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實力寫手】在寒冷中醒來(散文)
走進新疆的冬天,身后總留著一條讓人記憶很多故事的小路。雖然季節(jié)不同,小路的兩旁,永遠生長著枝葉繁茂的寒意,如同帶著你進入另一類的森林世界,從中發(fā)現(xiàn)這一條不再忘記的曲折。
今年冬天,室內(nèi)的暖氣一直不好,遠遠低于國家規(guī)定的標準,只能穿著衣服蓋著薄被,搓著雙手跺著腳,近近地挨著不熱的暖氣片,看著電視,打開電腦,撥動手機,以此鼓勵我驅趕冬天的冷。就在這種無奈抗爭又無奈被繼續(xù)抗爭的過程中,我慢慢地將時間過完,以此享受完一個冬天的并不溫暖。暖氣,已經(jīng)不是一種被包圍的溫熱,而是一種置身世外的喚醒。仿佛這個漫長的冬天,與以往的冬天不太相同,注定會永遠讓我記住它留在今年的冷,記得還有一個隱形幫兇的存在,正在私下用復仇的勁頭,用力地幫著冬天。我記住了這種被冷透的感覺,記著了冰冷的針尖,早早深入骨縫的刺疼。
寒冷的可怕,已遠遠超出節(jié)氣的局限,不僅從里到外地侵蝕著我的身體,更在于用殺奴屠城征服的形式,徹底打敗我內(nèi)心中城墻一般防守的心理。
在無數(shù)種冷的世界里走過,走的形式有跑、有逃、有跳,最多的還是躲避。冬天就是季節(jié)懷中最受寵愛的孩子,類似于人類的長輩們,總是溺愛最小的孩子那樣。你想著以年輕人的心理對待一切,可以不喜歡她,不情愿地挨近她,甚至諂媚她,卻要把一道拒絕的心態(tài),永遠沉放在心底,用表面的微笑,做出永遠對她表示服從和歡迎的態(tài)度。這是一條環(huán)環(huán)緊密的鎖鏈,仿佛沒有冬,整個季節(jié)就不完整,會變得殘缺無比,留下無盡的遺憾。這時的袖手蜷縮,又讓我想起終身生活在南方的人們,他們會不會因為沒有冬天的介入,就會在無形間讓本應完整的生命變得殘缺起來,會不會因為沒有對寒冷的體驗,丟失了對骨縫里停頓的疼,讓生命在走過幾步之后,變得虛弱無比。
冷有冷的時間,冷的空間,完整而系統(tǒng)地擁有一份物理和心理時空共同制造出來的冷。冷帶給人類輕松的樂趣和承重的思想,就像遇見一個體魄強力的暴君,既會給你帶來順從向前的力量感,又讓你產(chǎn)生侉下屈從的恥辱感。其實面對心里和冷,隱在骨頭里的冷,誰會知道你在想什么?在力圖規(guī)避寒冷的冬天里,卻能享受到在規(guī)避中與溫暖不期而遇的迎面相逢。
我的成長本身就很普通,是在寒冷中生長出來的一朵冰花。記憶中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光,都是在窗外的寒風中、爐火的明亮里,灶臺上騰飛的熱汽下,陪著作業(yè)作文和故事書、連環(huán)畫,無意地通過被刻意回避、用寒冷慢慢長大的過程。
我媽媽年輕時很勤勞,用幾十年的時間養(yǎng)過很多家畜。從開始的養(yǎng)羊放牛,到后來的兔子雞鴨鵝豬,還有大約七、八條活到老的土狗。它們被養(yǎng)嬌氣的身體開始時根本不勝天冷,就以家人的資格用力地拱門進屋,企圖享受與主人同等待遇。即使它們反復抗爭地拱門進來,在地上賴著躺著又喊又叫不走,也必須被我們用力地推滾出去,它們必須呆在屋外,必須適應極苦的冬天,以備自己走失、主人不在家,它們還有一份自我御寒的能力。所以,它們都只能呆在無比的寒風積雪中,蜷縮著身體、雙眼緊閉、毛孔收縮,比我提前很多年,就學會了接受和體驗自己命中的冷。
其實,我們也是一樣的。作為這些家伙的主人,會提前早早趕著它們,好讓它們在野外生存,及時適應某一個角落的環(huán)境,尋某堆草垛,鉆某個洞穴,蹲誰家墻角,找到能盡快曬熱身體的太陽光線,幫助它們叫醒它們身體里抗寒的意識和抵御冷風的能力。它們根本不知道的是,叫醒它們本來就有的原始本能,提醒它們堅決不能和我們?nèi)祟愊啾?,是主人對它們的好。因為,它們的命運,只能是被動地防御和自我保護。
幾十年前,我就早早地體驗過它們的感受,非常熟悉和習慣著這種被主人們?nèi)藶閽仐壍慕^望。每天早晚,在幾公里外跑校上學的泥巴路上,獨守著空無一人的寒冷大地,甚至承受著全天下降臨的冰雪,就已經(jīng)感受著寒風和堅硬大地的共同預謀,用一已之力,去迎接和應付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凍。想像中的我,像一個被對手拼命爭奪的陣地,一陣接著一陣,一波跟著一波,承受集中輪番對我進行的寒冷轟炸。
寒冷,對生命來說是多么神奇。它不僅叫醒了野獸的野生本能,叫醒家畜的適應能力,也叫醒了我對未來才有的一份陌生的期盼。每到晚上,夕陽才落,暮色濃烈,大地就漆黑一團,像大團的墨汁濃濃地澆透著身體的四周。回家在路上,我恐懼而玩命地跑出運動健將的速度,把自行車的腳蹬子踩成了風火輪。我知道自己充滿危險地被寒風在身后緊緊追著,一個疲憊的獵物和一群吃飽喝足的獵人;它們顯得越冷,我跑的越快,越快越興奮,越快越有力量,害怕和孤單用一種憑空的注入,給了我一份神奇的力量。除去多運動好取暖以外,最大的念頭就是快跑,快點擺脫黑夜進入明亮回家;或者越過黎明前的空地,期盼能用五分鐘的時間,大步一跨地跑進校門,圍坐在爐膛還在冒煙的教室里,伸著雙手呵著白汽,向著轟轟作響的鐵皮火爐子取暖,又一次實現(xiàn)了對歸宿的完成。
寒冷在我的身后不得不停,滿懷失望地被一層一層的門檔住,守持著、臥伏著,像狗一樣忠誠,等著傍晚時分再來一次對我的戲弄和追逐。
我曾經(jīng)被寒冷打敗過很多年。單純地以為,只有我才有這種僥幸逃過一次次劫難的慶幸;只有我才會用一生的時間,夏季脫衣般一層一層地暖熱身體的冰骨?,F(xiàn)實證明了我的錯誤,任何的認知只是對自我的注釋,根本就不是關注他人的理由。其實,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有很多人,他們在我出生前的很多年,用盡了身體上的所有部位,就披上一層厚厚的冷,被寒冷早早地叫醒了。他們留下的無數(shù)文字和杰出思想,能展開給我看到的,純粹是用盡了一生的努力,只為了火,為火的溫暖,為火的光明,甚至這火帶來的安全。曾經(jīng)讀過一本《瓦爾登湖》的書,讀到一半時才明白,作者最想告訴讀者的道理,其實和我在一早一晚的路上,所能想到的都一模一樣,人生最早的幸福,人生最晚的安穩(wěn),就為一份從不走開的溫暖。
很多溫暖是被外面的冷,被寒這種九頭式怪物叫醒的,我也被它叫醒了。
我們終其一生的努力,其實特別簡單,必須擁有一種自保的能力,即使呆在最沉重的寒冷中,也會用靈巧的身體,還有心靈中的太陽,輕松長出一份自己的暖來。人生有很多稱為幸運的事情,就是不得不提前與自己最怕的那個東西見面。來與不來,都會讓你再次害怕,等著它們神秘地遠去。就是不遠去,也總會見面的,這種氣場強大的見面,又會告訴你和提醒你,甚至驚醒你。讓你突然發(fā)現(xiàn),許多在你體內(nèi)深藏多年不為你知的功力,已經(jīng)讓你在此時,變得強大很多。
寒冷就是這種神奇的遇見。
今年冬季,不僅時間漫長,而且疊加報復性的寒徹,甚至超過往年的陰冷。在一個溫度無法達到標準的房子里,我有時也會故意地打開窗子,放一群冷風寒氣進屋,讓它重新遍布我的生理器官,再次凍醒身體里的某種睡眠。也許,有了冷凍的寒意,才會讓我盡快恢復久違的野性,打醒很多早就睡死過去的東西。
此時,時間的提醒,告訴我,己經(jīng)提前進入了春天。春天的到來,解鎖著大批昆蟲飛翔蠕動的想法,也讓我在大大小小的綠色火焰里,狂妄地用花的語言,草的字體,水的墨跡,迎著風全部跑出來。
我成為麥田里,一條被吹開的、送給綠苗的白色田??!
二〇二四年四月三日于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