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小巷軼事(小說)
陽春四月,鄭思山喝罷六十六歲壽宴酒,像對只剩歸途的人生幡然醒悟似的,整個人沉悶起來。兩天后,鄭思山便向兒子老伴鄭重其事地宣布,他要回一趟老縣城。
鄉(xiāng)愁這東西猶如揮之不去的影子,鄭思山就是在老縣城古衙門旁的一條小巷里出生的。小巷的炊煙里鄭思山度過了自己的兒時和青年時代,那些像炊煙般縹緲纏綿的舊時記憶里,藏著他心底的秘密。如今這苦澀般的秘密,卻似電影鏡頭般在古稀之年的腦海穿梭,攪得鄭思山神魂顛倒。
人老念舊,凡人鄭思山一樣。那片古樸破落的老縣城,如今卻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念想,鄭思山想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看看那座古樸的縣衙,近距離地感受那個曾令自己心動而魂牽夢繞,熟悉又陌生的氣息。
體弱的老伴和兒子、兒媳商量再三,決定滿足鄭思山的心愿。兒子鄭鴻文樂呵呵地對鄭思山說:“爸,我理解你的想法,這百花都開了,老爸的心花也該怒放了。老縣城是老家可以回去,但你一個人回去,我們不放心,陪你,我們又沒有這個條件。你說怎么解決?”
“你的意思是你們表示不反對,讓我把自己說的話再咽回去?”
“有些自以為是?!编嶘櫸囊廊粯泛呛堑赝嶂X袋看著鄭思山。
“我只負責提出想法,問題由你們解決?!?
“好,那就讓鄭淼周六休息陪著你去。攤開了說,你不能反對,這是我們答應你的底線?!?
鄭鴻文的要求鄭思山懂,自己已步入古稀之年,有小孫女陪著家里人安心,自己也高興。鄭淼是鄭思山的孫女,正在上初中,小孫女長得嬌小可愛,是鄭思山的掌上明珠。對兒子的條件,鄭思山?jīng)]有理由拒絕,便點點頭,算是與兒子達成了協(xié)議。
這座古老歷經(jīng)歲月滄桑的老縣城還是鄭思山記憶里的模樣。這些年縣域經(jīng)濟發(fā)展很快,但老縣城奇跡般地生存了下來。為了適應經(jīng)濟發(fā)展,人口增加的需要,縣城城市規(guī)模就要擴張??h里采取保護老縣城歷史古跡,不做大的拆遷,另辟新徑,在縣城東面開發(fā)新區(qū)的策略,讓老縣城的風貌原汁原味保留了下來。
北魏太和十七年(493)朝廷在這里設郡,即今天的老縣城。因循“官不修衙”的慣例,老縣衙規(guī)模不大,比起現(xiàn)在一些氣派的縣政府大樓,甚至可以說簡陋的入不了眼。因其為郡,所以這里的縣衙規(guī)格就高于一般縣衙。衙署坐北向南,核心建筑主要有照壁、大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內(nèi)宅,兩側有獄房、書房等。兒時的鄭思山生活在這里時,縣政府的一些辦事機構在古縣衙里面辦公。鄭思山家所處的小巷挨著古縣衙,被稱為縣東巷。小巷的街道是青石板鋪就的路面,路兩旁是郁郁蔥蔥,蒼勁挺拔的古槐,大樹上方枝葉交疊,為小巷街道撐起了一把巨傘。窄窄的巷子兩旁,是一排排低矮的瓦房。鄭思山家里當年貧窮,除了一米來高的磚基外,墻體卻是土坯砌壘的。父母帶著他和兩個妹子便生活在這里,一家人和和睦睦,清貧的日子倒也過的其樂融融。
鄭思山領著小孫女漫步在蔽天遮日的小巷里,聞著槐樹散發(fā)的清香,心里卻是百感交集。小巷兩旁的房屋也長高了些,已多是兩層磚瓦結構,披一身灰色外衣。幾十年過去了,鄭思山記憶里的景象早已物是人非,曾經(jīng)的街坊鄰居不見了身影。鄭思山感嘆著,時間真是把殺豬刀,一晃幾十年就被晃過去了。人啊,一輩輩的就這么在世上晃著晃著,晃走了一批,再晃一批,當年的小孩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晃成了爺爺。
鄭思山與孫女悠悠晃晃轉(zhuǎn)到縣衙前,鄭淼看到縣衙心覺好奇,丟下鄭思山興沖沖跑到大門前,片刻功夫卻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回來了。
“爺爺,都是你選的好時間,縣衙維修不開放。”鄭淼很懊惱,小嘴像吹喇叭似地鼓了起來。鄭思山笑著安撫孫女,說:“別撅嘴,縣衙這次不開放,你以后還有的是機會。這里是爺爺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別陪我了,你去老縣城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放心,爺爺就在這里等你,爺爺不出這條街道?!?
“老頭乖,別跑丟了?!编嶍禈妨恕?
“這應該是爺爺?shù)呐_詞,放心去吧。你就是給爺爺腰里別上一千元放到十字路口也沒人要?!?
“錢拿走,人留下。嘿嘿。”鄭淼高興的像一只蝴蝶飛走了。
老縣城的居民尤其是年輕人,陸陸續(xù)續(xù)搬遷到居住條件比較好的新城,這里除了一些戀舊的老人和來此旅游的旅客外,老城人流便稀疏了。鄭思山看著鄭淼漸漸遠去的身影,便在縣衙對面街道一座房前的一塊石墩上坐下。
被陽光親密撫摸著的朱紅色的縣衙大門緊閉著,鄭思山閉著眼就知道縣衙院落內(nèi)部的結構。小時候他常與小伙伴們在院子里藏貓貓。進了衙門大門迎面就是一堵屏墻,也稱之為照壁。鄭思山清楚地記得屏墻上有一幅磚雕的怪獸圖,這個怪獸形似麒麟,張著丑陋的大嘴,企圖想吞掉頭上方的一輪紅日。小時候,他與小伙伴們常站在磚雕下饒有興趣地對著磚雕相互扮著畫上的模樣嬉鬧。這幅磚雕畫也曾經(jīng)讓鄭思山浮想聯(lián)翩,幾千年了,官場反腐,為什么卻總是做足了樣子,效果讓老百姓失望。
縣衙大門的左側,擺放著幾個做飲食生意的攤點。低矮的桌子,圍著一圈低矮的凳子,稀稀拉拉的幾個客人坐在那里吃著胡辣湯、油條。這時,鄭思山的眼光突然被賣胡辣湯攤點旁邊的一個小推車吸引住了,準確地說是被小車后面的人牽住了眼珠子。
小推車四個滑輪上面固定著一塊木板,板上擺放著一個高高的白色箱子,白色箱子上面鋪著厚厚的白色的小棉被。小推車后面站著一位上年紀的婦人。這婦人瘦瘦身材,有些佝僂的身軀卻無法掩飾年輕時引以為傲的凹鼓身材。首先映入鄭思山眼眸的是老婦人一頭灰白相間的發(fā)髻。
“包子,時辰三香熱包子?!崩蠇D人垂著頭,不時習慣地吆喝兩聲,聲音有些嘶啞和勉強。
看看著婦人纖弱的身材,聽到婦人賣包子的吆喝聲,鄭思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盯著遠處小推車后面站著的婦人,鄭思山感到有些恍惚,腦海里清晰地浮出了一幅圖像。
時光倒回到四十多年前的一天,小巷清潔的青石板路上,鄭思山往家走著。這時,迎面過來一對父女。男人拉著架子車,車上面擺著一副高高的蒸籠,空氣中散發(fā)著包子悠悠的香氣。車后跟著一個年輕的女子,烏黑油亮的長發(fā),苗條窈窕的身材,端莊秀麗的臉龐上鑲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這雙明媚的眼睛令走過去的鄭思山不由得回身多看幾眼。那顆充滿青春活力的心臟不由得砰砰慌了起來。像一只飛舞的蝴蝶遇到了一株嬌艷欲滴的花枝。鄭思山貪婪地嗅著包子與青春少女身上混合散發(fā)出來的香氣,不由自主轉(zhuǎn)過身子,像勾魂似的遠遠地跟隨著車子。
架子車吱吱嚀嚀地在老縣衙大門左側停下。父女兩人剛做完賣包子前的雜事,女子的面前便突兀伸過來一張夾著錢的手。
“給我來兩個包子?!?
女子一愣,看著鄭思山遞過來的五元大錢支吾起來,俏麗的眉毛擰著,“這么大的錢!剛開張,我找不開?!迸酉褡鲥e事般一臉的尷尬?!耙茨阆饶米甙映?,下次買包子一起算。”做生意的女子顯得大度。
“不怕我吃白食跑了?嘿嘿,不用找零,我提前預支一個月的包子錢?!?
五元錢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是大鈔了,面對今天的第一樁生意,姑娘想了想還是收了錢,“好吧,錢明天再算?!?
果然,第二天,鄭思山又來到包子攤,取了兩個包子。姑娘記下了鄭思山,正要給他找零,鄭思山卻拿著包子扭身走了。接下來,幾乎每天鄭思山都要光顧包子攤,成了包子攤的鐵桿粉絲。
這天,鄭思山欣喜地看到包子攤上只有姑娘一個人,便找話說,自己就住在縣東巷,需要幫忙嗎?
姑娘羞答答地問,“你喜歡吃包子?”
鄭思山掂著一張厚臉皮說:“喜歡包子,更喜歡人?!?
一句話,姑娘的臉騰地染上了一片紅暈。
香噴噴的包子成了鄭思山與姑娘相識的媒介。
“我叫鄭思山,你呢?”
姑娘遲疑下,看著油嘴滑舌的鄭思山卻也不像壞人,又同在縣東巷住著,鄰里鄉(xiāng)親的,便放心地回道:“藍梅。梅花的梅?!?
“就像梅花,好看?!?
鄭思山說,社會上用來買賣的商品都有自己的品牌,像什么“力士香皂”“大白兔奶糖”,你家的包子好吃,應該有自己的招牌。姑娘疑疑惑惑地,包子就是包子,還要什么招牌?鄭思山堅持勸道,別說,包子有了招牌,興許你家的包子還能傳承下去,不知那天還成咱縣城名牌包子呢。
藍梅盯著鄭思山看,就是個包子叫什么呢?鄭思山思索一會說,“你家的包子好吃,味道好,就叫三香包子吧。”
“咋三香?還十八香吶?!惫媚锊唤獾貑柕?。除了皮和餡還能有什么香?
“皮香、餡香,還有吃過后口齒留香。所以叫三香。”
這個名字有點俗吧?鄭思山說。好著呢,包子就不是什么高貴食品,就這了,姑娘點點頭回道。
從此,姑娘家的包子就有了自己的牌子,“三香包子。”
“爺爺?!编嶍狄宦暫艚校@醒了沉浸在夢境中的鄭思山。鄭淼走到鄭思山的身旁,“爺爺,我的肚子叫喚了?!?
鄭思山笑瞇瞇地對鄭淼說,跑累了吧?這里的包子很有名氣,你去買幾個嘗嘗。說著,拿出五元錢交給鄭淼。
一會功夫,鄭淼提著幾個包子回來了。笑瞇瞇地說還剩一塊錢,我收了。遞給鄭思山一個包子,鄭思山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若有所思自言自語道:“嗯,還是那個味道。就是她?!?
鄭思山確定了眼前賣包子的老婦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藍梅。
“誰?”鄭淼莫名其妙看著鄭思山。
鄭思山也覺得自己唐突了,對鄭淼,“走,跟爺爺看看去?!?
四十多年前,噴香的包子為媒,讓一對正值青春年華的鄭思山與藍梅相識了。很快他們熱戀了,愛的像三香包子般的香醇。一條清澈的小河溫柔可人地圍著精致的縣城,夏天,小河岸邊青草茵茵,像鋪著一層軟軟的綠地毯,這里成了一對年輕人約會的地方,走進去,宛如掉進了甜蜜編織的溫柔。月下記憶中的小河旁,濃密的樹蔭下留下了他們激情的吻和令人臉紅心跳的愛情表白。鄭思山擁著自己心愛的女人,吶吶到:“我怎么沒有早點見到你呢?”
“傻子。我們才搬到縣東巷一個多月,你咋早認識?”
藍梅的家原來在縣城的南邊山里的藍寨,家里有三孔舊窯洞。一個多月前,山里下了一夜的雨,寨子里一戶窯洞塌了。住在窯洞的一家人活生生被埋在里面??h領導害怕再出事,便組織住窯洞的幾戶人家臨時分散搬了出去。藍梅隨著父母搬到了縣城衙門旁邊的縣東巷。鄭思山暗暗慶幸,多虧有這場雨,否則,一南一北猴年馬月兩人才能見面吶。
四十多年了,小河的水還在流淌,他們的如火的愛情猶如這條小河水,卻已經(jīng)遠遠而去再不復返。
鄭思山與藍梅相愛的事被藍守泉發(fā)現(xiàn)了。母親焦慮地拉著藍梅的手,苦口婆心地勸道,“妮子長大了,男女交往可不能憑一時心熱,你是女孩子可要守住自己,別圖一時高興快活,到時候吃虧的都是咱女人?!?
“為啥?”藍梅不解地看著母親,“男女平等,俺們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地在一起,咋能說女孩子吃虧?!?
“妮子現(xiàn)在還不懂?!?
“世上的人誰不經(jīng)風雨,經(jīng)過了不就懂了。與鄭思山在一起我愿意,面前是火坑、泥坑我也絕不后悔。不行我會爬出來的?!笨粗赣H想說什么,藍梅又嬉皮笑臉地說,“媽,我知道你要說,我會弄的遍體鱗傷的。沒關系,萬一受傷了,咱就療傷,你妮子還是你妮子,還是貼心的小棉襖。放心,我不傻?!?
愛她的母親無奈地搖著頭走了。
藍守泉就不一樣了,黑著臉,抽著嗆人的煙卷,說著嗆人的話。藍守泉冷冰冰地指責道,你在老家是有婚約的人,怎么這么不懂事。你才出來幾天就要悔婚,讓我和你媽的臉往哪擱?鄭思山這小子是城里人,你以為我們從山里搬到縣城住,你就成城市人了!別做夢了,你骨子里還是山里人。縣城咱是臨時落腳,山里的藍寨才是你家,咱們還是要回去的。再說了,你以為兩個人在一起膩膩歪歪就行了!愛要有愛的能力,他鄭思山連一份正式工作都沒有,他拿什么養(yǎng)你?你倆在一起喝西北風活嗎?
對于父親的訓斥,藍梅則用另一套辦法,她垂著腦袋,不正眼看父親,只是靜靜地聽藍守泉教訓。心里卻一百個不服地嘟囔著,有情人終要成愛人,你擋也白擋。我也長著一雙手,憑啥要靠男人養(yǎng)活,老封建。但藍梅不反駁,只是老老實實聽著,她怕一開口嫩白的臉上就會多出幾條鮮紅的指印。本姑娘不傻,你愿意說就隨便說,我有我的老主意。
看著藍梅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像一拳砸在棉花堆上。藍守泉很生氣,臉更黑了。從現(xiàn)在開始,不準出門,包子攤你也不要去了。
“不要再給我丟人喪眼?!彼{守泉臨走丟下這句話,氣呼呼地關門而去。
“小梅,真是你小梅?!碑斷嵥忌交钌囊粋€大活人站在藍梅面前時,藍梅整個人瞬間石化了。一時間世上所有的酸甜苦辣涌上心頭,已步入晚年的藍梅此刻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鄭思山,卻似少女般舉止無措起來。藍梅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慌亂之中,藍梅收拾了包子攤,也收攏了躁動的心,平靜而淡淡地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