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跟我說，你要去的這個村莊像一座古城堡。
　　 還有人調(diào)侃我說，你要是去到了這個村，村里就又多了位教授。
　　 我是從一座新建的石牌坊下走進這個村的，我是沿著那條路側(cè)樹木蔥綠的古道走進這個村的。
　　 這條古道是鋪了石板的鄉(xiāng)間道路，它在田野間蜿蜿蜒蜒，然后進入這個村子，并由西向東穿村而過。
　　 在古道旁，我首先遇到了一座獨棟的大建筑，它門楣上的匾額刻著“曾氏祠堂”四個渾厚圓潤的大字，我這是進入了東源曾氏的家園。
　　 推開祠堂的門，像是翻開了一部厚重的歷史書。氣勢恢宏的祠堂，莊重寧靜，書寫著金溪縣琉璃鄉(xiāng)東源村曾氏八百多年的厚重歷史。祠堂建于明萬歷年間，高大寬敞，梁柱粗壯，前廳天井中的兩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樹齡超過300年，“只有君家雙種好，馨香曾達九天來”。有趣的是，兩樹斜身相擁如一對親昵的夫妻，合成如蓋的巨冠，高聳出屋頂,就像是東源曾氏祖孫的護衛(wèi)傘，誓言要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
　　 東源村靜臥在北高南低的丘陵緩坡上，暗含步步高升之意。村子的南、北、東三面都有山嶺拱衛(wèi)，故而給人有隱逸之感。雖然這些山嶺都并不太高，但山上林木茂盛，蔥郁蒼翠。村子面南，前面有一大片肥沃的田地。村莊四周還有數(shù)口大大小小的水塘，尤其村前的兩口，顯然經(jīng)過了人工砌筑駁岸，塘岸規(guī)整。
　　 沿著古道往東走，石板上的深深轍痕是辨識年代的輔助線。這轍痕也是古道的標志，其它的村巷雖然也是石板鋪的，但沒有如此轍痕。可以想象當年古道上的人來人往，經(jīng)歷了太多獨輪車的磨礪。那天是雨后，轍痕中還殘留著雨水，雖然淺淺的，但卻似乎能映照出古村的歷史與滄桑。東源村曾經(jīng)是這一帶重要的糧食商貿(mào)中轉(zhuǎn)地。追憶這段歷史，仿佛看到糧農(nóng)滿載糧食的獨輪木車沿古道咕嚕咕嚕而過，仿佛能聽到輪轂處發(fā)出嘰嘰扭扭的聲音，來來往往，車水馬龍。
　　 我是順著古道從“陽德含暉”門正式進入這個村子內(nèi)部的，如此我就進入了這座“古城堡”。東源村曾經(jīng)整個是在圍墻里的，雖然圍墻不是很高很厚實，談不上真正的壁壘，但在并非兵荒馬亂的年份，這青磚迭砌的圍墻還是足夠?qū)⒋遄雍痛迦吮Ｗo在內(nèi)。
　　 村人從四座分處東南西北的村門進出，除了“陽德含暉”門，其它的三座分別是“長庚耀彩”、“旋星共極”和“龍先發(fā)祥”門。另外，村內(nèi)的巷道中還有一些巷門，高宅大院還有院門，它們都起到隔離與防護的作用。確實，如此的東源村就是一座圍“城”，就是一座古城堡。不過，現(xiàn)在圍墻殘缺不全，尤其是北邊的，幾乎消失殆盡，那“旋星共極”門孤零零地矗立在村北，但它仍然像是個忠誠的衛(wèi)士，無論如何都要堅守在自己的哨位，它覺得只要自己在，村子就仍然是森嚴壁壘的？這里需要特別說明一下，“陽德含暉”被稱為南門，但其實際位置卻在村子的西南，這讓第一次來此的我，在琢磨這四座村門時，有點迷糊。另外，我們從這四座門的名稱，也能讀出這個村子的文化底蘊和精神風(fēng)貌。
　　 進入了這座古村，我想先從它的村巷，梳理一下它的脈絡(luò)。我覺得，村子的先民在構(gòu)建這個龐大的村莊時，思路清晰，有條不紊。雖然村內(nèi)橫向的村巷多且大都很窄，顯得曲徑通幽似無章法，但縱向的共九條，其中三條主道，寬且相對筆直。古道自“陽德含暉”門進入村子后，始終行走在村子的最前面，穿過村子，從叫作“龍先發(fā)祥”的東門出去。古道與圍墻間，還有一條陪伴著它們的溝溪，溪水來自東邊翠綠的山嶺。圍墻、溝溪、古道合起來就像是一把梳子的梳背，將這九條村巷連通起來。
　　 進入了村子，我就像一條自由自在的魚兒，在村巷中游弋，在古建筑間徜徉。自由、清新的空氣，自由、拂面的巷風(fēng)，自由的行走，村里人少，故而能夠自由地游覽與攝影。
　　 由于東源村入選第三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名錄，政府投資進行了古建筑保護性修繕，那些曾經(jīng)破損，甚至部分坍塌的古宅院，被修舊如舊。
　　 “中議世第”是座官廳，也是我在東源村入屋參觀的第一棟大宅院。從側(cè)開的“竹韻松濤”門廊進入，是它青石板鋪砌的前院。一棟三進的古宅，除了中軸線上有“四水歸堂”的天井，側(cè)旁還對稱有小天井。它曾經(jīng)損毀嚴重，瓦礫遍地，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繕完好。它寬敞宏闊，大大小小的廂房左通右連。屋內(nèi)沒有什么雕飾，顯得樸素，但它的門樓卻高大氣派，雕飾精美。
　　 “中議世第”的八字門樓，瓦檐下的疊澀都是三層的，門兩側(cè)僅上部有少許人物與祥瑞的雕刻，精美的雕飾主要集中在門楣上。在門楣與疊澀之間，磚雕與石雕精美絕倫，看上去讓人眼花繚亂。這些雕飾分三層，最上層的是九塊磚雕，雕刻有卷草紋飾和花木等；最下層的，繁繁復(fù)復(fù)刻滿寓意圓滿、吉祥的萬字紋，一個“壽”字居中；中層的四周是卷草紋飾，中間是書著“中議世第”的匾額，匾額兩側(cè)是兩塊雕刻有蒼松與瑞獸的方磚。門粱正中還雕刻有一組人物故事，門粱與門柱間的粱托也有精美且蘊意美好的石雕。這些雕飾工藝精湛，寓意吉祥美好，這是東源村最華美的門樓，突顯了宅主人的尊貴。
　　 據(jù)說，這座官廳建于同治年間，是曾喜順兄弟所建。曾喜順在太平天國期間效力于清軍大營，屢獲嘉獎，后被保舉以知府用，賞戴花翎。因其父誥贈中議大夫，故門額刻“中議世第”，字體俊朗。它的照壁刻“鴻禧”二字，耳門上刻“退憩居”。其實，這里正是他們兄弟倆晚年回鄉(xiāng)養(yǎng)老之所。
　　 東源村還有官廳：“大夫第”和“奉政世第”。村中像它們一樣在門楣上刻有匾額的古建筑還有：“秀啟南豐”“學(xué)習(xí)南豐”“沂水淵源”“汜水流芳”“酉橋毓秀”“沂水淵源”“澤維東魯”“青云路”“三省居”“清靄軒”等。它們盡管大都沒有“中議世第”氣勢恢宏，但無論是大院高宅，還是小門小戶，它們都是傳統(tǒng)的磚木結(jié)構(gòu)，翹角飛檐馬頭墻，古樸典雅。它們高聳的墻體，讓一條條村巷顯得格外幽深，我沒有辦法去細數(shù)到底有多少棟這樣的古建筑，但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它們密密匝匝擁擠成一大片。有時從一座院門進去，是三四棟連排的老屋，庭院深深。這些古宅像是一群老者，相親相愛地聚攏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共同述說著村子古老悠長的歷史與故事。在村子的后部，我們也能看到數(shù)棟土坯墻的房舍，它們雖然有些只剩下殘垣斷壁，但其鮮艷的土黃色，也是村子的一抹吸引眼球的亮色。
　　 村里的古建筑，被縱橫交錯的村巷溝通起來，你說是村巷規(guī)整了它們，還是它們規(guī)劃了這些村巷？一棟棟的房宅，是一戶戶的人家遮風(fēng)擋雨和休養(yǎng)生息的所在，都是縈繞了人間煙火味的地方。時光荏苒，這些幾百年的房舍迎送了一代代家人，在舊歲月與新時光里，它們見證了村子的繁華與沉寂，見證了村子被冠以“教授村”的榮耀。
　　 我作為大學(xué)教授，對東源“教授村”的稱謂特別感興趣。
　　 但凡被冠以“教授村”的村子，或者是這里出了大名鼎鼎、獨樹一幟的教授，就像有的村子曾經(jīng)出過一位宰相，然后就被稱為“宰相村”那樣，或者這里確實是走出了多位大學(xué)教授。東源村是哪種情況？
　　 講到東源“教授村”，絕對繞不開一個人，他就是村人曾仲魯（1891-1963）。他于1912年東渡日本留學(xué)，1919年畢業(yè)于日本東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回國后，任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系主任，兼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教授。1937年，他堅拒日偽威逼利誘，攜眷屬回歸金溪。1939年秋，他與友人在金溪的滸灣鎮(zhèn)黃坊村創(chuàng)辦私立應(yīng)欽中學(xué)，任董事長兼校長。1950年10月，他調(diào)湖北省教育學(xué)院任教，后為武漢體育學(xué)院教授，1963年他病逝于東源村。他家，包括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等，前后共有十五人是教授或高級工程師，堪稱教授之家。而東源村在近現(xiàn)代出了近二十位大學(xué)教授。所以，東源像大多數(shù)稱為“教授村”的村子一樣，是大學(xué)的教授多。
　　 游走在東源村，教授村的榮耀書寫在祠堂的墻上，寫在村民自信與自豪的臉上，流傳在這片大地的鄉(xiāng)間，肯定也書寫在他們的家譜中?，F(xiàn)在村里能見到的人很少，確實感受不到朗朗讀書聲的氛圍。我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大圈，沒見到幾個人，而且見到的基本是老年人，那對開酒坊的夫妻看上去還算年輕些。這家酒坊在“中議世第”后面，雖說那天沒在釀酒，夫妻倆正干著其它活兒，但據(jù)說酒坊在遠近還挺有名，這酒坊也是東源村的一景。
　　 村莊人煙氣少了，苔蘚就來占領(lǐng)村巷的邊邊角角。那幾口古井，大概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在這里取水，四周的石板也被薄薄的苔蘚侵占。但是，走在村子里，古色古香如藏在深巷的酒香般撲鼻而來，令人陶醉。
　　 來到了東源村，我自然希望獲得東源曾氏安居在這片土地上的來龍去脈，就像人們都喜歡追根溯源一樣。在我穿過一座座巷門，走進一座座宅院，在我游覽這里的古建筑時，我從它們的匾額上，明白了一個大概。
　　 比如從“沂水淵源”和“澤維東魯”門扁，我們知道，這個家族的遠祖來自北方的黃海之濱那個曾經(jīng)叫“魯國”的地方。歷史上，隆平曾是河北的一個縣?！奥∑脚f家”是村內(nèi)的一座門樓，它說明東源曾氏的先輩曾居住在隆平。而從“學(xué)習(xí)南豐”和“秀啟南豐”門扁，以及村子里的另一座門樓“南豐世第”，我們能夠確定地知道，這個家族是從南豐遷徙過來的。
　　 在中華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中，曾子（姓曾，名參，字子輿）被尊稱為“宗圣”，他是春秋末年魯國南武城人，參與編寫了《論語》，創(chuàng)作《大學(xué)》《孝經(jīng)》《曾子十篇》等，他留給后人的名言中，大概我們最熟悉的是：“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xí)乎？’”
　　 據(jù)《東源曾氏宗譜》記載，東源曾姓人家尊曾子為他們的先祖。唐乾符二年（875年），曾氏一脈的曾洪立任南豐縣令，后定居南豐，成為南豐曾氏的始祖。著名文學(xu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是洪立公的五世孫，曾鞏的堂兄弟中有一支從南豐遷徙到金溪，并幾經(jīng)輾轉(zhuǎn)，其中一部分后裔遷至東陽書院。為紀念南豐先祖曾洪立葬于南豐東源，他們改村名為東源村。
　　 從曾參，到曾鞏，曾氏在歷史上的名人還有許許多多，他們?nèi)缛盒情W耀在中華大地，光耀在歷史長河，所以難怪東源曾氏有如此的氣派與底蘊。
　　 門樓“南豐世第”和“隆平舊家”，都在村子最南邊，坐北朝南，面闊三間，八柱擎頂，整體古樸大氣，雀替的雕花也很精美，八字墻上還保留有過去的標語和語錄。這兩座門樓，是村人喜歡的休閑聚集地，尤其是村里的老人，沒有事了，就喜歡來此坐坐，聊聊天，嘮嘮家長里短。那天在“隆平舊家”門樓下，兩位老婦坐在門兩側(cè)的石凳上曬太陽，一位七十多歲，一位八十多歲，看她們悠閑舒坦的樣子，真心羨慕這里人的安然自得，尤其那位年長者慈眉善目，布滿額頭的皺紋始終伴有笑意。我也像她們一樣坐下，與她們輕松愜意地拉了拉家常。
　　 最后還得提一下“豢靈護應(yīng)”古廟。它坐落在東門內(nèi)側(cè)，磚木結(jié)構(gòu)，前院后堂梯進式。它三垛瓦檐的八字門樓居中，兩側(cè)對稱的翹角磚墻如翅翼，正面看上去似一只展翅的蝙蝠。這只蝙蝠是為誰祈福的？“豢”，即村里的家禽家畜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在東源村竟然有座護佑家禽家畜的古廟。我猜村人應(yīng)該是將家禽家畜作為家庭的財產(chǎn)來保護，但毫無疑問其中所包含的一份特別的愛，是多么地難能可貴。
　　 從進入東源村，到走出東源村，沉浸在古樸的氛圍中，鱗次櫛比的明清建筑蔚為大觀，斑駁的村巷和斑剝的高墻是沉淀了歲月的滄桑，村里那些滿臉皺紋、頭發(fā)斑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守護著這份八百多年歷史的古色古香，看上去有點寂寞，有點敗落。其實，許多古村落進入了現(xiàn)代后，大都是如此的狀況。但是，只要有人堅守，只要家里的老人還在，無論是外出打工的，還是在他鄉(xiāng)定居的游子，鄉(xiāng)愁就在了，根就留住了。更慶幸的是，東源村的古建筑得到了修繕和保護，讓這份古韻悠悠的祖業(yè)，仍然鮮活，仍然熠熠生輝。
　　 走進東源村，在感慨如此規(guī)模宏大的古村落時，說實話，最觸動我心的還是這里鄉(xiāng)村生活的安逸與恬靜。在這樣一個古城堡式的古老村莊里，看上去有點寂寞，但生活在這樣的古建筑群中，這種貼近土地的恬淡和慢悠悠的生活，才能夠靜聽到自己本心的聲音，才是我內(nèi)心最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