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訪史公祠(隨筆)
西風烈,鬼魅嘯。
史公祠內(nèi),黃葉紛飛,好像殺聲震天、鮮血迸濺里的刀光劍影。那不堪回首的一幕,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
清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清軍大舉進犯由南明兵部尚書史可法鎮(zhèn)守的揚州城。清軍主帥豫親王多鐸寫信讓史可法投降,遭拒。時雙方實力懸殊,戰(zhàn),南明一方必敗無疑。然而,陷于絕境的史可法要硬扛到底,說:“城亡與亡,我意已決,即碎尸萬段,甘之如飴?!?br />
一場激戰(zhàn)打響,死傷不可勝數(shù)。城破,史可法被俘,臨刑之際大呼:“揚城百萬生靈不可殺戮﹗”
晚了,殺紅了眼的多鐸不聽你的。為攻城,清軍也付出不小的代價,包括三個將領(lǐng)、一個貝勒陣亡,由此對城中百姓展開報復(fù)性大屠殺。
幸免于難的揚州人王秀楚目睹這一駭人聽聞的暴行,在《揚州十日記》中作了詳盡的記述——
“諸婦女長索系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嬰兒,或襯馬蹄,或藉人足,肝腦涂地,泣聲盈野……遇一卒至,南人無論多寡,皆垂首匍匐,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
清軍殺人、縱火、強奸、搶劫,持續(xù)了整整十天。于是乎,幾世繁華的揚州城成為人間地獄:“堆尸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br />
大屠殺后,征來的和尚們收殮尸體,保守估計在八十萬具以上。
八十萬,什么概念!如果排隊,該有多長?我懵了,不敢細想。耳邊,響起了破門而入的撞擊聲,凄厲連天的哭叫聲、手起刀落的咔嚓聲……
濃濃的血腥味,直沖腦門。此刻,除了恐怖,還是恐怖。恐怖之余,我不禁發(fā)問:這樣的慘劇,能不能避免?
邁開僵直的雙腿,仿佛在遍布死尸的廢墟中機械地走去,險些被絆倒。饗堂前,兩側(cè)廊拄上有一副對聯(lián)引起了我的注意:
數(shù)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
我反復(fù)咀嚼,五味雜陳。以個人情感,我很敬佩史可法的忠勇。他舍身取義,的確算得上一條漢子。但,從保國安民的角度來說,則有待商榷。首先,他保的“國”是腐朽糜爛且已實際滅亡的朱家王朝。為它賣命,實在不值得。當然,我們無須用今日之觀念去苛責古人。可時移世易,順應(yīng)潮流,維護天下一統(tǒng)乃歷代仁人志士之最高追求。這方面,吳越國王錢弘俶不啻是典范。
為了避免生靈涂炭,江南不被戰(zhàn)火蹂躪,他做了一個偉大的放棄——取消吳越王位,尊趙氏為帝,將所轄州縣、軍隊、財物,悉數(shù)獻給宋朝。這一歷史事件被稱為納土歸宋,開創(chuàng)了中國和平統(tǒng)一的先河。史可法與錢弘俶,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也許有人會說,這是抵御異族入侵,歸宋有別于降清。那么請問:歷史上所謂的異族,如鮮卑、契丹、女真、蒙古族等,先后“入侵”中原,建立政權(quán)達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就不該承認了?須知,連國人引以為傲的大唐盛世,君主李世民也有著胡人的血統(tǒng)呢!中華民族,是一個多民族組成的概念,那些少數(shù)民族相對于漢族,人員不多,但他們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員。
其次,如前所述,雙方實力懸殊,開戰(zhàn),南明必敗無疑。不僅如此,更可能招來屠城之災(zāi)。史可法非常清楚,執(zhí)意以卵擊石,愛“國”不愛人,白白賠上幾十萬無辜百姓的生命。這算什么!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史可法應(yīng)該懂得這個道理。反抗、報仇乃至“復(fù)國”,也要講究審時度勢,有一定的把握。韜光養(yǎng)晦,暫且隱忍,絕非懦弱求全。積蓄力量,待機而發(fā),方能成就大事。回溯以往,勾踐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的一雪前恥;從秦朝構(gòu)筑長城防范游牧民族南侵,到東漢徹底將匈奴趕出漠北之類的案例,足以說明問題。他呢,反其道而行之,一味蠻干,不計后果,比莽夫還莽夫。在此要問:人幾乎死光了,火種沒了,還拿什么繼續(xù)斗爭?都像你這樣,豈不種族滅絕,一切玩完?單憑這一點,史可法就是對一段歷史是有罪的。你要做英雄,可以,單槍匹馬沖上去,慷慨赴死,照樣保全你的名節(jié)?;蛘撸Х滤迥┝簢掋?,孤身一人前往敵營“投誠”,當面斥罵唐高祖李淵而被砍頭,也不失為大丈夫本色。你倒好,拉上合城百姓作墊背,為你的“忠勇”陪葬,這樣的勇烈讓人唏噓!
想到這,我憤恨不已,踏入饗堂,指著端坐正中的史可法塑像的鼻子,吼道:
明知大廈傾,偏要向前行。
死難千千萬,江山仍姓清!
夕陽西下,史公祠內(nèi)陰氣彌漫。一個個冤魂,在蕭瑟的秋風里徘徊、嗚咽,爭相向我訴說當時的情形。因為,我站在他們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