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與魂】【東籬】我愛藏書羊肉(散文)
一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去蘇州一趟好像很不容易,因為它是天堂,因為天堂總是很遠。
也許因為它很近。舍近求遠是人的很特別的本性。上海到蘇州,開車僅76.8公里,上海的南北最長處、東西最寬處都超過100公里,這樣,就能想象出兩地的距離。
2018年初春,終于和朋友一道去了蘇州,我竟然是來上海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蘇州園林,是我向往已久的,我們直奔拙政園、留園。出來,已近中午,該找地方吃午飯了。出去玩兒,吃飯我不愿對付,總惦記著借此機會,品嘗下當地特色美食。轉了一會兒,有點眼花,也累,朋友嫌煩了,索性就跟他在一家小店里吃了蓋澆飯了事。
他可能會覺得我矯情,其實,他壓根就猜不透我的心思,我想找一家蘇州藏書羊肉店,嘗嘗本地著名的藏書羊肉??上?,我們找的街巷碰巧沒有。我不解。
當年來上海的時候,有很多想不到。其中之一,上海人吃羊肉,有些人甚至很喜歡吃羊肉。上海這地方,能長出高樓大廈,也能長出小羊,比如,崇明山羊、奉賢莊行肥羊,其出產的羊肉很受市民歡迎。
羊肉涮火鍋是全體國人的通行吃法,上海人吃羊肉,有自己的風格,喜歡把羊肉做成羊糕,切片吃。第一次吃,覺得跟老家做的渾皮凍差不多,后來,覺著和超市里賣的水晶肴肉幾乎同款,只是食材換成羊肉而已。我漸漸地適應了這種吃法,唯獨擔心,羊糕里藏假,比如脂肪、贅肉等。一年冬天,家來了一個呼倫貝爾的客人,第二天,我在午飯桌上擺上一盤所謂的“白切羊肉”。最后,朋友只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問我,這是什么,我答“上海羊肉。”他禮貌性地點點頭,笑了。從小吃內蒙古手抓羊肉的他,笑得很難。
沒過幾年,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上海街頭“藏書羊肉”這個牌匾多了起來。我有望文生義的頑疾。我自己猜測起來,這個“藏”字,是讀成收藏的“藏”還是讀成寶藏的“藏”,權衡一下,我覺得,發(fā)音應該選后者,但意思應該是西藏的簡稱,合乎情理,西藏多牛羊。至于“書”,大概是藏語的譯音吧,“好吃”之意?過段時間,偶爾想起來這事,趕緊百度,結果臉被打腫。原來讀收藏的“藏”,藏書,蘇州的一個鎮(zhèn),羊肉美食之鄉(xiāng)。
上海,海納百川,大浪淘沙,沒有點兒特色的飯店很難立足。就說我家門前這條路,一家家飯店是關了開,開了關,開門關門,比翻書都隨便。優(yōu)勝劣汰,市場規(guī)律。藏書羊肉,僅以我家附近為例,前后開出來五家,最后生存下來的有三家,是什么“羊”敢如此在上海的街頭里弄閑庭信步?據說羊的智力只相當于四歲孩童,藏書山羊何以這般足智多謀?
二
誘惑難擋。在農貿市場大門旁,有一爿不足三十平方的老房子,房門上方,“藏書羊肉”四個字很低調地掛在那里。一日,從柳州回滬探親,我堅決走了進去。
我吃到的是純羊肉,也就是羊肉煮熟后直接刀切上盤。有嚼勁,越嚼越香。我推測,這是藏書人來到上海后,根據上海羊糕吃法與藏書白燒羊肉兩結合的做法,保持了白切的吃法和羊肉的原香。白燒羊肉是藏書羊肉傳統(tǒng)燒法之一。白燒好理解,幾乎不放調料,我還是寫成數學算式比較直觀:蔥花+水+山羊肉+時間=白燒羊肉。但燒好不容易,就跟人要做到一清二白,容易嗎?待肉爛湯濃,切塊裝盤,好一盤人間至味。網上介紹,說藏書當地用木桶煮,這個我有點想不通,我學過林學,還真不知道什么木材如此剛烈,不怕火燒。到了上海,就改用不銹鋼煮桶了。所以,上海人習慣叫做白煮羊肉。
白燒羊肉,延伸出羊肉火鍋和羊肉鍋仔,火鍋且略去不說,羊肉鍋仔還是很受追捧,尤其寒冷的冬季。鍋仔介于火鍋和砂鍋之間,無底料和涮料,是店里菜配好,燒個六七分熟,服務員幫著端上來,很快可以動筷了。占桌面面積小,又助推吃飯氣氛,下配宮廷爐或酒精爐持續(xù)加熱,常吃得人汗如雨下。這個“仔”,發(fā)“崽”音。我琢磨了很久,和煲仔飯的“仔”差不多,在這里應該是指鍋的尺寸,偏小。
做這道菜,選羊是關鍵。有經驗的師傅,看羊的牙齒就能判斷其年齡,2歲左右為宜。我看過幾個殺羊的視頻。羊真的溫順,從被抓扳倒,及至咽下最后一口氣,有的羊竟然一聲未吭,有的軟軟叫了兩聲“咩,咩……”像和媽媽告別。它不知道害怕,因為這輩子只死一次。待宰的羔羊,它無助的眼神,叫我傷感。我都在想,今后吃羊肉的時候,我會想起什么。新鮮的羊肉,要用冷水浸泡1個小時,排酸,去腥味。據說,藏書羊肉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羊膻味。因此,這可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而后,熱水下鍋,不添加任何調料。煮出的肉,用于白切或者配菜,肉湯可以喝,也可以煮羊湯面。
紅燒,是藏書羊肉的另一家常吃法,這個操作比較簡單,和平時紅燒排骨做法差不多,家里有的老抽醬油、白糖、八角、花椒等用上就差不多了。至于燜燒時間自己掌握,燉到酥軟為止。
大多數家庭,燒羊肉的時候不多。再怎么注意,用什么辦法,腥膻味都難以祛除干凈。即使把祛膻的方法都用上,包括大蒜瓣和料酒。而且,鍋盆等餐具上,還是會留下難聞的腥膻味,久久不肯散去。我并未為此煩惱過,就當這味道,是一只羊對人間的留戀吧。
當然,家里很難燒出藏書羊肉的味道,因為市面上,很少見到藏書羊肉的新鮮食材?,F(xiàn)在網上倒是有很多賣藏書羊肉熟食的,我從未買過。包括有很多上海人喜歡吃的羊糕,是開袋即食的羊糕,而不是一只活蹦亂跳的羊羔。以后,有意網購試試。
三
那年初夏,發(fā)生了一件小事,讓我忽然開心起來,至今記憶猶新。我發(fā)現(xiàn),農貿市場旁那家藏書羊肉店,因市場擴建原因,搬到了我家斜對面,只隔著一條馬路。我去用餐或者買肉打包回家,就更方便了,說是鄰居也不算煽情。
周末的時候我經常去小酌。店主熟悉我,我?guī)缀趺看味甲诳拷鼜N房的位置。他是有意還是無意,不得而知。每次煮好的羊肉,一部分拿到門口的售貨亭售賣,大部分則裝盤放在一個空閑的餐桌上,就在我身后??赡苁怯幸饨蓄櫩涂匆?,羊肉還有很多,有挑選余地,觸動其購買欲望。這也是一種銷售手段,小買賣也要講大策略。
店主話不多,每次看我坐定,便會去切來一盤羊肉,外加一點羊肚,幾片羊肝,給我零拷一杯黃酒,總價一般在六十五元左右。店主母親,今年70多歲,過一會兒就會小心翼翼端來一碗羊湯面。很謹慎的樣子,試圖將一碗水端平的樣子。在兒女中間,她也許練了一輩子這樣的功夫。店主是小兒子,她堅持要來幫忙。我問過她,不累嗎?不累,也不困,她回答我時,還加了三個字。但有幾次,我看她坐下來的時候,在服用藥片。
我喜歡吃羊肉時,喝點黃酒,覺得黃酒和羊肉在舌尖處相遇,是最好的安排,讓可憐的小羊在世間再醉一次。和我常坐一桌的,是一位耄耋老人,他住在我鄰近的小區(qū)。每次我到來時,他已經開始剔牙,盤子里還剩兩三片肉,一只空的黃酒瓶擺在一旁,啤酒瓶里的啤酒還剩個瓶底兒。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我喝酒臉紅,盡量低著頭。偶爾瞥兩眼,見他坐著在打盹,和我有一拼,我站在公交車上能打瞌睡。這時,店主母親會過來,叫醒他?!翱烧k?不讓他出來,他偏要來。”她的女兒為老父的身體擔心,這是店主跟我說的。其實我挺佩服老人的,我在想,憑自己的身子骨,到了這個年齡,別說喝酒,能喝水就不錯了。
最熱鬧的是進門左手第一桌,一直是三個人占據著,兩男一女,年紀都在六十歲以上。要么女的先到,把菜點好,要么男的其中一人先到,同樣把菜點好,等著對方。有時點的是羊肉,量看著不大。有時是羊雜鍋仔,便先將酒精爐打開,小火慢燉起來。一般都是女的先到,男的到得晚,有時他倆會從外面帶進一盒醬鴨或糟雞腳之類的。他們的早茶,一般要吃到近中午。我有時中午去買菜路過,看見他們還坐在那里。我暗中叫他們“羊幫”,聯(lián)想自電影《神秘的旅伴》中那個無鈴的馬幫。
還有兩位??停o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位個子高高瘦瘦,和“羊幫”相仿的年齡,說自己住院剛出來,不能喝酒了,總是找個空位,要一盤羊肉,一碗羊湯面,慢條斯理地吃著。有趣的是,每次來,他都會自帶幾根小蔥,作為調味小菜。還有一位,年紀三十來歲,但因體胖,虛構了滄桑,覺得像到了不惑之年。每次帶個小瓶二鍋頭,要一碗紅燒羊肉面,還要加一盤白切羊肉。一個人坐在一邊,吃完喝完走人。買單的時候,講著一口流利的滬語。
四
有一位老領導,曾和我開玩笑,說看我的性格和工作作風,不像東北虎,倒像一只北方小綿羊。這話有點刺激到我。本來生性老實,說吃啥補啥,我這樣經常吃羊肉,是不是會補過了頭,越補我越膽小怯懦。當然,這是玩笑話。俗語說“冬吃羊肉賽人參,春夏秋食亦強身”,在上海,越到夏天,吃羊肉的人并不見少,店主告訴我,別擔心上火,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羊肉溫補。
但近些年,我去這家羊肉店次數明顯減少了。不是怕羊肉吃得多,而是醫(yī)生建議我控酒。有時忍不住,就進去吃碗面,嘗嘗藏書羊肉的其他做法。比如,大蒜炒羊肝、大蒜炒羊肚、大蒜炒羊雜等等,炒菜系列,也是藏書羊肉不可或缺的一塊。這里,大蒜是指青蒜苗,青蒜苗成為主力,將藏書羊肉的腥氣趕走,將羊肉羊雜的香氣提振出來。我看過一篇文章,上面講到,全羊宴上,藏書羊肉有4050種做法,嚇到了我。這個數字,真?zhèn)吻也徽f,起碼說明,藏書羊肉的做法頗多,數不勝數,紅燒、白燒、爆炒、脆皮、乃至燒烤,不一而足。顯然,燒烤不是它的強項。
至于我喜歡這家藏書羊肉店,是否是正宗的加盟店,我并未關心,因為它的羊肉味道俘獲了我。據說,藏書羊肉的加盟費比較貴,看店面大小,一般十幾萬到三十幾萬不等。遺憾的是,藏書羊肉和我老家的東北飯店,都存在一個不足,店很少開在繁華路段,而且店面都不夠大氣,裝修相對簡樸。而且,在北方,我很少看見藏書羊肉館。希望它拿出川菜、湘菜、黔菜、蘭州拉面、沙縣小吃的勇氣,南京路、淮海路上也逛一逛,天南地北都闖一闖。咱藏書的山羊有角,什么都不怕。
前兩天,又饞這口了,我在一個中午去了老相識藏書羊肉店。有段時間沒光顧了,店主很興奮,和我竟少有地聊起天來。從他這里得知,“羊幫”中的一位男士得了重病,所以,他們散伙了。常坐在我對面的老先生,基本不來了,被女兒管住,年紀太大了,吃羊肉事小,但喝酒事兒大。店主母親還在店里幫忙,頭發(fā)白得更多。她的午飯還是從電飯煲里舀出兩勺泡飯,就點咸菜。我不明白,從來沒看見她在店里吃一口羊肉。
下次去蘇州,吃藏書羊肉是必須的,我要看看怎樣用木桶煮羊肉。我還要去看看穹窿山會稽太守朱買臣的讀書臺,看看他藏書的地方。當年,他是因為看書,總是把山上放著的山羊弄丟,家人便阻止他放羊時看書,他便從家中偷出書來,藏于山中,再偷偷閱讀。他藏的可是一包包竹簡啊。有沒有一根遺落下來,長成了一片青青翠竹?不知這樣,能否找到些藏書和羊肉的內在聯(lián)系?
藏書鎮(zhèn)已于2006年撤鎮(zhèn)并入吳中區(qū)木瀆鎮(zhèn),但藏書羊肉這塊牌子保留下來。藏書所在的吳中區(qū),可謂人杰地靈,生活過武圣孫武,還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風范的范仲淹等等一批大人物。肉香、書香,在這片土地上繚繞不散。我無法獲得具體的數字,但蘇州各項經濟指標在江蘇乃至全國都名列前茅,這里一定有“藏書”的貢獻,一定有藏書羊肉的貢獻。
每次出行,我都要帶上電腦,電腦里有我在江山寫的電子文集,這本文集,擺不上書架,不輕易示人,有人說文學無用,但卻是我的最愛。算是我的一本藏書吧。歌手毛不易有一首《牧馬城市》,馬有些狂野,我還是喜歡牧羊,江山就是我心中的草場。文字是我的羊,每一只都不會丟失,它們有自己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