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豫行記(散文)
一
五月,陽光和風都熟透了些。石門,一校園的綠葉和紅黃的花,便喧嘩起來。一橫半豎的校道,發(fā)出大埕田園里旱地久曬的氣味。我們的心和身體一下成熟許多,行路做事緊迫許多,似有一種馬上要去工作、去社會、去擔當,去愛去恨去出力氣的緊迫和現實逼面而來。和著一后山的蟬鳴,海般、按不住地翻滾。
楊耀燦老師終于是來說了:要去鄭州、北京實習。這久傳久盼的好處,就這么來了。五月一樣,花海一樣,共青團之歌一樣,青春一樣。好不叫我們歡喜。
二
夢一樣的開頭。
不知為什么,就由胖子到班里來,急匆匆,半倚在教室前門:4號、14號,在一組。胖子叫黃誠。他上學時就坐上飛機,喝過茅臺。然而他與杜暉一樣,無有官子弟氣(到現在也沒有)。我們仨因而從來很好,互相玩,互相交流、取笑,說心里話(到現在)。胖子是團總支書記,是鐵供3班的。卻不知為何我們班實習,他來告知這個。他近乎刻意的告知,迅速在班里引來一陣哄笑。
文琴與我自然沒有參加這種笑。因為我們正是4號、14號。胖子的"好心",更在于一貫廣加傳頌我救過春游落水的同班女生,并堅稱女生即文琴(至今)。這我們是知道的。
三
我們一個組的人被安置到一節(jié)硬座的綠皮車里,男女生隔好遠散開。我感覺是在出遠門,出海,遠渡重洋。與文琴、春燕、金英三個,時不時互相用眼光關照,中間似隔了好遠的海之兩岸。
一時,近我這邊,就有人打架。車廂一陣混亂、涌動。我隨流動的人,走文琴那邊去,把身上的證件與錢都交她。互相沒說話,地下黨一樣。
車過長江時,夜深。車窗外,可能是鋼廠,巨大而高的煙囪向黑的天冒火??墒牵覀兡菚r,并不曉得是不是鋼廠,也不知鋼廠要不要冒煙火,所以,文琴一見這沖天煙火,就極緊急沖我來:哎,著火,著火啦!用小的手拍我。好像正有賴于我來救這急切。我讓她一拍,也感覺緊迫,且有責任。
好在向鄭州驅去的列車,那時雖不及現在速度的一半,但片刻過那一連幾柱的沖天火炬,也既合以上情節(jié)所用時間,又合于我們十幾歲的心一番刺激。
經過這樣子,夜更深了。北國的天也更深,夜車似向高遠的黑天上開。咣咣聲愈響,很有力,沖出陣陣有節(jié)奏的聲浪,滾滾地向前。車廂內,德勇、杜暉幾個,一再試驗鉆入行李架、座位底的"硬臥"睡法。終于,被行走的列車員一聲厲喝,沒有成功。
天終于涼下來。人群矮下去,緊湊些些了。車廂如安靜下去的海,又暗了些,只白的光管更響地叫,吊頂搖頭扇咯咯使勁也叫得歡。通道上一陣陣刮過大的風,夾了火車特有的濃重復雜的氣味。
我將座位讓文琴坐,我坐靠窗的桌面上。相向。共同讓這深夜的光和風搖曳著,瞇朦起來。文琴的呼吸,與夜一樣,均勻著,與我,與車廂,與火車,與大地,與祖國,與中原,與北京,一起,向前去。
四
這是我第二次坐火車,第一次出省(去福建不算,因我們的鎮(zhèn)與福建詔安緊鄰),第一次出遠門。我覺那年月的列車如犁。超過二十四小時的中州之旅,像進入世界、人生很深。長途海海。人也海海。
那時的列車行進在痛里。比如,在偉大的廣州,偉大的1990年代,從火車站到客技站,長達幾公里,線路兩岸,從圍墻、護坡,到臨近列車,幾乎要侵限的位置,像吊腳樓一樣,鱗次參差,用彩鋼、玻璃鋼、三合板,甚至紙板,搭建有無從計數的違章建筑,里面住的,可能是企業(yè)職工及家屬、農民工、無業(yè)人(那時叫盲流)。晨昏,那黑褐為主,顏色無從描述的"屋村",炊煙裊裊,婦孺雜沓,生機無限,煙火無限。
那時的坐車,又似進入人群和土地的很深處,黃泥可親,人情可嘉。何淑蓮老師教我們政治課。她是一個女孔子。她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是社會關系這張網的結點。
這就對了啊。為何四年來總心存某種歡喜?為未遇的未知。我們就是要去自投社會、國家,一切外面的天羅地網,壯一壯我們這個小結點。
第一組的阿周、莫老、小牛、馮穎她們傳來的消息說:鄭州漫天黃沙,連方便面湯都沙黃沙黃的;街上吃面的碗,海大,如盆;可以用學生證偷空坐火車去開封,飽游汴京,看看開封府,看看包大人,瞻仰千年古城、鐵塔;洛陽古都也去得,白馬寺、龍門石窟、黃河走馬、牡丹,哎呀,更好;最叫人歡喜的,乃是嵩山少林寺。我們耳邊幾乎響起:晨鐘驚飛鳥/林間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野果香山花俏/狗兒跳羊兒跑/舉起鞭兒輕輕搖/小曲滿山飄/滿山飄/莫道女兒嬌/無暇有奇巧/冬去春來十六載/黃花正年少/腰列車有幾次,好慢,行走在村莊。紅磚墻離我們不到5米。我們看見牛、三輪車、老人、孩子、計劃生育標語,甚至雞鳴、犬吠,嬰兒的清麗的哭,甚至,炊煙,婦女的大聲相罵……
我來之前,回過一趟大埕。我在我們家工廠的二樓,見到了從泰國北欖坡府回來的二伯公。他用很長篇幅抨擊美國:他以為他是世界警察,實際"狗蟲莫(又小氣又心腸惡)";間著批評我二伯、我爸的食煙:我坐這才多久,你們吸這么多,一個煙一個酒一個賭,自阿公都說勿;又講中國市場:過番唐人最喜歡中藥,可我買西瓜霜,云南一個價,北京一個價,怎這樣。他要我與他一起吃中午,又說:在外的人,最愛國,一天天看到聽到國內一天天好,真歡喜;我至今無加泰藉,雖然我兒女一個個在泰王手里拿了博士證,但我是中國人。
七旬的他,幾乎有些激動。
列車與我和文琴一起,過了一個夜。我們心里,感覺像翻過重山、深海,似過了一世人那么久,仿佛找到關于世界、人生、祖國、社會、愛——的象征、代言。
我和文琴,及春燕、老K、杜暉、八弟、富國、德勇他們,在一車廂人下了多半后,三三五五地攏在一起,盡可能地探出車窗,迎向列車奔馳過來的風、細沙,及干燥而涼爽的氣息。我們說的話少了,任心內的海洋馳騁、翻騰。
我要告訴我二伯公:在祖國大地的孩子,在行走廣袤大地的列車,在電影樣急掠過去的高大的白毛楊林帶,我與您是一樣的。
詩人說:跪地,匍匐,親吻泥土。說:為何眼里常含著淚水。
是真的。
我們記不得洗臉刷牙了沒,太陽飛得老高。只半晌,我們就覺成個河南人了,思緒慢慢不敏感、木起來,有些累和困了。畢竟各人又興奮,硬座車又無法子夜里睡實,各人吃了風沙的臉幾乎都像害了場十分不要緊的小病,浮黃、疲勞。
突然,有什么東西"倏"聲擦過我耳邊,迅速地,"啪"地極響,炸裂,迸射,開花,霰彈樣,有力地擊在我和文琴對面的綠色座椅背上。
卻是個玻璃瓶裝了牛糞和沙,幾個惡作劇的孩子站在麥地里,狡笑,卻未見邪惡。
不知為何心里就生了惆悵。來之前,有些科目因為我們近于畢業(yè),陸續(xù)做收尾、考試。未來會怎樣,會去哪里,做什么呢?這般車輪子一樣來想,有時會歡欣于自己快變作工作人,有時會看見校園的一抱細竹生出告別的愁緒。我在一個晚自習,百無所依,就透過紅漆斑駁的木窗,向遠:這以后要用來懷念的寶貴日子,卻這樣難熬。
昨夜里的列車,像夢。我們這一行,像要去實習,又像不是。遠行是肯定的,遠行也可能天然地既令人惆悵又興奮。我在燦爛的跟著綠皮車飛行的跳躍不止的金色的朝陽中,想見昨夜的夢和甜蜜:有一對粉蝶,在車廂里飛。若即若離。一只蝶兒說:你不要因為我愛你。另一只蝶兒是只呆的,飛遠,向黑海的窗外,也說:哦。你也不要因為這樣。
兩只呆蝶兒,像我小時候的雨后、黃昏后,百無聊賴的盯著公廳的長滿漏痕的古老灰墻,看久,突地向天空望,就有無數的如蟲似蝶的影子,飛呀飛。靈魂一樣飛呀飛。
如夢似幻。情同莊周。
六
一點點地,下午的日頭更近地平線了。列車追入成色不同的宏篇巨制的由黃的冬麥田、青的春麥田組成的莽原里。一片,或是一樅,毛白楊樹,比南方一切樹高許多。樹干極筆直,樹身上有千只眼。樹冠上萬千,直至恒河沙數的心形葉閃閃翻著白光。嘩嘩聲,進入我的眼晴。中原厚土,空氣很像空氣,比廣州濃重,讓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感到空氣的質地。
鄭州東電力領工區(qū)在一條黃土路邊等候我們一組同學。見到傳說中的師兄、技術員(應該是工程師,不知那時為什么都這么叫)阿苗。他親切地在院子里跟我們說話、介紹。自然要反復問:中不中。我們便忘了禮節(jié)、大小、主客,嬉笑:中——。故意像豫劇道白一樣,拖了個比夕陽還長的尾音。走行在院里院外的老鄉(xiāng),個頭和嗓門比石門大好多??傄駪蚶锏淖詧蠹议T,幾近吆喝,讓我們灌了一耳朵:中——
一院子有風沙、鐵、校園、鄉(xiāng)村、半城里半城外、職場的味,我又無端想起《花木蘭》:劉大哥說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咱們的鞋和襪,還有這吃和穿……
春燕、金英、文琴三個女子,住二樓東頭一間小的屋。被褥看起來是全的、好的。只是三張床很緊湊,因而生了在學生宿舍的氣息。
男生,杜暉、德勇、八弟、立新、我、富國、有寶、興斌,幾個,緊鄰,房間看起來像利用了個材料室、工具房。南北相對,用木椅、紅磚,半認真半湊和,搭了兩大片大通鋪,很有北方的炕味。因為有第一組阿周、莫老、馮穎、劉雯她們先住過、試過,我們也都安心了。一路的興奮、勞累,也算有個安頓。新的好奇開始醞釀。
以杜暉、八弟、德勇為最,傍晚就嚷嚷著向阿苗師兄借了單車、三輪車、錄相室、籃球、燒蜂窩煤用的鐵鉗子,倒好像我們是一支進駐的輕騎兵、地質隊、行者。心里、腦里、口里,誰個有想實習、課業(yè)、工作、專業(yè)這正經的事呢?
文琴說聽艷梅講了,這時節(jié)鄭州出草莓,要去買。我就不知從哪里弄來個28寸的國徽鳳(單車),帶她,向西,沿著零星刷了白灰水標語的磚墻,過沙的、水泥,間有坑洼的路,向市里去。文琴輕輕扶我,我又東張西望,看條"專治口眼歪斜"的白灰大字廣告,漫天聯想、取笑。文琴卻有些信:從前,在村里,聽老人講,似用黃蟮的血,又用火,用什么法子,在中風了的人頭上,來回地擦,真治得好……
我正半信半疑,要用我小時背過看過的《藥性歌訣》等等來辯證、分析,不好,單車輪子順著斜穿過泥路中的鐵軌,打了滑,任我如何把不好控制的車把手,文琴和我,終于是連車子一起傾倒了。我去扶文琴,她羞紅了臉。后來,她說:你呀,我那天啊,裙子啊……
含嬌帶嗔,責我?guī)资辍?br />
七
市區(qū),街上,燈火、鋪子、攤子、過往的人,高低錯落、流動。一片大排檔的煙火和吆喝,成功地吸引了我、文琴。這架勢真有些壯觀了。做買賣的,一人操作有七八個猛火如輪的砂鍋子,邊忙亂邊胡亂地大叫招呼路人。他的一側,則幾乎有個大床鋪大,一竹架上,魚、肉、雞、排骨、丸子、蛋、串、香茹、豆皮,連同白菜、蒜臺、青瓜、菜心、豆芽、紫茄、紅柿,盡一切顏色,熱烈又煙火繚繞。我們興奮起來,點了魚、肉、丸子、雜菜,讓一樣樣似極緊迫地放入早已翻滾不停的砂鍋里。只三五分鐘,就可以與一大群路人、鄉(xiāng)親,一起圍坐在灰褐的矮木桌椅上,低頭,夾在行街過路的另外人流中,呼呼來吃。
過了這么多年,今天寫這文字,不知如何就跳出另一個場面:我們在公交車上了。鄭州的公交車,比廣州的底盤低(可能是感覺,也可能因地面平坦),車廂地板又廣闊。我與文琴,從若離向若即,到牽手。到人多,累的時候,我向上拉著扶手,文琴扶著我的手,到將臉緊貼于我。不知為什么,每這樣,我就想到皈依這個詞。皈依命,皈依北方遼闊的天和厚土。心似進入很深很遠處。有歡喜和不安。
豫地為何讓我親切?可能與我是舜帝后,陳地、潁川衍派——有關。公交車似歷史、地理之方舟,渡我與文琴的少年心、赤子心。售票員的報站雖極力扯大嗓門,但仿佛聲音發(fā)于殷商,如唱。比如:二七廣場。每個字,字頭字腹字尾交代好清。字頭先往下按,切音,吃了半個字腹,極快地,將后半個字腹切入字尾的歸韻,裹挾一起,結結實實地向上揚。這唱站名,如高僧大德的唱經了。
我們浮動、游行、搖曳,去華聯、亞細亞商場,去二七塔,去吃海碗的面,吃鍋仔菜,吃一元二串三串五串的街頭羊肉串。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孜然的特別味道。無從描述,別于從前一切味。像食了煙火一個樣。
八
學會一句話:吃四兩米。
一上午,除了開初海東老師、阿苗師兄領著,參觀過領工區(qū)的組織構架、值班管理、業(yè)務、管轄、變配電所開關及外線。多半的晌午,我們就與一院子的樹影為伴。杜暉、富國幾個,早早就嚓嚓洗好鋁飯盒,說是早點去鐵路地區(qū)食堂,才好排前頭,吃上米飯。說,那窗口的師傅,一應問人:您吃幾兩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