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到了一年一度自己的生日。跟往年一樣，我特意安排家里人，一日素食，不可囂鬧。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書桌邊，就又想起了小時候過生日，娘給我們煮雞蛋，滾雞蛋的情景來。
　　 兒時，家里特別窮。為了讓我們姊妹幾個過生日能吃上雞蛋，過完年剛開春，娘就早早地開始打（買）個十個二十個小雞養(yǎng)著。從開始喂籽麻，小米，再到麥仁，玉米。娘每天早晨天剛亮就會把小雞從籠子里放出來：“咕咕咕……”小雞們聽到叫喚，爭先恐后地拼命擠著出來搶食。那場景，讓人看了即心疼又憐愛。娘常常一邊扒拉著，幫瘦弱的小雞不被擠倒，一邊吵著它的伙伴們：“慢點，慢點，有能耐自個找蟲吃，光靠搶食啥出息？！”聽得我們既可笑又好奇，都爭著過來幫娘喂小雞。一天，兩天，一籠子的小雞，放出來滿院子地跑。從早晨放出去，到了晚上收回來，天天如此。小雞在娘的悉心照料下，慢慢變大長出了翅膀。直到它們漸漸學會了覓食，才把它們放到提前壘好雞窩里，讓它們漸漸學會，早出晚歸有規(guī)律的獨立生活。
　　 待到公雞會打鳴了，母雞也差不多該下蛋了。“咯嗒，咯嗒，咯咯咯嗒……”母雞下了蛋會不停地叫著炫耀。這時，趕上誰過生日或將要過生日，娘就安排誰去收雞蛋。剛下的雞蛋，熱熱的，濕濕的，小孩皮膚一般光滑。用手小心捧著輕輕貼在臉上，慢慢移動：一股暖暖的，親情般的溫柔剎那間醉了人的心！從臉頰，到眉毛，點點滴滴……你可以盡情享受到，一只無形溫暖的手慈愛般地撫摸。讓人覺得，還未吃到生日雞蛋，就好像已經(jīng)感受到生日的祝福與快樂。
　　 當然，沒有誰過生日或是特殊事，家里雞蛋是不能隨便煮著吃的。娘養(yǎng)雞有自己的目的和打算：公雞是逢年過節(jié)或有了重大事情最最上等的菜肴，而母雞下了蛋，除了招待客人，娘便積攢起來給我們姊妹幾個過生日用。有時攢不下，娘就提前跟鄰居借幾個。誰幾月幾日幾時生，娘都記得都清清楚楚。待到生日那天，娘就早早起來。細細挑選兩個個大均勻的。然后小心地在盆里加了水洗了再洗，之后拿毛巾擦得干干凈凈。再輕輕放進鍋里。一瓢涼水，慢火燒開，拿勺子把雞蛋舀出來，放進提前準備好的涼水里。待到雞蛋涼到，熱而不燙，溫度適中，娘便喊著我們的乳名一起來慶生。
　　 慶生其實就是滾雞蛋。誰過生日，娘就把誰叫到跟前，手里拿個雞蛋開始滾。從頭開始，一點一點往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渾身都要滾上一遍。娘總一邊滾一邊念個不停：“滾雞蛋。滾雞蛋，一滾災二滾難，滾來滾去看不見；三滾平安小人遠，四滾快樂，身體??；五滾聰明又伶俐，六滾俊俏人好看；七滾出門遇貴人，八滾財來花不完；九滾賓朋千千萬，十滾事事都如愿……”溫溫的，滑滑的雞蛋，在娘靈巧手的手里，時而貼著頭頂，時而貼著脊背，時而貼著臉頰，肌膚。那種癢癢的，仿佛被人輕輕撫摸的感覺，以及被娘寵愛的幸福感無與倫比。
　　 還記得小時候我過生日，娘給我滾雞蛋。姐姐哥哥妹妹幾個，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邊羨慕地看著，聽著，眼巴巴地等著“嚼災”分吃雞蛋。突然，娘拿雞蛋在碗口輕輕一碰，又冷不丁對著我的腦門“啪，啪！”磕了兩下。我嚇了一跳，迷糊的大腦猛地激靈起來。站在旁邊的姐姐看見，忍不住噗嗤一笑：“這回腦子開竅了，開竅了！往后上學再也不打瞌睡了。”然后接過娘手里的雞蛋，小心翼翼地替我一點一點剝了皮，再把雞蛋放在碗里，讓我閉上眼睛許個愿……
　　 那時，總覺這理想那理想沒有活著吃飽更理想。所以，想了再想也想不出個啥，于是就閉上眼睛說實話：“我想吃個白面饃！”哥哥姐姐大笑，學著父親的樣訓我：“咦！瞅瞅你這點出息，還大男人哩！咱長大得走遠路做大事呢！咋能凈為一張嘴？”娘趕緊說：“心里知道就好了，咋還出聲呀？出聲就不靈了！”我一驚，趕緊重新閉上眼心里念叨：“嗯嗯，我要一拉車子燒餅，給父母，給家里，給村里每個窮苦人！”許完愿，大伙便把雞蛋分吃了。一丁一點，慢慢品嘗地那種。娘不吃，父親也不吃，娘跟我們說“大人不行給孩子嚼災”啥的。那時，我們聽了竟然都深信不疑，一個個不顧父母吃得津津有味。如今想想，心里好覺愧疚與不安。
　　 不知是真有特殊意義，還是生活所迫，那時過生日除了煮雞蛋實在沒有什么可以改善的了。但不論如何，娘很公平，家里人誰過生日都是兩個雞蛋。一個是本人的，另一個便是用著嚼災的。本人那個也不是全要吃，嘗了第一口，剩下也要分給別人嚼個災。那時，我們好像不是吃雞蛋，而是幫著過生日的人消滅苦痛與災難的。我們姊妹幾個，不論誰過生日，大家都會聚在一起。等娘給滾了雞蛋，我們就分開細細咀嚼著，希望從此給彼此帶來平安與健康。
　　 父親過生日最隆重。長生面是不可少的，沒有白面，娘有時就會跟人借兩把。摻著雜面把面提前和好了，醒上一些時候。然后就圍（系）上圍裙，把面放在案板上一遍遍揉成面團，使勁摁成面餅，再拿搟面杖在案板上不停地搟。為了避免沾在一起，娘一邊搟一邊撒些干面。就這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面餅漸漸變得越來越薄。搟到最后，娘又撒些干面，把面餅層層折疊起來，一刀一刀切成絲狀。這時，幫著燒火的姐姐在鍋里爆個蔥花，多添幾碗水，待水開了，娘才把面稀稀地下進鍋里?？粗娌畈欢嘀笫旌?，再窩（打）兩個雞蛋，滴幾滴香油。于是，一鍋熱騰騰的雞蛋面，就成了一家人為父親慶生日較為認真的一天了。
　　 父親不吃雞蛋，母親也不吃。分吃雞蛋給父親“嚼災”就成了我姊妹幾人最為重要的任務了。我們每人盛了一大碗湯，把雞蛋均勻地分開了。一邊細細品嘗一邊給父親“嚼災”。一大碗稀面下去，個個吃得滿頭大汗，心里美滋滋的。
　　 娘每年也會過生日，煮兩個雞蛋，蒸幾個雜面饃當貢品，去姥爺姥姥（外公外婆）墳上去燒紙。娘很虔誠，每一年都規(guī)規(guī)矩矩擺好貢品，然后跪在姥爺姥姥的墳前哽咽不止。姥爺姥姥走得早，娘跟了父親遭了不少的罪。娘常跟我們說：“兒的生日娘的難日，人到了生日這天，不是讓你吃好的喝好的歡鬧的，而是要吃些素食，記住娘，為了你受了多少苦多少難的?！冈诓粦c生，父在不留須。’生日這天，是感恩的一天。感念娘的恩，也感念貴人（伸出援手幫忙的人）的恩！‘百事孝為先，千事德為重。’這一天，人若海吃海喝不節(jié)制，就容易忘了娘忘了過往變得越來越渾。”如此一說，嚇得我這姊妹幾個，拿回的貢品雞蛋都不敢輕易吃。直到娘給我們一個個，在頭上身上滾了雞蛋，一遍一遍念了吉祥語，我們才磕開剝了皮每個人分點吃。吃時一丁點一丁點，小心翼翼地在嘴里仔仔細細品嘗滋味。唯恐吃多了吃快了，一剎那真地變成了無惡不做，六親不認的大混蛋。
　　 即便如此，我們?nèi)匀幌矚g過生日。喜歡過生日的時候吃娘煮的生日蛋，更喜歡娘給我們滾雞蛋，念吉祥語。一次生日，無數(shù)次感恩。想起娘的艱難娘的不易，我們就會更加孝順愈發(fā)努力。
　　 不僅如此，娘養(yǎng)的母雞也有“爭氣”的時候?？倳邢碌碾u蛋“用不完吃不盡”積攢下來，娘就拿這些雞蛋讓老母雞孵小雞。二十一天，選雞蛋，壘孵窩，翻雞蛋，精心守護，又是一翻緊張與忙碌。當滿院子又聽見小雞的叫聲，看見小雞自由覓食熱鬧起來。娘就告誡我們：“看到?jīng)]？人要是不孝順連個小雞都不如！小雞還知感娘恩哩！長大學會了下雞蛋，這叫知恩報恩?！薄罢l家爹娘圖享兒女的福？還不都是盼著兒女們能平平安安？‘一老養(yǎng)十小，十小不養(yǎng)老’。咱可不能跟人不學好！”“別跟不孝順的人摻和，一個對爹娘都不好的人，怎么可能會對你好？！”有了娘的教導，我們姊妹幾個，漸漸對過生日有了更深地理解與認識。再過生日，就更加認認真真不敢有絲毫馬虎。
　　 可如今，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過生日再也吃不上娘煮的雞蛋了，更沒人再為自己滾雞蛋去念吉祥語。每到生日，我只能照著以往煮上兩個雞蛋，放在桌前。一個人，孤獨地閉上眼，不停地在心里默默念：“滾雞蛋，滾雞蛋，一滾災二滾難，滾來滾去看不見……”
　　 念著念著，就忍不住潸然淚下！仿佛恍然間，又回到了那個辛酸卻又充滿快樂的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