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死魂靈(小說)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
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清)曹雪芹
一
明珍在屋子里搜索了半天,最終也沒搜出個所以然來。憑直覺判斷,她深信這屋子里除了自己以外,還應該有另外一個人的氣息,而且此人她一定就在里面。只是這個人她根本無法用肉眼看得到,甚至連她的整個身影都無法捕捉到。
“你非搬不可,而且是立即搬走。要是有不搬的理由,那你也說出來,不外乎是有什么產(chǎn)權(quán)證方面的東西,也請你拿出來,拿出來給我看!”
她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聲音洪亮,鏗鏘有力。一方面是為自己壯膽助威,屋子里光線暗淡,她怕對方突然使壞而達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另一方面則是想以此判斷出那個看不見的人所處的位置。
她是個溫溫柔柔的人,平時的行事風格也是說話和氣,辦事得體,私毫不會為難別人、與人起爭吵的。
但她剛才的武斷與氣勢洶洶,連她自己也覺吃驚。也許完全就是她給逼的。
屋子里異常安靜,像沒人的樣子,她仿佛是在自顧自說似的。
她自覺沒達成自己想要的目的。隨即就改口說,語氣有些和緩?!鞍涯愕钠渌裁醋C件拿出來也行,只要能證明這房子是你的就行。反正不能只憑口說,你說是吧?但要是你沒什么證明,你就不要再無理取鬧了,行不?那你就得請出?!?br />
她之所以來這里,目的也很簡單。是想正式通知這個對房屋的占有者,約定俗成的三年期限已經(jīng)滿了,也應該搬走了。該把房子騰出來還給她們仨了。她們早已有了自己的安排。
在來這兒之前,對要見到的這個人,明診的心里絕對是有定數(shù)的。這整套房子里除她之外,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住進來了。按理說,叫一個與之不相干的人把房子給騰出來,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她的理由不外乎是,她在這兒已經(jīng)住著已超過三年了。在這三年為限的時間里,她們照章辦事沒一人來打擾過她。
她們?nèi)忝貌粊泶驍_這個叫寒易的女人,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打算用這個地盤,等“三周年”滿后,順利將她移出。
現(xiàn)在三周年已經(jīng)滿了,而且她們要么出于工作忙、一時抽不開身來處理,要么她們仨還相互扯著皮、沒最終把意見完美地統(tǒng)一到一處,才讓時間又白白流過了大半年之久。這不,終于等來了一個愿意接手的主顧。她們?nèi)忝萌纪饬耍排伤齺砬鍒觥?br />
明珍屋內(nèi)屋外輕手輕腳地走著,用耳朵捕捉周圍細微的響動。
她什么也沒聽到。
對于這個叫寒易的女人,她對她的曾經(jīng)是了解的,那是因為她在活著的時候——也只有在她活著時,她做過了一回她們?nèi)忝玫哪赣H??伤F(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了,她已經(jīng)到另外一個世界上去了。另外一個世界與她們?nèi)忝煤翢o瓜葛可言。死人不就是死人嗎——一個死鬼而已,人和鬼會有什么感情呢?
既然已經(jīng)死了,就該一了百了了。如果她——那個叫寒易的女人,愿意再與她去談過去的感情問題就讓她去談吧,那也僅僅是她的一廂情愿罷了。反正她——明珍——是不會上當?shù)摹?br />
實際上,她活著那陣,完全出于自私的目的——為晚年著想、總得有人來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吧,她先生了老大明麗、又生了老二明芬、最后再生了老三明珍。三個女兒,相當于給自己上了三重保險。
長大后的三個女兒卻無一人是按母親的養(yǎng)老模式行事的,這使得她這個做母親地覺察到了自己做人的失敗而傷心不已。是的,她們?nèi)齻€都有了自己的小家——這也是她們抽不開身來親近她、照顧她的理由,明里暗里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來往也少,甚至在她生了病時床前也無人問候一聲。在老伴死了以后,她一個人孤獨地住在原來三姐妹長大的房子里。她也想好了,就一個人過吧,長于斯死于斯了。
既然心里知道是誰了,明珍卻沒有打算要把屋里的這個女人喚作“媽媽”來叫,更不可能像對待“媽媽”那樣來對待她。叫一個死鬼為“媽媽”——也僅是她的魂魄而已,她無論如何也叫不出聲,豈不荒唐可笑?
更關鍵的是,她也未必還有先前的那種記憶,去把自己的女兒認出來呢!
“證據(jù)?”
一個含混不清、像捂住嘴巴才發(fā)出來的聲音,從環(huán)房屋傳了出來。那里曾搭過一張老架子的實木床,床是她母親年輕時的陪嫁品。母親其它的陪嫁品都因年久而不復存在了,只有這張油漆脫落得不成樣子的床還尚存一絲可被利用的氣息。在沒搬進城里生活之前,明珍的母親一直是睡在這張床上的。莫非死后的她又睡回到那張生前就很偏愛的床上去了?
明珍站在能看得見一方天宇的小院壩里,把頭偏向環(huán)房屋那邊去聽聲音,她才懶得走近了去看呢。即便走攏了,也不一定就會有多少所獲!
單從這聲音上判斷,定是已死了三年的母親發(fā)出來的。這會兒沒外人,現(xiàn)場肯定就她們母女倆無疑。不過她們曾經(jīng)有過的血緣親情,隨著這陰陽兩隔的變遷,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主要是觀念與情感方面發(fā)生的質(zhì)變。老人頭發(fā)花白、背影佝僂、兩眼昏沉、嘴里哼哼著嘮叨個不?!@些,已是此刻一門心思要求把房子騰空的明珍根本無法感知得到的。
“我到哪兒去找那些證據(jù)???不是都……”老人盡管口里還想要喃喃自語地說些什么,但像猛然記起了什么、又像猛然忘記了似的,她即刻就收住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斩吹难凵窬镁玫爻T外望去。
門外的聲音令老人聽起來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現(xiàn)在的記性已經(jīng)令她再也無法記起什么來了。同為女人的對方用不友好的舉動,使她不敢再相信她們之間曾經(jīng)會有過什么聯(lián)系。在到的那個白茫茫一片簇新的世界上,除了她自己以外,應該不會有熟悉她、關心她的人存在了。
但有一件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失去的那些身份信息可能與它有關。當她穿越一條窄窄的狹長地帶,沒入一間漆黑的屋子之后,站在彼此不認識的一行人中間,腳步向前緩慢移去,目的是要討得一碗孟婆湯喝下去——不喝不行啊,有人督促著、用棍棒強逼著。自從她接住那個被稱之為碗的木盂、把里面的湯一飲而盡之后,原本有的記憶一下子都失聰了,再端詳事物時眼力就走樣了。其實那孟婆湯剛一下肚時還不是這樣的,只因那個舀湯的婦人把一句話說完之后,一切就變得不可思議了。那婦人說,你們喝下孟婆湯就好了,管他以前是好是壞,都與你再無干系了。從此,她的眼睛看到的都是些異類的陌生,陌生得儼然到了一個新世界。
“以前,我一直是住在這兒的?!痹谶@兒居住,其實只是她心里的一個深刻印象,卻無法記清住得有多久?!拔覐臎]到其它地方去住過……”她有些固執(zhí)——像不計后果耍橫那樣的固執(zhí)。不過,她心中也的確動過了要耍橫的念頭——只是沒法實施而已。在這個世界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更何況她還舉目無親呢!
“我管你呢!反正你得搬走……”,明珍把身體背過去,壓低聲音說,“你都死三年了,按規(guī)矩三年之內(nèi)還勉強算個人,可三年之后就成孤魂野鬼了。在這三年里我們可沒人攆你走過。但現(xiàn)在三年已經(jīng)滿了呀,我們也按傳統(tǒng)的風俗習慣,已為你風風光光地辦了三周年祭祀。我們這些做子女的已經(jīng)把自己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算是做到仁至義盡了,吧。你倒好,定要賴著不走,不肯放過我們……你真該走了呢,早就該走了,別把我們?nèi)敲?,到時大家都不好過!”
盡管說的話聲音很小,卻還是被老婦人聽去了。聽到這話后,她立刻心虛起來,比起這個聽聲音就覺得有些年輕的女人來,畢竟自己的年齡并不占優(yōu)。
“我沒地方住嘛!”她像個任性的小孩那樣咕嚕道。
“怎么沒地方住了?山茅坑旁葬的那座墳不是你的家嗎?你該住到那兒去——那口棺材里。路又不遠,就在我們老房子的左手邊,這兒到那兒才百十米遠……”
可要讓自己搬走,那怎么行呢?這兒是自己熟悉透了的老家。老婦人在心里叫苦,又不敢大聲地表露出來。
正在她低頭不語的當兒,謝天謝地,那個大聲嚷嚷的女人嘀咕著走遠了。當室內(nèi)光線暗下來后,到來的是個暮色蒼茫時分。
其實,明珍是不敢在此地久留的。一個多小時之后,她就開車回到了城里的家。
二
出乎意料之外的糾纏,損耗了明珍不少的精力。一路上,她幾乎是昏昏沉沉回的家。要是她“心神”不高的話,準會看清屋內(nèi)住著的那個人的鬼樣子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才不想去看這些呢?!罢鎸崱钡臇|西看多了也會改變初衷的。
即便看不到對方的所在,明珍還是能從聲音上判斷出她的確是那老房子里的主人。她那么坦然、那么理所當然,一聽就不像個臨時才落腳的。她不是也說過那是她徹頭徹尾的一個永久居住地嗎?
“要是有活人會不遺余力地牽掛死人,那他一定離死就不遠了?!焙茉缫郧埃蛯@句聽來的話有超出常人的認識,平時身邊也不乏這方面的例子。不過,倘若沒這句話為她指路,她也會認為活人在死去以后,是注定要與陽間恩斷義絕的。即使你要感恩于往事,守著往事念念不忘,人家也未必會領這份情的。因為那可惡的孟婆湯必然會斷絕陰與陽的聯(lián)系。
“三妹,你事情也不多,房子里面的那些‘臟’事,我們就拜托給你去處理了!”
正因為她們仨誰都知道那老房子里不“干凈”,只是她的兩個聰明的姐姐才以工作忙為由,其實怕的是惹禍上身,才把這不好辦的事交給了最小的妹妹去辦。
在明家三姐妹商議賣房事宜的時候,大姐把蓄謀已久的想法先說了出來,并以不容置疑的語氣決定了下來。兩個女婿認為是明家內(nèi)部的事,作為外姓人不便插手,就誰也沒參與進來討論,只專心等待三姐妹商量的結(jié)果、最后執(zhí)行就是了。
“我也認為由三妹去辦這事比較合適?!泵鞣腋毖圆恢M地表示了對大姐意見的贊同。
明珍尷尬地梳了梳自己的頭發(fā),又壓住內(nèi)心的不快搓了搓自己的手背,盡管她心中不情愿,但還是無可奈何地服從了?!澳銈冋娴目吹搅怂€在里面?。俊?br />
“可不是咋的?我們這些心神低的人,最容易看到那些臟東西了。看了會……”明麗看了身旁的兩個妹妹一眼,不加掩飾地說,“我最怕到老房子里去了。每次去了都能看見她。雖然活著時大家聯(lián)系少,可她曾經(jīng)也是我們的媽媽呀。見她到了那邊過得并不好的樣子,就有些于心不忍了……不過后面還好,我們總算為她買了一口最好的棺材,她才有了一個家?!?br />
“我覺得這倒也沒什么。又不是活著我們沒管過她,心里才虧欠得很,大家不必自責多少?,F(xiàn)在,我們都陰陽兩隔了,就不再是一家人了。連活人的事都管不過來,哪還有閑工夫去管死人的事呢!問題是,我就是什么也看不到……”明珍把詢問的眼神投注到二姐身上去了,“二姐,你也看到了?”
“我不像大姐,直接就能看到媽媽現(xiàn)在的樣子。我只是有次做了個夢,夢到了媽媽。但不是在我們以前住過的那老房子里,具體在哪兒我也說不清。醒來后,我也只記得那個夢的大概,細枝末節(jié)都給忘了?!?br />
明珍表面上在認真聽著兩個姐姐東一句西一句的對話,心里卻莫名其妙地開著小差。那天,她們?nèi)忝萌ズ瞎珗@商議賣房分錢的事,自然談論到了當初老房子的來之不易。她們打小就住在老房子里,它應該是榨干了父母的全部青春,因為在她們每個人的記憶中,他們二老穿的不如別人,就連吃的也同樣比不上別人家。他們只曉得起早貪黑像牛那樣下地干活,從來就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后來父親死了,多年之后母親也跟著去了。
在母親還有一口氣尚存的緊要時刻,三姐妹就在一旁心急火燎地商議著要把房子的戶頭給過來,為的是避開那20%的遺產(chǎn)稅和一攬子復雜的手續(xù)。
可憐的母親望望身邊的大女兒,又望望二女兒,最后把無奈的目光落到了自己關注得最多的小女兒身上。她們?nèi)急憩F(xiàn)出異常堅定的表情,她完全像被綁架了似的……聯(lián)想到自己一旦死去,根本不可能還有還陽的那一天,就點頭答應了……可剛一把房子過戶給她們?nèi)忝煤?,她的?nèi)心就有種被掏空了的感覺。而她的女兒們呢,為如愿達成了自己的目的,在母親的病床前,如入無人之境那般手舞足蹈起來了。
由于誰都覺得把父母的房子單單過戶到某人名下都不合適,才像是三個合伙人那樣,在到手的新房產(chǎn)證上,把她們仨的名字都如實地寫了上去。辦理過戶手續(xù)時,辦事員盯著她們仨看了好一陣后意味深長地說,你們是三姐妹吧?明芬很快不打自招地點頭承認說:“這是父母的房子,我們?nèi)忝煤狭I了它……”
“想來也是”,那個辦事員開宗明義地說:“理解、理解??!”又鄙夷不屑地看了她們一眼,才埋頭工作了。
可在賣房問題上,并沒按她們想的那樣發(fā)展?!袄戏孔涌赡苓€一時賣不掉。買房的人倒是有了,他們只來看過。”
有天黃昏時分,明麗突然把明芬明珍召集攏,哭喪著臉說。
兩個小妹不明就里,不由得一同緊張起來了,“為啥?”“咋還賣不掉呢?”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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