了。還說到爺爺參加革命隊伍的培訓班,隊伍撤退時跟著走了又被爺爺?shù)牡艿茏坊貋恚诖謇锂斄艘荒甑拇彘L不安分又跑出去跟著隊伍走了。比如她咒那個女人“挨千刀的”,就會罵爺爺是個挨槍子的。捎帶著說到有一次爺爺晚上回家被人告密,抓他的人快到家門口了,鄰居在后窗戶喊他跑,他在前邊跑,子彈在他頭上飛。還說到爺爺帶著縣里的支前民工參加淮海戰(zhàn)役,槍林彈雨里站在高處指揮民工躲飛機躲大炮……。
那時我還不知道“花花腸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詞,因為它也經(jīng)常跳躍在罵街人的舌尖上。我還想,除了“花花腸子”之外,爺爺不就和我想象的英雄差不多嗎?有時候我甚至怨恨奶奶詆毀英雄的形象。好在奶奶詛咒的毒液濃度不高,而且明顯聽的出來,在詛咒那個女人時奶奶咬牙切齒滿腔仇恨,在詛咒爺爺時恨意消散了許多,怨恨中似乎還帶有幾分慶幸、幾分擔憂、幾分自豪。一時間,我搞不清奶奶到底是想詛咒爺爺還是想講述爺爺。
爺爺是在革命勝利后沒幾年離開奶奶的,一去不回,直到終老。留給奶奶的,除了革命家屬的頭銜,還有五個子女和一個十幾口人的家。我很難想象,一個放在現(xiàn)在也許尚不知婚姻為何物的三十多歲的女人,是如何將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傳統(tǒng)道德倫理一并擔在瘦弱的肩上并艱難的恪守的。奶奶是個身材瘦小的小腳女人,在我出生前的二十多年里,無“夫”可相的她,獨自一人盡著教“子”的責任,“子”不僅僅是我的五個父輩,還包括在奶奶看顧下先后成家立業(yè)的爺爺?shù)娜齻€弟弟。她的艱難困苦,我在祖輩及父輩的閑聊中略知一二。其實無須贅述,但凡一個經(jīng)歷或了解過那段歷史,但凡一個為人父為人母者,都能深深地體會到一個忍辱負重、含辛茹苦的女人,在那個年代和那樣的境遇下飽嘗過什么樣的辛酸、經(jīng)歷過什么樣的苦難。
用一個詞評價奶奶,我感覺是非常困難的。絞盡腦汁過濾掉了幾十個詞,我還是覺得“堅忍”兩個字最合適。但前不久和姑媽一次偶然的閑聊,我才意識到評價奶奶遠不是一兩個詞能夠做到的,在我的語言儲備庫中,實在想不出那樣的詞句。
奶奶至死不知爺爺與她離婚了。姑媽不經(jīng)意給我透漏了這樣一個讓我驚掉下巴的事情,殘酷而真實。
幾十年來,我一直以為奶奶和爺爺是沒有離婚的,一直以為爺爺只是拋妻棄子遠走他鄉(xiāng),我想奶奶直到終老一定也是這樣認為的。舊式的婚姻,沒有太多的法理可言。奶奶沒有文化,是在封建思想影響下長大的,她的觀念更多的被限制在“三從四德”、“三綱五?!?、“從一而終”的封建禮教枷鎖中。那么,對于爺爺?shù)某鲎撸匀皇菬o能為力的;對于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她自然是無計可施的;對于自己的未來,她自然是無可奈何的。她甚至可能不知道離婚究竟意味著什么,甚至可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為什么還要和離婚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她只知道忠于自己的婚姻、忠于自己的家庭、忠于自己的命運、忠于那顆不歸的心,或許她還在無奈的忠于中祈望著爺爺?shù)臍w來。
可憐的奶奶!這是我驚訝之后發(fā)出的一聲嘆息。
正如奶奶所說,讀過書的爺爺?shù)拇_長出了“花花腸子”。不僅如此,參加革命的爺爺更不像奶奶那樣活在封建禮教的桎梏里。他的思想是新的,美其名曰掙脫封建包辦婚姻的枷鎖。他的做法也是新的,果斷離婚追尋自己想要的幸福。我無法評價這種思想和行為究竟是對是錯,因為書里故事里埋葬舊式婚姻的主角大都是以正面形象存在的,而且許多形象都是真實且聲名顯赫的。我不知道他們在埋葬舊式婚姻的時候心里想些什么,是否想到那些即將被自己埋葬的人是多么卑微、多么軟弱、多么無助,是否想到貌似偉大的行為雖然解放了自己卻親手把那些卑微、軟弱、無助的人更加徹底地推向了無盡的黑暗。舊時代的女人,為那個時代,為那個男人,犧牲了太多太多。
也許爺爺想到了這些,也許爺爺想的還要更多。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在奶奶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爺爺把代表著“破舊立新”的離婚證辦了。屬于奶奶的那一份,爺爺把他藏在了家里的柜子里,直到幾年后叔叔在找尋東西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并不動聲色的拿走。父輩的做法,在歷經(jīng)歲月檢驗后無疑是正確的,也是別無選擇的。對舊時代過來的奶奶來說,與其在殘忍的真相里痛苦著,反倒不如在欺騙的虛幻中希望著,畢竟生活是真實的,有希望才有好的生活,況且爺爺并非杳無音訊。
不錯,爺爺一直在傳遞著希望,盡管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對此,我們的理解是爺爺還盡著家庭的責任,不過奶奶的理解肯定和我們不一樣。這份希望的證據(jù),保留在我小時候的一段記憶中。
我剛上初中的時候,班里的同學沒有來由的掀起了一股集郵熱。所謂的集郵,也不是后來明白的那種正式的集郵,無非就是把信封上用過的郵票剪下來或撕下來貼在一個專用的硬皮日記本里。外地親戚多的同學,郵票集的多一些,有的花花綠綠的貼滿一大本,令人驚羨。我知道爺爺和姑媽都在外地,奶奶家里應(yīng)該會有郵票的。趁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我在奶奶家里翻箱倒柜,最終在一個黑乎乎的木柜里找到了一大摞信。那個木柜估計是奶奶的嫁妝,正面是兩扇門,兩扇門對著的空間下面有個隔板,隔板下面是一個隱秘的大肚子暗格,需要把隔板掀開才能取出里面的東西。那些信看上去就很陳舊,散發(fā)著故紙和灰塵的氣息靜靜地躺在里面,就像一堆無人問津的歷史。信封泛黃,上面的郵戳有五十年代的,更多的是六七十年代的。我手忙腳亂的連剪帶撕,收獲了一大堆郵票。后來,我實在忍不住對那些信的好奇,又找機會偷偷的瀏覽了一些信。信基本上是爺爺寫給奶奶的,信的內(nèi)容大致相似,往往以一連串的問候開頭,以教育好孩子照顧好家結(jié)尾,中間要么穿插著寄了多少錢、錢怎么用,要么穿插著寄了什么東西、東西怎么分派等等瑣事。信帶著正常生活的溫度,沒有丈夫給妻子的溫度。奶奶不認字,給奶奶讀信的要么是父親要么是叔叔,我猜叔叔一定是在藏這些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奶奶的離婚證。
很遺憾也很可惜,那些帶著時代印跡的郵票沒收藏多久便被人偷走了,那些悄無聲息的躺了幾十年卻被我驚擾的信件在歷次生活變故中也杳無蹤跡了。爺爺和奶奶留下的唯一印痕,正如他們生命的消失一樣,最終堙滅在歷史的深處,留給我們的僅剩回憶。
因為這段記憶,我堅定的認為奶奶心里燃燒著不滅的希望。這些希望就像微弱的燈火,是她在漫漫長夜中可以看得見的微光。不知道該感謝爺爺還是該痛恨爺爺!
感謝還是痛恨,這是個困擾了我多年的問題,它在我心頭忽上忽下交替糾纏。這個問題的釋然,源于去年秋天的一次獨自旅行。這樣的旅行,也可以稱之為心之旅,和普通旅行自然不一樣。
古徽州,風景秀麗,人文厚重。我循著心的方向,先后踏訪了黟縣的宏村和歙縣的棠樾,這是徽州古村落的兩個典型代表。宏村以水系聞名,棠樾以牌坊聞名,行前我并沒有做太多攻略,沒想到收獲最大的卻是聞名背后的女人的故事。宏村的水系,出自一位名叫胡重的女人之手,而水系中那個有名的半月形的月沼,寓意半月思滿、月圓即虧,以此提醒那些在外為官為商的男人牢記家里還有一方殘缺的池塘,還有一位等待團圓的女人,這是何等的良苦用心!棠樾村外沿古驛道呈弧型依次排開七座高大、雄偉的牌坊,氣勢逼人,讓每一個經(jīng)過者都感到仰視的壓抑和渺小。七座牌坊,其中有兩座屬于女人,但她們沒有自己專有的名字,她們只是從屬于棠樾鮑氏家族的烈婦節(jié)女。更令人意外的是棠樾還有一座世上罕見的女祠清懿堂,一塊曾國藩手書“貞烈兩全”的匾額,是鮑氏家族對族中女性長年累月隱忍奉獻的肯定與褒揚。
因為奶奶,我格外關(guān)注這些徽州女人。因為這些徽州女人,我又自然而然的想到奶奶。明清時期的徽州,男子年滿十六就要出門做生意,以至于“十戶人家九為商。”男人常年奔波在外,侍奉雙親、撫育子女、主持家政的擔子自然落在了女人身上。清代歙縣詩人汪于鼎記有這樣一則故事:“當?shù)匾粚π禄榉驄D,丈夫經(jīng)商遠走他鄉(xiāng),妻子在家刺繡維持生計。每到年底,妻子就用積攢的余錢換一顆珠子,用彩絲系住,稱為‘紀歲珠’。若干年后丈夫還鄉(xiāng),其妻已逝三年。查看妻子的遺物,積攢的珠子竟有二十余顆!”詩人為此感嘆:“幾度拋針背人哭,一歲眼淚成一珠?!迸c這些丈夫長年在外妻子在家留守的徽州女人相比,奶奶又有什么不同呢?她們都是天真的、哀怨的、沉默的、勤勞的、堅貞的、隱忍的、滄桑的、心如槁灰而又滿懷希望的……,她們的確是可以同命相憐的。她們的一生,就像刻在貞節(jié)牌坊上的名字一樣冷落孤寂。
該感謝誰呢?又該痛恨誰呢?我想奶奶和那些徽州女人同樣不知道。她們不知道用全部的時間和生命來實踐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等所謂的道德規(guī)范,是以程顥、朱熹為代表的那些主宰社會的男人建立的。她們同樣不知道這些所謂的道德規(guī)范,既是封建帝王實施統(tǒng)治的政治手段,又是平民百姓用以維系家族的倫理要求。她們只知道男人是至高無上的“天”,只知道順從、忍耐、犧牲、奉獻……。她們,成了舊時代的殉葬者!
封建禮教固然是冰冷的、殺人的,但終究扼殺不了女人向往愛情追求愛情的天性。她們的愛情,就像滿目瘡痍的廢墟上開出的花朵,倔強而孤獨的綻放。宏村的胡重以修建月沼的方式,寄托綿綿的情意和無盡的相思。休寧的商人婦用“棗”與“茴香”制成“香棗”寄給遠方的男人,望夫“早早回鄉(xiāng)”?;詹说慕?jīng)典菜肴“冬筍煨火腿”,據(jù)說也是徽商的妻子探望在外的夫君時發(fā)明的家鄉(xiāng)美味。更高級些的是位名叫程璋的清代女子,與丈夫每以詩文相寄,表達相思之苦。我無從得知奶奶用什么方式表達相思,但我認為奶奶對爺爺?shù)摹霸{咒”其實就是相思,奶奶對爺爺不滅的希望就是相思。
相思就是愛情!無愛何來相思?相思,是舊式女人表情達意最為質(zhì)樸的方式,委婉而含蓄。盡管它不夠唯美、不夠浪漫,卻可以勝過無數(shù)個虛情假意的甜言蜜語、言不由衷的山盟海誓、極盡浮夸的空洞表白,因為支撐她們相思的是綿綿不絕的犧牲和奉獻。著名的人本主義哲學家弗洛姆認為:愛的本質(zhì)是付出和給予。我想,本質(zhì)的愛根本無須太多的矯飾,為一個人犧牲,為一個人奉獻,這才是至真至純至偉的愛!奶奶,還有那些徽州女人,她們真正做到了,盡管她們愛的壓抑、愛的痛苦、愛的沒有自我。
晚年的奶奶恬淡了很多,好像忘記了爺爺和那個女人的存在,變成了慈祥和藹云淡風輕的老太太,這大概就是歷盡劫波后的淡定和從容吧!晚年的爺爺患上了嚴重的老年癡呆,這對于一個有過激情、有過壓抑、有過追求、有過磨難、有過輝煌、有過挫折、有過割舍、有過背棄的老人來說,無疑也算好的結(jié)局。因為如果清醒著,他的晚年一定會因沉湎于往事而內(nèi)心不安、靈魂不寧。無我,無過,無他,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奶奶在她八十九歲那年安詳?shù)淖吡?,走的時候不知道爺爺還活著。爺爺比奶奶多活了五年,活著的時候,不知道奶奶已走了。奶奶的遺物里有一個墨綠色的首飾盒,里面沒有首飾,卻裝著兩塊大洋和兩顆子彈,我抵死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兩顆子彈。至于爺爺?shù)倪z物里留下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他們曾經(jīng)有過牽手,不知道來世還會不會牽手。但我不希望他們再次牽手,如果像生前那樣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