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些年，一到入夏，就覺胸悶氣短。起初，以為是工作不如意，心煩引起胸悶，面對職場波詭云譎，自嘲英雄氣短，沒在意。但因不見好轉(zhuǎn)，還是去看了醫(yī)生。最后結(jié)論是：疲勞過度，心腦供血不足。配了一大堆藥，其中有兩盒復(fù)方丹參片。國產(chǎn)的西醫(yī)，本色還是中藥。臨了，醫(yī)生還囑咐我說，以后每年這個時候，可以買兩盒丹參片吃吃，自我調(diào)理一下。久而久之，每年初夏，我遠離了那些副作用可怕的西藥，幾乎養(yǎng)成了丹參片依賴，不，是信賴。我偏愛這種中成藥，服后血脈暢通，神清氣爽。漸漸地，我對藥物成分也非常了解了，印象最深的是含有丹參。
　　 沒見過丹參尊容，心想它應(yīng)該是一種紅色的參吧。起初，我將這個“丹”字和葛洪煉丹術(shù)聯(lián)系起來，是否這丹參寄予了古人長生不老的愿望，它一定有著神奇的療效。經(jīng)查方知，丹參根肥碩，外表朱紅色，含丹參酮，與心腦血管關(guān)系密切。入藥歷史悠久，常見的還有丹參滴丸等等。
　　 吃點中成藥調(diào)理，是一方面，但畢竟不能當飯吃，是藥三分毒嘛。工作強度大的時候，我除了比較注意休息，還比較注意食補。如果病從口入這道理成立，就能反推出健康是吃出來的?，F(xiàn)代人生活水平高，不缺好吃的，但怎么吃好，的確是一門學(xué)問。
　　 我時常用鴿子湯代替雞湯，其實，鴿子湯的營養(yǎng)和雞湯相似，只不過，鴿子湯油脂更少一些。當然，換換口味也是必須的。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鴿子，活禽現(xiàn)殺。并在超市買了一袋煲湯調(diào)料，是用于熬制雞湯、鴿子湯的。我看了說明，其中有黨參。黨參的功效和人參相似，但有區(qū)別，不能簡單理解為它是人參的“同黨”。這個“黨”，指古代太行地區(qū)的一個叫上黨郡的地方。所以，黨參也叫上黨參。
　　 當然，也可用太子參代替黨參。燒雞鴨魚的時候也可適量放入，一起燉，有滋補作用。太子參，身材短小，所以也叫孩兒參、童參。相對人參黨參而言，藥力稍弱。如果細心，會發(fā)現(xiàn)，很多中醫(yī)喜歡用太子參做配方，安全可靠。國人看了太多的皇宮戲，可能會和我當初一樣，以為這參很金貴，畢竟和太子沾邊嘛。其實不然，太子參貴的時候可達六七十元一斤，甚至更高，但便宜的時候只有二三十元一斤。
　　 還有一種西洋參鴿子湯，這個我也很感興趣，待哪天熬上一次。說起西洋參，知名度高。這個原產(chǎn)自美國、加拿大的參，就是花旗參。美國也叫花旗國，所以，很多名字都有“花旗”這兩個花花字，比如花旗銀行。舶來品，善于包裝自己，在各大媒體廣告中，經(jīng)常能聽到西洋參在吆喝，自賣自夸。這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的地方。西洋參，是中國人按照老輩的習慣給起的名字。
　　 有的西洋參做成了含片，方便攜帶和服用。這也是科技的進步。但人的生活習慣有時確實阻礙科技進步。比如，我更喜歡西洋參切片，泡茶。直接看到切片芯中的越泡越清晰的小太陽紋絡(luò)，心里才越踏實，越亮堂。西洋參人參所含皂甙（讀zàodài，也作皂苷gān）成分相同，占比有點差別。只是西洋參偏寒，補氣、抗疲勞、安神作用突出，深受學(xué)生族以及寫字樓里白領(lǐng)的喜愛。在我們公司，很多人的辦公桌上，都放著一盒西洋參，但有些人，常常忘記服用?；蛘?，看著也能大補，補幾分洋氣。
　　 轉(zhuǎn)眼，上海已進入梅雨季節(jié)，人倦乏、慵懶、胃口差，可以服用點西洋參。巧了，朋友送我一盒。我每天泡茶，再放幾粒枸杞、幾朵菊花點綴，感覺像泡著一篇美文。當然，這里還有朋友的關(guān)心，徐徐散放出微苦之中的一絲絲甜。我仔細看了標簽上的說明，特別提示：不能與藜蘆同用。這引起我高度警覺，查了一下，參類皆如此，和藜蘆相反相克。藜蘆，別名山蔥，花黑紫，葉像粽葉，莖似蔥白，一種有劇毒的中藥。
　　 中醫(yī)藥博大精深，深不見底。就說“陰虛”、“陽虛”、“陰陽兩虛”這常用詞兒，有幾人能辨別清楚？參補，建議去看下中醫(yī)。除了中醫(yī)院，許多大醫(yī)院都設(shè)有中醫(yī)科，平時有點寂寞。在醫(yī)生望聞問切后，按照他們的說法去服用為好。
　　
　　 二
　　 小時候，姥爺家的墻上，掛著一瓶人參泡的白酒。那時，這種大肚瓶子很少見，也不知道姥爺從哪里弄來的。怎么掛在墻上的，我一直覺得是個謎。酒就是農(nóng)村土作坊燒的高粱酒，至少60度。有人夸?？?，說喝完酒，嘴前劃根火柴，吐口氣，嘴里都能噴火。這么烈性的酒，現(xiàn)在很難見到了。只是前幾年，我喝過一次青島產(chǎn)的“瑯玡臺”，70度白酒，小瓶便裝。我先嘗了一口，一線喉。我嚇壞了，以為食道被燙傷了，像一股硫酸流過。趕緊做罷。我想到“一劍封喉”，更怕了。
　　 姥爺說，人參是別人送給自己的野山參。我信，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掌握人參種植技術(shù)。但老爺說，人參還活著，我有點半信半疑。那棵人參，不是特別長，一拃左右。但尾巴拖著幾根須子，如果算在內(nèi)就會長很多。我仿佛看到的是一位老者，白髯飄飄，他似醉非醉，臥酒而眠，一夢不醒。一般人喝不到這人參酒，聽姥姥說，姥爺也是偶爾倒出一盅，喝上幾口。我覺得，姥爺不是舍不得酒，而是心疼那根人參，它一刻不停地在用心用情釀著那瓶烈酒。
　　 人參，是百草之王，和百獸之王，一字之差，現(xiàn)在很難說一根野山參和一只野生東北虎，誰更珍貴。它又名土精、地精，因為呈人形，是最具神話色彩的植物。在我老家，都叫棒槌。很好理解，婦女到河邊洗衣服，用于捶打衣服的搗衣棒，一頭粗，一頭細，酷似人參的形狀。人參和其他參有別。人參出身五加科，而有些參不是。它是東北三寶中雷打不動的主角。著名的滋補良藥，不能當然也舍不得像其他參那樣，被扔進湯鍋里燉服。
　　 野山參，70%生長在吉林長白山地區(qū)，也就是說，東北其他地區(qū)也有，但是量少。姥爺瓶中那根參就彌足珍貴。說實話，我在林區(qū)工作過三年多，深山老林也鉆過，但沒見過真正的野山參。理由是，我這個連樹木都認不全的人，即使野山參拉我的褲腳，我都沒有感覺。但我聽到采參的故事卻活靈活現(xiàn)。尤其對人參會跑更加好奇。其實是采參人，發(fā)現(xiàn)人參之后，因故沒有立刻挖掘。等第二天再來，或者過段時間再來，發(fā)現(xiàn)人參不見了。本來人參就被傳得神乎其神，正好，在此基礎(chǔ)上，添枝加葉，人參，參人，所以會跑嘛。其實，是有的枯萎不見了；還有的暫時休眠下，次年又冒出來了；也有的被野獸蟲鳥踐踏啃咬，次年又萌芽生長。所謂的跑，是假跑，比足球運動員的假摔文明多了。解決這個問題，拴紅繩做記號，就能輕而易舉解決。感慨的是，野山參已經(jīng)很少很少了，不提倡去采。如今，長白山的采參習俗，已經(jīng)名列國家非遺。
　　 野山參價值昂貴，不屑多說，五到十年才能長“一巴掌”復(fù)葉，越長越慢，長到五品葉子，少說七八十年，等同于一棵紅松成材的時間，等同于一個普通人的一生，能不貴嗎？有錢也買不到，買到了也可能是贗品。但千年人參，只是一個千年傳說而已，壓根兒就沒有。
　　 所以，姥爺?shù)哪瞧咳藚⒕疲髞韨鹘o了他最喜歡的姑爺——我的父親。父親將這瓶酒，掛在倉房里，細心呵護。和姥爺一樣，一般的客人，父親是不會用這酒來招待的。有時，勞作一天，父親很累，晚飯時就會喝上一盅。父親也學(xué)姥爺，從來不多喝，他聽姥爺說，這酒喝多上火，人參是熱性的。
　　 有意思的是，后來隨著人參大面積種植的興起，不但有瓶裝的人參酒銷售，商店的貨架上，還擺出了人參煙，一度很暢銷。是本省某卷煙廠產(chǎn)的，有“大人參”、“小人參”，前者長些，后者是短些。屬于后來有人宣稱的保健煙。尼古丁有害健康，人參能健身強體，二者搭檔，一個逗哏，一個捧哏，制造的是笑話。有人抽人參煙，煙霧裊裊飄散，是一股奇怪的爽身粉味道，直覺是香料在燃燒。那時，我還沒戒煙，我抽過，自我感覺好極了，覺得嘴里叼了一根人參。
　　 隨大流，很快就有了田七煙，當時都沒整明白，現(xiàn)在方知，田七就是三七。三七，也稱參三七，五加科人參屬，枝分三枝，葉為七片，故名。李時珍叫它金不換，看這名字，也知道個八九不離十，是個“金”主。和同科的土著人參、洋面孔西洋參為中藥界的三大金剛。止血造血、擴張血管、鎮(zhèn)痛抗炎作用顯著。有北人參南三七之說。三七也含皂甙等成分，與人參、西洋參近似，只是含量不同而已。工作時，三人都是多面手，有時，有所側(cè)重，三七重點去造血活血，而人參和西洋參則以滋補為主。三七的治療作用明顯些，所以，它應(yīng)該有資歷進入?yún)⒓易?，有人直接叫三七參?br />　　 有一次，一位在云南分公司工作的老同事，到我辦公室，送給我一包本地人加工的三七粉，說謝謝我對他工作的支持。我很感動，一點都沒想到。三七，不關(guān)二十一，卻關(guān)乎一份真情。
　　
　　 三
　　 在柳州外派期間，辦公樓保潔員田阿姨，見我辦公室擺著蘭花、文竹、綠蘿，知道我喜歡養(yǎng)花。聊了方知，她也是愛花一族。自然就交流起來養(yǎng)花心得了，我最關(guān)心的是，哪些花好養(yǎng)，哪些花難養(yǎng)。叫我意外的是，她要送我參苗，說開花很好看，是“懶人花”。
　　 栽到盆里，我就放在陽臺上，除了偶爾澆點水，就沒太管它。有一天，它開花了，滿盆都是紫色的小花，星星點點，斑斕奪目。再過幾個月，我順手拔出一棵，果然有參。外皮暗紅，望參生義，一定是紅參。等到網(wǎng)上一查，臉比參還紅，謬也。是沙參，我還沒聽過的一種參，而且還是南沙參。補虛藥材，補而不燥。包括柳州在內(nèi)，兩廣地區(qū)流行的“清補涼”湯里，就有沙參，涼且能補，不多見。這時，我才知道，紅參并不是一種獨立的植物，而是人參蒸熟變紅后的根莖。適合陽虛患者。火力更足，相當于機關(guān)槍，打出的子彈是連發(fā)的。
　　 沙參花謝，種子飄落，大有蒲公英的作風，見土留情。不要多久，別的盆里就會長出來沙參幼苗。沙參我不需要，我怕亂補，亂了方寸，我的心一直很熱。我特喜歡這碎碎的小花，如碎碎念，繡在鄉(xiāng)女的花手絹上，織在村姑的花襯衫上，是我永生幸福的回憶。所以，從2013年起，我?guī)Щ貎煽脜?，種在了上海家中的花盆里，照樣，給我驚喜。不用特意栽種，連著十年，花開不敗，好像輪換著出現(xiàn)在不同的花盆里。如同一種樸素的情誼，綿延不絕。我至今還懷念，端午節(jié)田阿姨送給我的粽子，又香又糯。今年不知為何不見這沙參花了，有時，盯著花盆，我會沉默良久。
　　 人參能否盆栽，我不清楚，但人參和其他參一樣，早就可以人工種植了。據(jù)說人參種植難些，比如說，人參個性強，挑剔。氣候、環(huán)境、土，都有講究。一般來講，人參不能在南方種植。它是北方漢子，怕熱，喜蔭涼。就是說，南方不適合人參生長，所謂水土不服。
　　 這些年，中藥材市場繁榮，很多吉林人都來黑龍江種人參。吉林是產(chǎn)參大省，掌握這門種植技術(shù)的人多?！笆碌奶}卜賽人參”，但種人參可比種蘿卜難多了。不知是真是假，傳說種過人參的地方，三年內(nèi)不能再種別的植物。像母親生孩子，動了元氣，需要時間恢復(fù)。
　　 每次回老家，都在夏末秋初，都必須去給父親掃墓。父親的墓地，就在一面朝陽的山坡上，四周是成片的落葉松林，間或有柞樹穿行其間。去年回去，發(fā)現(xiàn)墓地的前方，是一片片人參田，長勢旺盛。人參，外形長得像人，我好想去拔下幾棵，看看里面會不會有“父親”？但沒忍心，我也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太想父親了。整整二十五年了，沒見到父親。
　　 聽大哥說，明年可能就看不到這些參田了?？h里已經(jīng)意識到，如此缺乏規(guī)劃一窩蜂地種參，形同大面積毀林，造成土地板結(jié)。已經(jīng)下發(fā)文件，要求種參戶退耕還林。聽后，我覺得政府蠻有長遠眼光。但忽然覺得有幾分失落。也許，在我心目中，沒有一棵人參是種的，它們都是來自大地深處的魂魄。
　　 參，漢語字典的解釋是：“人參、沙參等藥材的總稱。一般多指人參?！眳⒂凶约旱乃枷?，人類還沒有辦法做到和它們交心。參太奧秘，如果能做到“參透”，是否就具有了半個中醫(yī)水平。過幾天，我要和來自大慶的大學(xué)同學(xué)討論下。他是公務(wù)員，也是擺弄數(shù)字的，但業(yè)余時間自學(xué)中醫(yī)，據(jù)說已經(jīng)達到能開方子的“段位”。當然，我會提出自己的觀點，參來到這個世界，也許不只是為了氣虛血滯，救死扶傷，還為了補補一些人的骨氣，激活一些人的冷血，讓世界充滿愛。
　　 前兩天，忽想起父親留下的那瓶人參酒的去處。問大哥，大哥說在妹夫家。大哥又說，妹夫添了些酒，又買了兩棵人參放了進去。我聽了，像喝了一盅父親的人參酒，身上暖暖的。真好，原來那棵老人參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