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芬芳(小說)
栓子家離芬芳家只隔一棟房子那么遠,從小他們倆就總在一起玩。好像誰都離不開誰。芬芳陪栓子玩打棒,彈泥珠珠,和泥摔響,壘大壩圈水……當然,栓子也陪著芬芳玩跳皮筋,倒口袋,捉迷藏,做家家等游戲??粗麄円黄痖L大又形影不離的大人們逗著芬芳問,長大了,就給栓子當媳婦吧?芬芳總是半認真半調(diào)皮兒的點點頭,算是心里認可。
一轉(zhuǎn)眼幾年過去了,芬芳也長大了許多,栓子也成熟了許多,俗話說,有苗不愁長,孩子長大真的是一時。那個年代,雖然經(jīng)常吃不飽飯,但沒耽誤長身體,你看栓子,茂茂堂堂的,個子高高的,身上的肌肉可結(jié)實了,衣服撐得鼔鼓的,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而芬芳越發(fā)水靈了,大眼睛毛嘟嘟的,一笑兩個小酒窩。村里水好,特別養(yǎng)人,不光皮膚白嫩細膩,光彩照人,牙齒更是白白的,叫人特別喜愛。
早有幾家壯年郎看中了她,請媒人去芬芳家提親未果,好像芬芳早就心有所屬了。
這一年春天,芬芳家來了一個教書先生,說是一分錢也不收,免費教孩子們識字,芬芳就邀請栓子也去識字班識字,在識字班里,他們又認識了好朋友大牛。
這一年秋天,天真可愛的孩子們像禾苗如饑似渴的吸吮著雨后的陽光一樣,在知識的海洋里,自由學(xué)習(xí)著。正在此時,教識字的先生有事要離開村莊,這樣,識字班剛剛成立一年就解散了。聽大人們說,這個教書先生是地下黨,到這里是一邊教書,一邊在為黨工作。由于城里的黨組織有人叛變了,組織上命令教書先生馬上撤離。
一天,有人告訴芬芳她爸,政府知道了教書先生是他安排到村里教書的,準備對她家動手,實施抓捕。于是,芬芳家不由分說,連夜搬家,不辭而別,從此芬芳與栓子一家失去了聯(lián)系。
突然失去了和芬芳聯(lián)系的栓子,一時間適應(yīng)不了,總是郁郁寡歡,愁眉不展。就在芬芳離開栓子一年多一點的一天,栓子閑來無事,又想起了芬芳,就用包裝紙做了一條小船,害怕紙船被水打濕,又用桐油浸染了一遍,擔心紙船不穩(wěn),就把兩個空蛋殼綁在紙船兩旁加以穩(wěn)定。由于想著芬芳,就突發(fā)奇想,用在識字班里學(xué)到的文字,寫了四句順口溜,放到蛋殼里,再用油過的紙重新糊好缺口,順口溜是這樣寫的:
小小紙船順水流,流到天邊不回頭。
拾到紙船是朋友,速速來信別停留。
落款寫上自己編的地址:回信請寄村東頭最大的老榆樹下面的石頭縫里,拴子。
做完后,就把小船放到村前的大河里。小船穩(wěn)穩(wěn)的在河水中向下漂去,看著小船漸漸遠去的影子,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惋惜和快感。同時也是對教書先生的回報,因為我用識字班學(xué)過的字,會寫順口溜了!
雖然不報任何幻想和希望,但是心里也總是時不時的想到老榆樹,天天到老榆下看一看,有沒有回信。這一天,栓子又來到老榆樹下,掀開石頭看看,是否有奇跡發(fā)生。即便是別的人,豈不是又多了一個朋友。
終于奇跡發(fā)生了,老榆樹下的石頭縫里,出現(xiàn)了一張紙條,栓子的心嘭嘭直跳,匆忙打開紙條,只見上面寫著:“我知道你是誰,但你不知道我是誰。你想認識我嗎?如果想,明天就到村外東北的池塘蘆葦蕩處,我在那里等你。”沒有落款。
看完紙條上的文字,栓子可高興了,是誰拾到了小船呢?是男的還是女的?是大人還是小孩?不管怎樣,栓子都興奮極了,恨不得天快點黑,夜快點亮。早日見到這個未曾謀面的神秘的朋友。
正是“想天黑,盼天黑,天偏不黑”。終于等來了第二天,栓子早早來到魚塘邊的蘆葦蕩那里,等了片刻,仍不見人影,心想,是不是哪個淘氣包的惡作劇呀。正在躊躇之際,高高的蘆葦搖動起來,嘩嘩的水聲也隨著蘆葦搖擺的聲音傳來,順著聲音,蘆蕩縫隙里露出了一雙綰著褲角亮出雪白皮膚的腳,再順著腳,順著褲管往上一看,這不是朝思暮想的芬芳嗎?栓子不顧一切的,緊緊的抱住了芬芳,芬芳抬起頭來,“小樣,我還以為你把我忘了呢,說,信是寫給誰的?”芬芳溫柔的眼睛柔和地看著栓子,栓子兩手樓著芬芳的雙肩,哽咽地說:“就是想你了,才出此下策,想不到老天爺真是做美,讓你拾到了小船。”說完,兩個年輕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嘴唇也忘乎所以地貼合在了一起……
原來,在我黨的正確干預(yù)下,政府沒有真憑實據(jù),就撤銷了對教書先生和芬芳家的抓捕決定,芬芳一家人就馬不停蹄地趕往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下游的河邊撿到了小船。
一轉(zhuǎn)眼,半年過去了,夏日里的一天,芬芳和栓子結(jié)婚了,這一年正是小日本占領(lǐng)東三省的第二年。也是在這一年,教書先生又來到了這個小村莊,他動員村里的年輕人,“不做亡國奴,齊心協(xié)力,把小日本趕出中國去!”
結(jié)婚才三個月,就到了秋天。秋高氣爽,尤其是晚上,那才叫人十分愜意呢,芬芳坐在炕上,盼著栓子早點回來,剛剛新婚三個月,她還沒膩味夠呢。
半夜,栓子帶著青春的氣息和秋天的味道,從外面回來了。栓子說,“教書先生給我們上了一堂精彩的愛國課,老師說,只要中國人團結(jié)起來,就一定會讓日本鬼子淹滅在中國人民的汪洋大海中!”接著栓子繼續(xù)說,“我得去打鬼子?!狈曳悸犃撕?,沒說什么,嗚嗚嗚地哭了。
栓子看著芬芳,安慰著說:“不要哭了,小鬼子太欺負人了,打跑了鬼子,我就回來?!?br />
芬芳知道攔不住他,這些天栓子老是往外跑,她就知道他有事。
芬芳無可奈何地囑咐起栓子:“你一定要回來!”說完摟著栓子的腰,把頭埋在他的懷里。
“我一定回來!”栓子緊緊的抱著芬芳……
第二天,栓子和大牛以及村里的幾個年輕人頂著秋風(fēng),跟著大部隊走了。
從此,芬芳再也不愛說話了。
村里的婦救會組織婦女們給軍上做軍鞋,芬芳是做得最快的一個。有時在鞋底上納上一個“栓”字,她心里想,說不準栓子就能穿到這雙鞋呢!
有一天,正在村上做鞋,突然感覺一陣惡心,她心里明白,是自己懷孕了,她好激動??!她匆忙把這件事告訴了婆婆,婆婆高興得不得了。有時晚上,芬芳默默地想,栓子要是知道他要當?shù)耍f不定怎么高興呢!
無論風(fēng)天,雨天,無論酷暑還是炎夏,芬芳總是到村東頭張望著,盼望著栓子早日回來。
孩子很快就生了,起個什么名字呢?,就叫“光復(fù)”吧。把小日本打跑了,光復(fù)了,栓子就回來了。
光復(fù)滿地跑的時候,小日本終于被打跑了,中國人這個高興??!人們舉著火把,到處都是慶祝的人們。最高興的當然是芬芳了,她還記得栓子臨走時說過的話,“等打跑了日本鬼子他就會回來的?!彼绻貋砹?,看到“光復(fù)”喊他爹,說不定怎么高興呢!
后來,和栓子一起去的,打鬼子的大牛負傷回來了,但是栓子沒回來。大牛告訴芬芳,栓子在部隊上立了功,中國還沒解放,還得打仗,等打勝了就回來。大牛還說,“我要不是負傷,我肯定也在部隊上,要解放全中國呢!”
大牛說完這些話,走到村外,哭了很久,原來栓子在戰(zhàn)場上,在一次激烈的戰(zhàn)斗中,身受重傷,無法搶救,他犧牲前用盡了最后一口氣,對大牛說,“別告訴芬芳——我——犧牲了,我活著——她——才能活啊!”
是的,栓子就是芬芳心里的一盞燈,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只要這盞燈不滅,芬芳的心里都是亮的。
芬芳還是沒白沒黑地勞作著,只是把“光復(fù)”的名字改成了叫“解放”,她天真的想,“等全國解放了,栓子就回來了!”
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了,芬芳還是盼不來栓子,大牛又對芬芳說,栓子當了軍官,又去了朝鮮,指揮打仗去了,當軍官更得去守衛(wèi)國家啊。等把美國鬼子都打跑了,栓子就回來了。
這次,芬芳只是微微的點點頭,笑而不語。從此芬芳偷偷的把“解放”的名字叫成了“援朝”。芬芳想,“國家有難,男人嗎,就應(yīng)該為國家做貢獻!”那就等吧,栓子是干大事的,一定能戰(zhàn)勝美國侵略者,等“抗美援朝”勝利了,再和他團圓吧!
芬芳仍然去村外張望,這已養(yǎng)成習(xí)慣了,好像不去,心里就像缺少什么似的。
后來,抗美援朝勝利了,大牛又對芬芳說:“部隊上這次捎回來準信,說栓子實際上被當年的國民黨給俘虜了,栓子誓死都不投降,國民黨看栓子是個將才,就帶去了臺灣,唉,我們盼著臺灣解放吧,栓子比我們更盼望著回家呢,臺灣解放了,栓子就回家了!”這次,芬芳沒有說什么,她似乎預(yù)感到什么不祥事情,但又不敢往那方面想,因為她是最信大牛話的人了,他們是從小玩到大的光屁股的娃娃,怎么能對我說謊呢?芬芳憑著自己內(nèi)心中,僅存的念想,把“援朝”的名字改成“盼歸”。盼望著臺灣回歸祖國吧,也許,臺灣回歸了,栓子真的就能回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婆身子越來越不好,不久就故去了,盼歸也長大了,栓子還是沒有回來。
大牛自從復(fù)員回來,就一直任村里的支書,栓子家的烈屬證一直放在大牛那里,大牛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給芬芳送去好,大牛想,等芬芳老一些再說吧。
這些年,大牛一直在暗暗打聽栓子的尸骨,可是沒找到,聽說日本兵把戰(zhàn)死的烈士們都埋在一個坑里,連年戰(zhàn)事,始終沒有人找到這些烈士,大牛盼著有個信,盼著能把栓子接回來,不過沒信也好,那就瞞著吧,一直瞞到芬芳老了,直到她老去。
日子依舊這樣一天天的過去,大牛老了,芬芳也老了,村里的人管大牛叫牛爺,芬芳早就當奶奶了。
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牛爺常常沉思這件事,他決心不再瞞著了,人都老了,說不定哪一天閻王爺就叫去了,栓子的那件事應(yīng)該跟芬芳交待清楚才對。
當然,盼歸早就知道爹犧牲了,牛爺看盼歸長大了,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盼歸,把烈士證也交給了盼歸,政府每年給烈屬一些補助款都是盼歸悄悄地去領(lǐng),家里也不掛“烈士之家”的牌子。
牛爺當時對盼歸說,這事必須瞞著你娘,這是你爹犧牲前交待的。
這天,牛爺找了一個恰當?shù)臋C會,鼓起勇氣,把栓子犧牲的事告訴芬芳,牛爺事先準備了一肚子解釋和安慰的話,都沒用上。
看到牛爺欲言又止的樣子,芬芳微微苦笑,淡淡地說,“他牛爺,我心里明白著呢!”
一年后,芬芳病危。
兒子盼歸剛要把烈屬證拿出來讓媽媽看,芬芳卻說:“不用了,我都懂?!?br />
芬芳又對兒子說,“把箱子底下,你爹和娘當年成親的衣服找出來,和娘埋在一起!”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芬芳走了,牛爺給張羅著,本來他感覺自己老了,村里的事他也不湊前了,可是,這個葬禮他非要親自操辦不可。他說,這個葬禮不只是芬芳的,也是栓子的。
從墓地回來,牛爺找出了當年栓子當兵時的照片,牛爺把照片拿在手上,嚎啕大哭,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著栓子:
“兄弟,為了你犧牲時扔下的一句話,我心里像壓了一輩子的大石頭,你也沒告訴我什么時候告訴芬芳啊,對你,我信守了誠諾,可是對芬芳我卻虧欠了一輩子??!”
村里的鄉(xiāng)親們,心里也都默念著:芬芳啊芬芳,你一路走好,你在芬芳的年齡堅守著一輩子的芬芳,你的苦心,卻芬芳著一代人,芬芳著代代人!
第二年的春天,墓地周邊,山花爛漫,連年不斷。從此以后,這里一年四季總是散發(fā)著陣陣芬芳,沁人心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