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西興游記(散文)
甲辰正月,我二次重游蕭山,于大年初五趕在夕陽下山之前,和幾位友人開車到達(dá)蕭山附近的西興古鎮(zhèn),彌補了我去年與西興失之交臂的遺憾。這里自古被譽為兩浙門戶、“浙東首地,寧紹臺之襟喉”,浙東唐詩之路的重要起點,浙東古運河發(fā)源地,如此眾多的譽望所歸,讓我充滿了好奇。
西興,原屬杭州蕭山縣治之西,位于錢塘江南岸,浙東地區(qū)最西端,毗鄰紹興市。二十世紀(jì)末,因杭州跨江建設(shè)需要,西興劃歸濱江區(qū)管轄。春秋時期,地名為固陵、西陵,因地勢險要,越國相國范蠡在此筑城,用以抵御吳國入侵。越王勾踐討伐吳國失敗,范蠡為避滅國之禍,向越王諫言并陪同勾踐及其后宮妃子、近臣數(shù)百人,自愿入?yún)菄鵀榕辏絿靡皂w光養(yǎng)晦。勾踐三年后返回越國,于公元前473年,消滅吳國。西興驛碼頭遺址,傳說西施在此處整裝,待詔入?yún)恰eX镠是繼越王勾踐之后,歷史上第二個氣度雄遠(yuǎn)的越王。后梁末年,朱溫冊封錢镠為吳越王,定都杭州。錢镠嫌棄轄縣西陵與剡溪中的“陵”、“剡”二字不吉利,將二地更名為西興、嵊州。經(jīng)吳越王妙筆一改,西興應(yīng)了“浙江因水而美,因水而興”。
由西興發(fā)源的官河,開鑿于東晉,這條浙江古運河從古西陵流經(jīng)古蕭山、越州、余姚、句章,經(jīng)過古句章浹口即寧波鎮(zhèn)海流入東海,全長250多公里,碧波浩淼匯聚成一條繁榮鼎盛的水上商道,南來北往的客商貨物集中在西興渡口周轉(zhuǎn),滋養(yǎng)著浙東成為浪槳風(fēng)帆,千艘萬艫,富庶之地,魚米之鄉(xiāng)。
穿過古塘路停車場,我們步行走進(jìn)馬路對面的巷道,幾排挺拔的香樟和水杉樹依墻挺立。往前走十幾步,官河映入我的眼簾,古鎮(zhèn)內(nèi)的河道長約千余米,水道寬八至十米,水面波瀾不驚。白墻青瓦的房屋延綿不斷,沿著筆直的河道,高低錯落地矗立著。粉色的晚霞抹紅了屋脊和屋后的紅楓樹,臨河的白墻上,大自然鬼斧神工,寫滿了悠悠歲月與氤氳煙雨合作的水墨畫,江南水鄉(xiāng)的妙曼氣息撲面而來。
我低頭看著腳下的石板路,每一塊都一尺見寬,一米見長,巖石鑿就,厚實堅硬。數(shù)百年前,明朝與清朝商人們的車馬輜重,在這石板上繁忙往來,留下的碾痕依稀可辨。闊石板的街道上,鮮有游人。一位外來的攝影師,突兀成闊石板街道上醒目的風(fēng)景,他的身體倚靠著河邊石欄,如癡如醉。他手中的相機“咔嚓咔嚓”忙個不停,拍照的姿勢或蹲或站,或趴或跪,旁若無人。我順著石板路朝屋子橋方向走去,在清末民初的古建筑與仿舊修葺的房屋中,探尋著西興往事。
靜謐蕭瑟的老街,兩岸的白墻青瓦,仿佛默默與我對視。西興在清代鼎盛時期,官河路、西興街上開辦的過塘行即轉(zhuǎn)運棧多達(dá)七十二家,也有記載稱西興過塘行應(yīng)為七十二家半,沈阿瑞過塘行(黃鱔行)在應(yīng)季時才開門營業(yè),所以只能算半家。各家以老板名字為店名,負(fù)責(zé)專門種類的貨物轉(zhuǎn)運,收費童叟無欺,業(yè)務(wù)互不哄搶。
我邊走邊思忖著,腳下依次走過的位置,應(yīng)是清末的傅汝鹽過塘行、張德茂過塘行、俞任元過塘行、沈遵道過塘行、來金花飯店、來天盛過塘行、富萬盛過塘行、徐國佩過塘行……,數(shù)到這,就到了屋子橋。我抬頭看了看前方,這條不長的老街道上,清朝鼎盛時期商戶如云,過塘行鱗次櫛比達(dá)七十余家,數(shù)字不虛。彼時西興的盛況,漸漸從我腦海中浮現(xiàn)。這里承擔(dān)著浙東古運河與錢塘江之間的貨物與人員轉(zhuǎn)運,綢緞、茶葉、煙草、藥材、棉花、日用百貨、豬牛羊、生禽臘鲞黃鱔等暢銷品,由挑夫、牛車夫、船夫挑著上船與下船,有的送至杭州及周邊市場上銷售,有的運轉(zhuǎn)至錢塘江上發(fā)往全國各地。商賈大佬們坐著轎子押著貨,盯著貨物上了船,方安心在大城隍廟邊上的陳寶和酒店或張寶飯店、來金花飯店吃個飯。因輪船公司業(yè)務(wù)繁忙未排上隊或押貨到達(dá)時間晚了,貨物需次日搭乘大華輪船、大公輪船的,且把貨存入過塘行,就近在來福興宿夜店或蔡遠(yuǎn)記宿夜店、王學(xué)記宿夜店入住。關(guān)系好的商賈大佬,晚上會相約一起聽?wèi)?、打牌,順便撮合撮合彼此的生意。挑夫、牛車夫、船夫們,忙完了一天的力氣活,多在利根打鐵鋪歇腳,好將不停不休工作而導(dǎo)致經(jīng)常損壞的鐵配件,交給鐵鋪回爐修補。他們成群結(jié)隊蹲在一塊抽會煙,消會乏,拿出口袋里揣著的花生米或茴香豆,喝上幾口自家釀制的黃酒,說著些粗話與葷話。心情好時,他們會去楊阿狗豆腐店或朱長興豆腐店,要上幾塊香豆干或霉豆腐,拌上醬油和辣椒,一邊將蒸豆腐熱熱乎乎吃下肚,一邊等著相熟的過塘行老板派第二天的工。
“諾,李老師倆口子還沒跟上來?!庇讶藙⒗蠋熢谏砗髥镜?,將我從無邊遐想拉回現(xiàn)實。我回頭一看,果然我們已甩出李老師他們老遠(yuǎn)。
“你們快回來,坐在這里歇歇腳,很不錯呢?!崩罾蠋煹钠拮幼谝话盐宀蚀笳陉杺阆?,朝我們招著手。
劉老師快走幾步趕上我,她笑著拉著我往回走。我們走近彩色遮陽傘,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油炸攤子,油鍋前立著一塊紅底黃字的紙板,上書“小時候的味道—老街油墩兒”。我想起來,路過小攤子時,我正用腳步丈量著過塘行的舊址位置,以至忽略了油墩兒的存在。
胖胖的李老師手中捏著好幾個紙袋,熱情地迎上來遞給我們。紙袋里裝著剛炸好的蘿卜絲油墩兒,一口咬下去燙得人唇舌發(fā)燒,油墩兒外焦里嫩香酥脆口,燙歸燙,我忍不住又咬上第二口。
“好吃!”我和劉老師異口同聲贊道。劉老師取了兩把攤子邊上的空凳子,遞了一把給我,我們和李老師的妻子一起,坐在街邊吃著油墩兒。
閑不住的李老師一邊吃,一邊站在油鍋前看老板忙活。攤主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太,正麻利地下鍋炸著油墩,不愛說話兒。她的旁邊坐著一位中年男子,架著眼鏡,留著板寸頭,抬頭招呼著客人,且不耽誤他的手將油鍋邊鐵絲架子上的油墩兒裝入紙袋,遞給付過款的客人。
“你們是哪里人?”中年男子邊干活邊問李老師。
“我是衢州的?!崩罾蠋煷稹?br />
“過年來杭州旅游的?”中年男子問。
“嗯,陪朋友過來玩,”李老師邊回答邊回頭笑嘻嘻看了看我,他接著扭頭問中年男子:“西興古鎮(zhèn)不大嘛,街上也沒啥子人。”
“嗯,來這里游玩的人,不多?!敝心昴凶哟?。
“這么好的地方,沒怎么開發(fā),可惜了。你是這里人?”李老師問。
“我家就住在這。”中年男子指了指身后的平房。
順著中年男子的手指,我們都回頭看向他身后的房子?!鞍?,這棟好像是很多年前的老房子,”我起身往房門前湊了湊,木門邊掛著一塊金色銘牌,上面寫著文保單位:大運河—俞任元過塘行?!鞍。氵@房子是俞任元過塘行?”我興奮地叫出聲來。我記得我們一行人路過這棟房子時,因攤子前面支了一把五彩大傘,這傘的左邊又另支了一把更大的白色帆布傘,我還特意繞過了攤子往前走,沒想到,差點錯過“真神”。
“嗯,是的,”中年男子指了指身邊的老人,自豪地說道:“這房子是我丈母娘家的?!?br />
“我們能進(jìn)去看看嗎?”我忍不住提出請求。
“沒事啊,可以的,你們進(jìn)去看看吧?!敝心昴凶哟蠓秸f道。
得到房主人應(yīng)諾后,我們方才站起身來,提步登上門前三級石臺階。房子的木門很大,足有四米寬,四塊木門板只打開了左邊第一塊,我們邁過石頭門檻,從只能容一個半人的窄門進(jìn)去。古宅第一進(jìn)是一個橫長形房間,進(jìn)門就見墻,即像一個過道,亦像一堵迎避墻。房間空著,只在最右邊靠墻處安放了一個供奉臺。左邊可見一個房門,房門緊挨著第一進(jìn)的橫長形房間,中間有一條兩人寬的過道。
“左邊的這間房,過去是工人房。”中年男子放下手上的活,跟在后面解釋道。
我們怕打擾了主人,只站在工人房門口看了一眼,里面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不寬,但很長,住上好幾個人是可以的。我們跟著中年男子,往中間的過道走去,一拐進(jìn)去,又進(jìn)入了一個十分寬敞的屋子。奇怪的是這屋子四四方方,三面是木墻,頂上是木梁柱和青瓦房頂,正面則毫無遮擋,仿佛是缺少了一整面墻,讓這房子看上去像現(xiàn)代的玻璃房或露臺房。從這間屋子完全敞開處再往里走,是一個寬闊的露天大院子,這應(yīng)是二進(jìn)院,院子頂里面又是一排住宅,因住宅里住著老人,老人的房門虛掩著,我們在院子中間停下了腳步。從屋子里走到偌大的院子里,地面鋪的都是和街道上一樣的闊石板,厚實堅硬,不像家宅。院子四周有竹有花,抬頭看看白墻青瓦,仿佛置身于一個四合院的天井,黃昏的夕陽在屋檐上泛出霞光,美好的情緒在我們的臉上蕩漾。
“這房子是清朝的建筑,原來占地有2畝那么大,現(xiàn)在只剩下這些了,”中年男子說:“諾,這間敞開的大屋子,視線無擋,八面來風(fēng),將來我們想把它改造成喝茶打牌的地方,一定很愜意。”
我們看著中年男子清澈的眼睛閃著幸福的光芒,都笑著不停地點頭。這棟保存完好的清末民初老宅院,房屋面朝西南,屬于前店后宅式的傳統(tǒng)古院落。實地參觀老宅,讓我近距離感受到西興過塘行原汁原味的風(fēng)貌。我們走過的過道、工人房、敞開式露臺房、大院子,就是過塘行的生產(chǎn)場地,昔日工人將貨物運至露臺房和院子里存放。發(fā)貨上船時,四米寬的木門全部打開,工人將貨物搬出宅子大門,即到了門外的碼頭。過塘行老板一家就住在院子第二進(jìn)的頂里頭,生意24小時隨叫隨到不耽誤功夫。古宅住家的大門則另開在古塘路的馬路邊,住宅門前又是一個偌大的院子,修著籬笆圍欄,里面種著果樹、花草和蔬菜。過塘行的主人亦農(nóng)亦商,亦靜亦動,在官河畔做生意、過日子兩不耽擱,充滿了浙江人的智慧。
走出俞任元過塘行,我們一行人意猶未盡,沿著中年男子手指的方向,朝城隍廟遺址旁古西興最大的碼頭走去。官河盡頭石橋上蹲著兩只石獅,一只張著獅嘴,一只嚴(yán)緘獅口。石獅面朝著河道,數(shù)百年來見證著西興的興衰。碼頭入水處有七級石階,寬達(dá)數(shù)十米,可以想見作為交通要塞的它,曾經(jīng)顯赫的模樣。這座石橋從水面往上看,像是一座橋。走到橋上才發(fā)現(xiàn),實則是岸,橋欄桿的后面,早已夷為一塊平整的街道。只有城隍廟遺址殘留的幾根石柱,永興閘遺址圍起來下沉式的石閘池與石閘閥,石苔上厚重的氣息,透露出過去的模樣。當(dāng)年浙江古運河與錢塘江不通船,西興渡口永興閘負(fù)責(zé)調(diào)節(jié)古運河水位,助力船上貨物一年四季不分晝夜由此地轉(zhuǎn)運錢塘江。二十世紀(jì)初,因陸路交通日益發(fā)達(dá),過塘行走向衰落,直至退出歷史舞臺。
如今,西興古鎮(zhèn)保留的清末民初建筑不過10余棟,能原樣保存下來的俞任元過塘行等8棟,已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hù)單位。古鎮(zhèn)原住民還會在城隍廟遺址前的古井中取水喝,街上的剃頭鋪、豆腐店、茶館照舊開著。尋常百姓家,家家門前掛著長條形的西興紅燈籠,寫證著西興千年商埠燈籠之鄉(xiāng)的時代記憶。在我眼里,這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小鎮(zhèn),沒有商業(yè)氣息,只有文人風(fēng)骨和歷史上交通要塞的錚錚鐵骨。蘇東坡為它寫下膾炙人口的“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碧K大文豪一眼看穿千年,幾筆寫盡西興。李白、杜甫、白居易、賀知章、陸游等數(shù)十位文人,從西興踏上探尋浙東山水之旅,留下數(shù)百篇千古絕唱。
天色漸暗,我和友人們坐在西興最大渡口的石階上,吟唱著白居易《答微之泊西陵驛見寄》,“煙波盡處一點白,應(yīng)是西陵古驛臺。知在臺邊望不見,暮潮空送渡輪回。”官河之畔,靜靜泊著一條應(yīng)景的烏篷船,在歷史的長河里,小小的烏篷船出現(xiàn)在西興渡口,頗有幾分詼諧。小鎮(zhèn)上,無數(shù)個西興手工紅燈籠漸次亮起,我和友人們忘記了時間,留連忘返,沉醉在這春天到來的喜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