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卡片愛情(散文)
那個年代,廣袤的東北平原上,早春時節(jié),冷風颯颯地吹。幾多羞澀而淡雅的小花總是悄悄盛開。他們呆在角落里。在寒風中顯得清冷而嬌艷。
一
在認識他之前,我是鄉(xiāng)村的野丫頭。排行最末。人稱“老丫”,媽媽的口頭禪是“說媳婦不說老丫,買豬不買捏捏扎”,一個意思就是太難相處。
我不喜歡老丫的名字,老丫的名字在媽媽眼里象征懶和饞!我在家里干活最菜!還不喜歡吃豬血燴酸菜?;蛟S在媽媽眼里不會干農活就是懶,不愛吃豬肉燴酸菜就是饞吧。我格外喜歡別人叫我景芳。張景芳是我的大名。去了姓,叫景芳。
到高中時候,女生叫我景芳的人開始多起來,男生幾乎沒有人和我主動說話,別說直呼其名了。高中文班的男生個個都很斯文。但一見女生害羞得多。我見男生也害羞。兩者遇見,就只能欲言又止。不過高中男生不像初中的男生,初中男生老是欺負我們女生。他們大多是我的克星。記得我剛轉到一個新學校,鉛筆掉到地上,前面的男生故意給我踩碎。不管我心中滴血,他只是狡黠地壞笑,那種感覺讓我至今后背發(fā)涼。惡作劇太離譜了。
然而高中男生多是盡讓著女生。尤其前座的男生,他離開座位的時候,總是輕輕回過頭,腳步輕柔地從我面前經過。每次經過我的座位,總是那般小心,生怕碰疼了課桌,有東西落下來。他有一雙白皙溫柔的手。我那時候行為散漫拖沓,經常會把東西落得到處都是,他總會不厭其煩,蹲下身子,一個一個從地上撿起來。整整齊齊擺放好,他的溫柔讓我感動。他外表斯文,眼睛深邃,眼里似乎總有一種無法讓人讀懂的東西。有時候越想讀懂越覺得害羞,那個年代男女生之間仿佛有不可逾越的鴻溝,不敢一起走,不敢在一起聊天,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又仿佛只隔著一層窗戶紙,幾個友好的眼神,都會讓人心動良久。
說起來我收到第一封情書,很有戲劇性。
那是個什么節(jié)日,我不記得了,每逢節(jié)日,同學們之間都會傳遞卡片??ㄆǔ懸恍┳85脑挕S型庀蚰信瑢W會向全班同學傳遞卡片,當然這樣也會花好多錢。我們大多數同學承擔不起這么大一筆支出。一般同學和我一樣,只回不發(fā)。來而不往非禮也,人家送我我必回復,內向的男生只會給自己心儀的女生送卡片。卡片極其美麗藝術。那時候接到卡片總讓人浮想聯翩??晌矣X得自己長得不漂亮,收到男生卡片都是順路的人情,順帶應付一下,從來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有一次還真有一段不同尋常的小插曲。
那天早晨,我和女友小白像往常一樣來到教室里上早自習。我坐到座位上,把手伸進書桌堂里拿課本,無意間碰到一張精美的小卡片。我不禁拿出來仔細看,我收到卡片比較多,但這么美的卡片還是第一次見到呢!絢麗的朝霞,美麗的大海,獨行的船只在大海上漂浮。上面的字跡更美。落款竟然是他的名字。竟然是那個文文靜靜的總是幫我撿東西的男生。話語里大有深意,大概意思是關于美麗愛情的。當時的我就如云彩落在夕陽里,滿面通紅。第一次接到情書,心里亂亂的,砰砰地跳,一個上午什么也做不下去,不知道如何處理。
中午吃完飯,像往常一樣去水房洗飯盒,出來的時候迎面撞見寫情書的人,忽然發(fā)現他和往日不同,感覺他的眼神忽然熱烈,面色赤紅,似乎有滾燙的溫度。他也害羞嗎?我于是低下頭,倉皇逃進教室,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怎么辦,沒有去想接不接受,只想著逃走。晚上,和好友小白說出了自己的尷尬,小白笑道:“我們班有好幾個女生同時接到他的情書。”
我奇怪地問“你怎么知道的?”
小白詭秘地一笑:“偷聽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彼盅a充一句。
我猛然醒悟,感覺我被騷擾了。開始以為是一場美麗的愛情,忽然覺得自己有被愚弄的感覺。這不是求愛,一定不是,我篤定不是,心里不再慌亂。第二天再遇到那個熾烈的目光,我的眼神已經開始冷漠,不再逃避。他看到我的眼神冷漠,漸漸地也沒了興致。正當我以為一切過去了,他卻悄悄和別的男生換了座位,偏偏坐在我的后面,下課時,就悄悄唱情歌給我聽。我的心再次被他搞亂。有時候想回頭看看那張多情的臉,想看看愛情到底什么模樣。但一想起小白的話,又冷靜下來了。有時候他用腳輕輕觸碰我的板凳。每次他觸碰我的凳子,我的心都在微微顫抖。我應該回頭冷冷告訴他“離我遠點!”但當時只感覺羞澀,內心卻被一種暖流淹沒。我只得把頭更深地埋在書本里。我在高中幾乎不和男生說話,當然也沒和他說過一句話。我外表鎮(zhèn)定,內心卻是暗流洶涌。那年是高三,我知道如果我再這樣走心,學業(yè)就荒廢了。我的學費是爸爸拿高利貸跟人家借的。我眼前出現了老父親向人借高利貸的情景。他老淚橫流:“老丫啊,一定得好好學習!”想到這里,我內心更加堅定,決心不去理會他。我知道他的背景很強大,他的父親不是副鄉(xiāng)長就是校長。聽說的。我覺得他就像一個獵豹,在女生群里可以找一個容易捕捉的小白兔,一段浪漫的愛情。我可沒有那種心思和他玩愛情游戲,貧困的生活,讓我極其敏感,我長久地對他保持沉默,眼睛從未落在他身上。我明確地讓他感受到我的漠視。有一天,他終于覺得沒趣,追尋別的“獵物”去了。我開始沉下心來學習,最后通過高考,考上了大學。
二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我去大學報到的時候,竟然又遇見了他。他戴著黑色的小墨鏡,穿著灰色的中山裝,帶著那個詭異的微笑站在面前。暈!我的心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動。
“景芳,你也來了!”
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他是第一個叫我景芳的男同胞。在那個時代,能把學業(yè)堅持到底我?guī)缀跏谴謇锏谝蝗?,我就是要擺脫“老丫”的身份。我喜歡和一群年齡相仿,稱呼我“景芳”的人在一起,我激動地看著周圍和我一樣的學子。他大大方方和我打招呼,比起高中時代的羞澀,似乎成熟穩(wěn)重很多。我禮貌回應一下,馬上走開,卻感覺到有一個視線像火一般圍攏過來,內心不由自主開始發(fā)熱。
他到大學以后開始活躍起來,成了學校的學生會主席。他開始“神”一般存在。喜歡他的女生也開始多起來。我每天都能在人群最顯眼處看見他。有時候還和幾個女生微笑著聊天。但我感覺他考進這個學校奔我而來,他比我學習好,可以考入更好的學校。有他在的日子里,我開始每天讀靜心咒。好好學習,不再理他。像他這種人就是來學?;煳膽{,自有人幫他籌劃未來,而我,只能靠自己努力取得優(yōu)異成績。于是我經常躲進圖書館里,努力學習。他也去圖書館,我覺得那個人時刻在關注我。無論如何躲不了他,包括他在和別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眼睛卻不時地向我這邊漂過來。我心堅若磐石,忘不了小白的話,他的愛情從來都是一場游戲。他可以同時向很多女孩子拋出橄欖枝。和以前一樣。既然不愛就要堅持到底。那次在同學會上,很多人撮合我們兩個,他酒也喝多了。趁這酒勁他說他愛的人是我。和我在一起是他的夢想。他說得很生動很文雅,就像講述一篇動人的故事。旁邊的同學給他鼓掌,我卻覺得像是一個玩笑,他喝多了,我一笑了之,覺得他就擅長這種表演,他會在所有她喜愛的女孩子面前這樣表演。同學會結束了,他要送我回家,我笑了笑勉強答應他。這么多年了,我們還是第一次單獨在一起走。上大學以后,我們都不像當初那般的羞澀,但我也堅定自己不愛他的心。我故意輕松地拉著家常,不管怎么說黑夜總是讓人感到有一種迷失的惶恐。況且他還帶著酒氣。令我意外的是,他表現得特別好,和別的女生面前一樣瀟灑地談話,竟然沒有再說“我愛你”之類的話。到大學以后,我發(fā)現他變得很有魅力,我可能也變了,也不再是那個“老丫”。只是我未曾體會到。
臨近畢業(yè),父親突然生病住院,家里塌了天。沒有人給我提供學費,我開始做兼職,每天回學校很晚。他每晚都去接我。父親的病情帶來的壓力,內心的孤獨無助最終讓我接受了他的好意,他每天都會在同一個路口出現。像時鐘一樣準確,我不再拒絕他,只是默默地坐上他的自行車。長長的公路上像一條黑色袋子伸向遠方,那個年代沒有多少路燈,很朦朧的夜色,坐在他的車上,只看見男人健美的脊背在眼前晃動,不想說話,內心很沉重,他也不說話,只拼命地騎車,夜色中,帶著心愛的人狂奔一定是很浪漫的事。當初我卻沒有這種體會,生活的變故像山一樣壓過來。他又變得深沉了,每次把我送到寢室門口就默默走開,沒有接吻擁抱,甚至問候的話都沒有說……
三
可是那年的元旦,他沒有來接我,我以為他在和同學聯歡?;氐綄W校,才知道當天有社會上的人沖進我們學校鬧事,他輔助校警和沖入學校歹徒搏斗,歹徒的長刀插進了他的胸口,生命危在旦夕。我不知道他在哪所醫(yī)院,只是每天祈禱他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我要擁抱他,告訴他我好愛他……
他最后沒有逃避死亡的厄運,我也沒有能見他最后一面,因為我們只是校友,我甚至沒有任何身份為他送行。他的一顰一笑留在我心里。我們相識八年,在一起的時候不到一個月,沒有來得及確立關系,但他永遠活在我心里,成了我對愛情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