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秘書
　　 年輕時候的事，總是難以忘懷。幾十年過去了，可我給老工人柳師傅，當(dāng)了一回小秘書，共同出差搞“外調(diào)”的那一次經(jīng)歷，印象卻還是那么深刻。
　　 哦，那時候可是既沒有手機(jī)也沒有網(wǎng)，長途電話還死老貴。遇上在本市本省弄不清楚，需要外出調(diào)查核實的情況，就只得舟車勞頓，邁開“11”號跑了。
　　 那年秋天，街道革委會搞政工的下居民委視察，一下子相中了我這個正在給家庭婦女“學(xué)習(xí)班”念報紙的老三屆初中生。立馬抽上去，跟著大工廠進(jìn)駐街道的工人階級，出去搞“外調(diào)”了。
　　 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我自然就得擺正位置，隨工人師傅鞍前馬后地顛，小心翼翼拎包當(dāng)秘書了。帶我的老師傅并不老，正當(dāng)年富力強(qiáng)。聽說一直都是廠子里的勞模，政治可靠，技術(shù)過硬。用當(dāng)時最時髦的詞就是又紅又專?？删褪嵌反蟮淖?，識不了幾麻袋。他自謙的嗑兒，那點兒初小文化，沒就著飯吃了，也被掄了十幾年的鉚工大錘，錘成了鐵片子。
　　 搞外調(diào)，除了看檔案，就是得找證明人取筆錄。可他那張笨的跟老太太棉褲腰的嘴，卻總也提不到點子上，看著聽著真叫人著急。沒辦法我也就直接僭越上位，越俎代庖了。不過，他為人憨厚，看得出也懶得操心燒腦。反正任務(wù)完成得順溜，就咧著大嘴樂。一來二去，領(lǐng)導(dǎo)與被領(lǐng)導(dǎo)，倒成了老大哥和小老弟的哥們兒關(guān)系了。
　　 正是一年中最叫人期盼的收獲季節(jié)。冀中平原是舉目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紗帳。第一次來到了以前只是在書上和長篇小說連播節(jié)目里，看到聽到的“烈火金剛"、"敵后武工隊“，還有“平原槍聲"，那么多優(yōu)秀作品里，描述的這一方浸潤著革命先烈鮮血的熱土，我倆的心情格外激動。聽說回民支隊的領(lǐng)軍人馬本齋的老家，就在河間縣，就顧不得外調(diào)的事兒，先去了當(dāng)時被稱作本齋公社的本齋大隊。
　　 黃土院墻黃土房，那個時候的人淳樸實在，里外透亮，可不像現(xiàn)在有了那么多商品經(jīng)濟(jì)總想要“精裝”的意識。對于烈士故居的維護(hù)，估計還是原汁原味兒的本來面貌。一邊看著屋子里存放的烈士與他母親生前用過的文物，一邊回想著老電影《回民支隊》里的一幕幕場景，我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舍不得離開。一想到，就是這樣一個河北農(nóng)村普普通通的小院子，卻孕育出了叫東洋鬼子聞風(fēng)喪膽，馳名燕趙大地，乃至整個華北的母子兩代英雄豪杰，心中愈發(fā)肅然起敬。
　　 當(dāng)晚回到河間縣，在那一棟比莊戶人家也好不了多少的縣革委招待所住下了。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分省地圖冊，就認(rèn)真查起來。
　　 "哎呀，柳師傅，咱們要去找的證明人住得太遠(yuǎn)了，看比例尺的長度，咋也得有五六十里地！"我跟他說明著情況。
　　 "那你再看看有沒有長途汽車？"
　　 我又仔細(xì)看了看，搖搖頭，他也有點兒上火了。我勸著他，
　　 "柳師傅，你別急，我出去問問招待所的那個老頭兒服務(wù)員，看看有沒有什么車把咱捎過去，活人咋也不能叫尿憋死！"
　　
　　 二、一個人“外調(diào)"
　　 從老服務(wù)員那兒回來，我樂上眉梢了，
　　 "柳師傅，天無絕人之路啊，人家說了，倒是有去那個地兒的車，可三五天不一定，十天半拉月也是它。不過你倆可以租自行車去，路雖然差點兒，都是土道，可不繞遠(yuǎn)兒。五六十里地，早點兒出門，用不了日頭偏西就能回來。"
　　 "我不會騎自行車呀！"他這句話把我給驚了一下。我腦子里轉(zhuǎn)起來，我是不是應(yīng)該馱著他去呀？可又一想，這不是城市里平平坦坦的大馬路，鄉(xiāng)間的路況人家都說了不怎么樣。他還牛高馬大那么大個砣兒，而我自己的車技又不咋樣，這萬一要是崴在路上摔一家伙，我賤命一條不打緊，可把工人師傅給摔出個好歹兒，那可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再說了，即便人沒啥事兒，可車子壞了，一片大平原，處處青紗帳，那不就是叫天天不應(yīng)，求地地不靈了嗎！
　　 最多不超過十五瓦的那個吊在空中的小燈泡下面，我倆躺在各自的硬板兒床上，愁得睡意全無。忽然，老師傅猛地坐起來，
　　 "小宋，有轍了！"我一聽也起身下了地，拿起桌上竹篾子外殼的暖水瓶，給他倒了半搪瓷茶缸子水。
　　 “真是豬腦子，你自己去，我在家，多簡單的事兒，這不就結(jié)了嗎！”
　　 “柳師傅，這怕不行吧，哪有一個人搞外調(diào)的？合不合規(guī)，咱自個兒不說，可要是人家不接待我咋辦？”
　　 “那你就一本兒老直仗，跟他們實話實說，我不會騎車子來不了！他們要還是不相信，那我現(xiàn)在就先給你寫個證明揣著?！?br />　　 說著，他就從挎包里翻出了上面印有一行單位名稱的行文稿紙。不得不承認(rèn)，那個時候，這種印有單位字頭的稿紙，雖然比不了蓋了大紅公章的介紹信那么正式，可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起碼也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可信度。
　　 “你就別忙乎了，我寫完念給你聽！”我心里話，要是真讓他自己寫，握慣了榔頭的大手掐筆桿兒，還不得缺勾少撇直個勁地問我。寫倆字兒，錯了，撕一張，團(tuán)一個蛋兒一扔。熬星守夜陪不到天亮，也得熬到雞鳴五更，還得給他打掃一地的紙球球。稿紙撕的剩不多了，取筆錄沒的用了怎么整。
　　 雞叫三遍，天光大亮了。我背上帆布書包，騎著租來的自行車上路了。那個老服務(wù)員是一點兒沒謙虛，這道也太差了。出了莊，哦，那兒的人管村都叫莊。上了最多只能走得開兩臺毛驢車的土道，我就遭遇了眼罩戴。
　　
　　 三、蛇
　　 就要出莊了。眼瞅著前面土道蜿蜒著，就要拐入迎面的一片青紗帳。循路前行，清風(fēng)徐徐，好不愜意，可突然間，卻覺著車把被狠狠一擰，我一個冷不防就把大腿下意識地斜撐在了地上。低頭一看，原來就在這個拐彎兒的地方，路的左邊，突然出現(xiàn)了挺陡角度的斜坡，叫人猝不及防。好在我不屬于小矬子那伙兒的，大長腿一支，才沒有崴趴在地上。老輩子人說的那句，“人無遠(yuǎn)慮必有近憂”的話，瞬時就涌上了腦際。這要是馱著柳師傅，那我們倆指定會被壓在車子下面了，是不是嘴啃泥，還是臉淌血，再是身子能不能活動自如，怕是都不好說了。
　　 我抬起右臂，用袖子抹了一下不知道啥時候已經(jīng)冒出來的冷汗，又到車子前邊，用兩腿夾著前轱轆，雙手試著擰，把已經(jīng)斜歪了的車把，重又校對，扳成了平行的直線。
　　 這一回，我不敢再大意了。眼睛除了瞭望遠(yuǎn)方，也不時撒磨著車轱轆前面。誒——是誰把一條粗繩子橫在路中間了？這人也真夠馬大哈的！我心里還沒叨咕完，哎呀媽呀，哪是繩子，是一條比小酒盅口還粗的蛇！正揚(yáng)著腦袋，吐著蛇信子！這可是我長那么大第一次見到的真蛇，我心里不由咚咚地打起鼓來。怎么辦？沖過去吧！反正蛇是趴在地皮上出溜的動物，沒有四條腿兒撲人的本事，甭管它。我兩腿猛地加了力，狠踩腳蹬子，一下子就沖過去了。到底是不是軋著蛇的身子過去的，還是蛇爬到一邊放我過去的，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那一身的冷汗，還有那狂跳不止的心，卻是著實嚇了我一個沒商量。
　　 不知是路況變好了，還是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那兩次嚴(yán)峻考驗，有點兒經(jīng)驗了，反正我就是覺得越來越放松了，速度也騎得越來越快了，眼瞅著又要進(jìn)莊了。一打聽，高興壞了，哈，目的地到了。
　　 事兒辦的很順利。接待我的人，是村革委會的一個辦事員。長得有點兒跟《李雙雙》電影里的孫喜旺差不多，特別是那個用煙袋鍋兒在煙荷包里掏旱煙的動作，簡直就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我先開誠布公地講了只有我一個人來的原因，他理解地點了點頭，沒有難為我。讓我稍等一會兒，就出去找我要訪聽的證明人去了。
　　 不會抽煙，干巴巴地坐著等，幾分鐘就不耐煩了。我起身剛走出門，就讓幾個人的嘈雜聲吸引住了，
　　 “快打呀，朝這邊打！”
　　 打？打什么？我循聲拐出了院子。一看才舒了口氣。原來是一對兒夫妻和兩個半大孩子，一驚一乍正圍著一棵大樹忙活著呢！
　　
　　 四、香油
　　 我吃過大棗，卻沒見過棗樹。可這棵樹上密扎扎的枝葉之間，掩藏著，懸掛著許許多多的半紅半綠，鼓溜溜的鮮棗，已經(jīng)不言而喻給棗樹掛了標(biāo)簽兒。那個男人手舉竹竿子，正在"喀嚓、喀嚓"地敲打著掛著大棗的樹枝。女人和孩子蹲在地上，忙著把落下來的棗子撿拾到籃子里。
　　 大棗怎么會是這樣的收獲法，真是一個神操作。我正要上前詢問，那個村革委的辦事員，領(lǐng)著一個臉像老樹皮那么多皺紋的老人，已經(jīng)進(jìn)了院子。一見我這么好奇，就笑了，
　　 "小伙子，是頭一遭到俺河北吧？俺們這里的玉米、甜棗、大白梨，那可是特產(chǎn)哪！哦，等會兒你了解完了，俺再給你推薦一樣?xùn)|西，八成你能非常喜歡！"說著就自顧自地出去了。
　　 一記錄老人的實際年齡，并不大，剛夠七十?？山佑|正題才詢問了不幾句，回答的就有點兒顛三倒四了，還總跑題。我耐住性子，東扯西拉，搜腸刮肚地幫他捋直了思路，才打開塵封的記憶?？偹阌辛耸斋@，他給我推介了一個他認(rèn)為應(yīng)該是最明白的人。說這個人當(dāng)年是他們這一片兒很年輕的一個區(qū)委書記，他肯定能說明白我要了解的人的那段歷史。不過聽說他現(xiàn)在早就去了天津，在塘沽碼頭上當(dāng)裝卸工。這不經(jīng)意又出了一個新線索，看來下一站就得奔赴津門了。
　　 我看了看沒記多少的筆錄，等著那個辦事員給加蓋公章。剛和老頭兒道了聲謝謝，他回來了。手里多了一個花布兜兒，還沒打開，卻已經(jīng)是滿屋子的香味兒了。
　　 "咋這么香，是芝麻香油吧？"
　　 他邊從兜子里拿出了兩瓶褐色看著很透亮，用白酒瓶子裝的香油，邊說著，
　　 “這可是個人家磨的小磨香油。這冀中，方圓好幾百里，頂數(shù)俺這里的正宗，你不知道吧？”
　　 “確實太香了，我們那兒過大年到糧店領(lǐng)的一戶才給二兩的香油，都沒有你這個味兒這么濃。價錢是不是也挺貴吧？”
　　 “不貴，不貴，才一塊六一斤。”可能是擔(dān)心我嫌乎貴，怕我不買的心理，他極力推銷著。豈不知這個價兒是把我著實給驚呆了，這也太便宜啦！我沒少去糧店領(lǐng)糧，哈爾濱市里的居民，每月每人半斤定量的黃豆油，也得要八毛多錢一斤。
　　 “唉，不怕你笑話，俺這里的日子過得緊哪！莊戶人也都是自己私下種點兒芝麻，偷著摸著用小磨磨點兒，整點兒現(xiàn)錢兒，隊里不讓??！可知道了也只能是睜只眼，閉只眼地裝看不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誰還不知道誰家的日子是怎么過的！”
　　 都食的是人間煙火，我哪能不知道，不理解。啥啥都是隊里社里的集體經(jīng)濟(jì)，社員私底下想活泛活泛，那不就是搞資本主義嘛！
　　 “小伙子，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嗎？我給你現(xiàn)灌了這兩瓶，捎回去嘗嘗。哦，別忘了正事兒，我這就給你簽字蓋章！”
　　 裝好筆錄，又把兩瓶香油塞進(jìn)隨身背著的黃書包，我騎上了返程的路。
　　
　　 五、大棗
　　 回來的行程，可算得上春風(fēng)得意。外調(diào)的任務(wù)沒什么進(jìn)展，可我捎回來兩瓶香油?。∥夷X子里不時地想著過年時，母親拌大年三十除夕夜的餃子餡兒時，加完豆油，再倒一點兒小瓶子裝的香油時，那小心翼翼，恨不能一滴一滴數(shù)的情景。想起了隔壁王大娘倒出點兒香油，還要用嘴舔一下瓶口兒，一嘀嗒也不想糟踐的情形。想著，這回把一斤小磨香油拿回家，母親不定會怎么高興呢！
　　 真如招待所老頭兒服務(wù)員說的那樣，下午兩三點鐘，偏了西的太陽還挺老高，我就騎回了那個招待所小院子。
　　 一推小院兒門，映進(jìn)眼簾的第一瞥，我又添了三分高興勁兒。柳師傅正蹲在院子里打的水泥地面兒上，翻弄著一攤晾曬的大棗。跟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一樣，肯定也是剛從樹上打下來的。心池又冒出了一個歡歡喜喜的大泡泡，今天可真是開門大吉呀！又是香油又有棗，都是城市的稀罕物，這不就是一個小秋收嗎！見我如沐春風(fēng)的樣子，他拿了一個已經(jīng)通體都紅遍了的大棗站起來。用手搓了搓給我。 ?
　　 “回來了，小宋，任務(wù)完成的不錯吧，你辛苦啦，快嘗嘗我買的大棗，又甜又脆，口味老好啦！”
　　 ? 見我鎖好自行車，急急進(jìn)了屋，像是在撒磨我自己的那一份兒，卻沒找著，他也跟進(jìn)來了。一看我的臉色有點兒發(fā)暗了，可能明白了，緊接著解釋道，
　　 ? “你走了以后，我去前面的大街上溜達(dá)，就碰上了一個賣棗的老太太，她抓了幾個叫我嘗，還說不甜不脆不要錢。我這一嘗，就把她筐里的全包圓兒啦，回家我那三個兒子，可得樂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