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盛行“隔壁老王”一說，賽買提就沒有睡好一天安穩(wěn)覺。巧的是，他的對門也姓王，名三，離婚多年，一直單身。
　　 不是賽買提平白無故的擔(dān)心。自從他家暖氣片爆裂，對門老王發(fā)現(xiàn)后電話告知他的時候，他正在廣州出差。賽買提急著給妻子帕提古麗接連打了四五次電話都無人接聽。這水火不容人的事情讓賽買提急得團團轉(zhuǎn)。他曾想過報警，讓消防人員解決，又覺得小題大做。就在賽買提用門卡打開賓館門的瞬間，突然想起他家的一把備用鑰匙就藏在電表箱子的縫隙里。他拍了一下后腦磕說：“有了！”便給老王撥通電話，說了鑰匙的位置，再三懇求老王幫他處理一下。老王二話沒說便答應(yīng)下來。
　　 有了這一回，妻子帕提古麗對老王總是念念不忘的夸贊：“老王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咱家暖氣片爆裂，不是人家及時幫忙處理，后果真的不堪設(shè)想。樓下的一對新婚夫婦新裝修的房子，聽說裝修費就十幾萬元，咱家跑水，滲透人家吊頂巴掌大的一坨地方。人家上門來找，張口讓我賠款8000元。還是老王出面說，都是樓上樓下的，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說，是暖氣管爆裂，又不是人為造成的，如果你們相信我的話，我給你們拾掇一下，保證跟你們裝修的一模一樣。加之我一直在旁邊陪著笑臉，人家才答應(yīng)，讓老王給他們處理一下。果然，經(jīng)老王之手，補修過的地方不有意去看，真的跟原來的沒有兩樣。人家夫妻很是滿意，不再提賠錢的事情了。我過意不去，給人家夫妻送去半只羊腿，還被人家推出門來，說是樓上樓下的，這么客氣干嘛呢？于是，我又將這半只羊腿送到老王家。老王說，隔壁鄰居的，收你的羊腿就是見外了。你說，老王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呢？”
　　 老王真的是好人，這句話也是裝在賽買提心里卻一直沒有說出口的。從此，家里一旦做了像樣的吃食，如拉條子，或者抓飯。帕提古麗總要提醒賽買提，請老王過來一起吃飯。還補充說：“老王一個人也怪可憐的，就一頓飯，咱家只需添一雙筷子的事情?！?br />　　 賽買提去請老王，起初，老王嘴上雖有些推辭，還是跟著來了。后來，老王也就習(xí)以為常了。再后來，老王還不請自來。一進門，他們正在吃飯。帕提古麗那個熱情勁兒就不用說了，趕緊上茶，取筷子，端碗的。還說：“我們維吾爾族人都說，吃飯時來的客人都是好人。好人就要好好招待。”
　　 有時，鍋里剩最后一碗飯，是帕提古麗還沒有來得及吃的，她便盛上一碗來遞在老王手里。賽買提發(fā)覺帕提古麗給老王遞飯時的那個眼神，讓他酸溜溜的。人常說，日久生情，難道……不由賽買提心里一顫。顫過之后，他拍拍自己的后腦殼，提醒自己，是腦殼出毛病了嗎？胡思亂想的。帕提古麗絕對不是那種人！說是說，賽買提心里依然七上八下的，這萬一呢？萬一像隔壁老王一樣的傳說，不遠不近的，不偏不倚的就落在自己的頭頂，這不只是虧大發(fā)的事情，如果真的給自己戴上一頂綠帽子，那我賽買提在人前還能牛個錘子？
　　 就在賽買提一天天擔(dān)心受怕的當(dāng)兒，“新冠”疫情更加肆掠。他們所在的小城也開始封城了，所有人居家隔離。對門老王也不例外的被隔離在家。見不到老王，賽買提擔(dān)心的頻率自然減少，以至于到了忘記的地步。誰知有一天，帕提古麗做了抓飯擺在餐桌上。賽買提坐下，正準(zhǔn)備動筷子時。帕提古麗說：“給老王送一盤抓飯吧，一個人怪可憐的！”
　　 賽買提眼睛瞪得跟牛眼似的問：“怎么送？難道讓我去他家？”
　　 帕提古麗說：“很簡單?！闭f著，她盛了一盤抓飯，還將最大的一塊肘巴子肉擱在盤子里，盤子上套了塑料袋，拎著走出陽臺。陽臺上一根晾曬衣服的鐵絲，一頭在自家的護欄上，另一頭在老王家的護欄上。帕提古麗將裹著盤子的塑料袋往鐵絲上輕輕一系，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噴灑瓶“哧哧”兩下，濃烈的酒精味從塑料袋上折射到賽買提的鼻孔里。只見帕提古麗將塑料袋輕輕一推，塑料袋沒有受到一點阻力地沿著鐵絲滑到了老王家的陽臺欄桿上。沒等帕提古麗開口喊王哥，老王已被陽臺上的動靜驚擾了，隨即出現(xiàn)在自家的陽臺上。賽買提看著老王將帕提古麗送去的抓飯收起，點了點頭算是致謝。至于帕提古麗給老王投去什么樣的眼神，賽買提是看不到背對著他的帕提古麗的。他只能一個勁兒地猜測，人說過，有些事情不需要開口，只要一個眼神就足夠了。賽買提粗略地算了一下，老王和帕提古麗已經(jīng)五十三天沒有正面相見了?；蛘哒f，在他睡著，或在上廁所的時候，帕提古麗以透口氣的借口，曾在陽臺上呆過。只要她往鐵絲上掛一件衣服，或者輕輕弄出響聲，老王同樣會站在自家的陽臺上?；ハ嗫瓷夏敲匆谎?，算不算是見面呢？其實，他們根本不需要講話，只是一個眼神就足夠了。多么可怕的眼神呀！賽買提記得自己跟帕提古麗第一次見面，就被帕提古麗藍汪汪的眼神征服了?；楹蠖嗄?，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帕提古麗的那個眼神了。其實，他一直渴望著再能看到帕提古麗的那個藍汪汪的如同海水一樣的簡直能將自己淹沒了似的眼神。哪怕再見到一次讓自己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眼神，他的后半輩子也算心甘情愿了。也許，婚后的帕提古麗被油鹽醬醋，和兒子帕爾哈提的出生，一雙藍汪汪的眼神被污染了么？看他的時候，多是翻著白眼的。他曾提醒過帕提古麗：“看我的時候，能不能溫柔一些，就跟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的眼神可以嗎？”
　　 帕提古麗問：“第一次是什么樣的眼神？”沒等他描述。帕提古麗說：“我怎么不記得了！”
　　 他不再提醒了，但心里一直渴望著再能看到帕提古麗的那個眼神了。難道她只用一次那樣的眼神，將自己征服了就算完事了嗎？疫情結(jié)束之后，老王依然如故地來家里吃飯，或者聊天。帕提古麗偏偏對老王的眼神，雖不是那種藍汪汪的，可是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讓他總覺后怕。每日下班，不再去別的地方暢游，不再參加一些酒會了。回家，還得加快腳步。一進屋，他用極其靈敏的鼻子，到處嗅嗅，還要去臥室，衛(wèi)生間，垃圾桶里一處不落地看看，總想發(fā)覺一些蛛絲馬跡來。他越想發(fā)現(xiàn)，卻越不希望真的發(fā)現(xiàn)。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到什么，他就把眼睛集中到帕提古麗身上，先是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地打量上那么幾遍。隨即盯著帕提古麗的眼睛看?？吹门撂峁披惱锔械疥幧模R他：“你有病嗎？”倒是帕提古麗的鎮(zhèn)靜和沒有絲毫的心虛表現(xiàn)，這讓他些許的放下了一點點的心。
　　 安心的日子沒過多久。賽買提的兒子帕爾哈提?賽買提要上大學(xué)了，本是開心的不能再開心的事情，因?qū)W費還沒有湊足，讓賽買提和帕提古麗泛起了愁腸。該借錢的親戚朋友，都借到了，還差2000元。正在他們一籌莫展時，是誰在敲門了。賽買提開門一看，正是隔壁老王。老王拎著一個黑色的拉桿箱，在他沒有做出請的姿勢前，老王側(cè)身跨進了他家的門檻笑瞇瞇地說：“聽說帕爾哈提要去上學(xué)了，我給他買了行李箱。讓娃娃帶著，算是我的一片心意?！?br />　　 沒等賽買提開口說話呢，帕提古麗立即從老王手里接過行李箱，開心地喊道：“帕爾哈提，快來看，你王叔給你買什么了？”
　　 帕爾哈提聽見媽媽的喊聲，蹦蹦跳跳地從臥室里跑出來。見到拉桿箱，他興奮地喊道：“我做夢都想要的呢！謝謝王叔叔了！”說著，他從媽媽手里搶過拉桿箱，就往臥室里走。
　　 帕提古麗說：“這孩子，你還沒有謝謝你王叔叔呢！”
　　 帕爾哈提走近老王，主動伸出手來，握住老王的手說：“太感謝你了，太感謝你了，王叔叔！”
　　 老王笑著說：“跟我客氣啥？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上大學(xué)，我覺得就像是我兒子上大學(xué)了一樣的開心呢?！闭f著，老王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個紅包遞在帕爾哈提手里說：“這是2000元，你帶上，學(xué)校開銷大，是叔的心意……”
　　 帕哈爾提拒絕道：“王叔，這個我不能要！”說著，他把臉看向帕提古麗。還沒等賽買提張口說話，帕提古麗說：“拿上吧，拿上，就當(dāng)我們借你王叔的?！?br />　　 賽買提還想給兒子帕爾哈提使個眼色呢。帕爾哈提看都沒看他一眼，便將紅包收下了。帕提古麗說：“還不謝謝王叔叔。哦，不，干脆叫王爸爸行了?！?br />　　 帕爾哈提聽了媽媽帕提古麗的話，簡直跟他媽一個鼻孔里出氣似的，根本沒有理識他的存在，隨口喊道：“謝謝王爸，謝謝王爸！”這是多么刺耳的稱謂呢？賽買提覺得是對他自己最大的侮辱了。好在，隔壁老王還有急事要去辦理，并沒有在帕提古麗的挽留下吃飯，便匆匆地在帕爾哈提一聲聲親昵的“王爸”聲中，眼睛瞇成了一條像蘆葦葉子割開似的縫，笑著離去了。
　　 老王離開后，賽買提本想大發(fā)一場脾氣，質(zhì)問一下帕提古麗：“兒子認干爸，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跟自己商量。再說了，兒子認誰做干爸不行，非得認隔壁老王做干爸，這不是太欺負人了嗎？”他把理好的話剛想說出口，卻看到兒子拉著拉桿箱在地上轉(zhuǎn)著圈子。可見兒子對拉桿箱的歡喜是發(fā)自與內(nèi)心的。再說了，自己也沒有給兒子準(zhǔn)備一個，即使比老王送的小一點的拉桿箱也行呀。他將要大聲喊出來的，終究是咽到自己的喉嚨里去了。他舔舔嘴唇背著兒子輕輕地對帕提古麗說：“借誰的錢不好呢，非得借老王的？”
　　 帕提古麗睜圓了眼睛問：“老王的錢不是錢嗎？”
　　 他蚊子似的低聲道：“哎，誰讓他是隔壁老王呢？”
　　 帕提古麗將手里的抹布扔到灶臺上罵道：“你一天神經(jīng)兮兮的，是不是腦子真的進水了？”罵完，她頭也不回的進了臥室。這個時候，他最喜歡看到帕提古麗真的生氣的樣子。真的生氣了，說明她沒有做過心虛的事情。他以試探的方式獲得了自己的安心。
　　 賽買提通過對帕提古麗試探之后自以為沒事了。倒覺得是自己猜疑心太重，感覺有些愧疚與帕提古麗了。正當(dāng)他愧疚之時，接到好久沒有謀面的隔壁老王的電話：“你在哪里呢？趕緊來人民醫(yī)院，帕提古麗在急救室呢！”老王急促的話語，哪里是打電話呢，分明是通知和命令了。尤其是，帕提古麗在急救室的事情，讓他驚恐得上牙打起了下牙，兩腿不停地顫抖著爬上出租車。當(dāng)他顫顫驚驚地找到急救室的門口。一位護士出來問道：“帕提古麗的家屬呢？人呢？”
　　 他顫聲答道：“哦——是我?！?br />　　 護士說：“病人已經(jīng)脫離危險，異物已被取出?！闭f著護士將一個塑料袋遞在他的手里，又說：“這是病人卡在氣管里的異物。幸虧送來及時，沒有釀成大患，休息片刻，病人可以回家！”聽護士如此說來，他不再緊張了。這才想起手里的塑料袋來，打開仔細一看，讓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護士所說的異物怎么會是兩顆假牙套呢。這是誰的假牙呀？又怎么會卡在帕提古麗的氣管里呢？越想越不對勁，他趕緊將牙套攥在手心里，怕別人看見似的，躲在衛(wèi)生間里，再一次仔細的分辨了一回，確實是牙套，一點不假。他本想問護士來著，又覺得丟人顯眼的，便打消了追問的念想。
　　 賽買提陪著帕提古麗在回家的路上，又試探地問：“怎么回事呀？將什么異物卡在氣管了？”
　　 帕提古麗說：“唉唉，想吃花生了，誰知一顆還沒有破殼的花生，剛放在嘴邊一咬，就想打噴嚏，噴嚏沒打成，倒吸一口氣，花生就被吸進氣管了，卡得我出不來氣了，就去敲老王家的門。是老王將我送到急救室的。哎，老王人呢？哦，對了，急救費還是人家老王替交的……”聽帕提古麗說是花生米卡在氣管里了。賽買提將手伸進褲兜里，捏了捏假牙套。他心想，好你個帕提古麗，繼續(xù)給我裝，繼續(xù)給我演。我一定會查一個水落石出的。證據(jù)就在我的衣兜里，到時候，看你還會狡辯不成。
　　 賽買提首先想到的就是隔壁老王。他在醫(yī)院的過道里遇見老王。老王說：“你來了，你來了就好！我有急事，先走了。需要幫忙，打電話給我！”說著，老王手捂口罩急匆匆地走了。對了，老王嘴上分明戴著口罩，為什么還要用手捂住口罩呢？是不是怕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賽買提越想越不對勁，便以商量的口吻對帕提古麗說：“今天多虧了人家老王，將你及時送往醫(yī)院。咱們該謝謝人家才對呢。要不，你做點好吃的，我請老王過來，一起喝幾杯。”帕提古麗說：“好是好呢，我今天在醫(yī)院里被折騰得太累了，改天吧！”賽買提見帕提古麗確實累了，不再說什么。但他心里依然很是糾結(jié)，不盡快查出個真相來，晚上怕是睡不著覺了。
　　 數(shù)日后的一天中午，賽買提決定，買上一公斤的羊頭肉，另加四個胡辣羊蹄子，再打上一公斤散酒，主動去會會老王。他拎著羊頭肉，羊蹄子和散酒敲開老王家門。老王開門時，還沒來得及戴上口罩，便用一只手急忙捂著嘴。這讓賽買提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心想，我要跟你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看你還不張口才怪。他向老王說明來意之后。老王爽快地點頭答應(yīng)了。就在他跨進門檻的同時，老王閉嘴順手戴上口罩，招呼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賽買提在茶幾上擺好帶來的所有吃食，老王拿取出一個酒杯。然后，無所顧忌的取下口罩。賽買提等老王開口說話的瞬間急忙去看，這一看，讓他驚得差點喊出聲來。老王的上前門牙真的是豁口。豁口的大小不多不少，剛好是兩顆牙的位置。賽買提強忍住惱火，陪著笑臉說著感謝的話，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的開干了。酒過三巡，賽買提眼前有些發(fā)花?？粗贤跞鄙俚膬深w門牙，怎么會卡在妻子帕提古麗的喉嚨里去了呢？想著想著不由他的嘔吐起來。老王立即起身扶他走進衛(wèi)生間，讓他靠近馬桶繼續(xù)嘔吐。賽買提一把揪住老王的胳膊問：“你——你的牙呢？”老王說：“前兩天不小心磕掉了。”“哦，真巧呢，我撿到了兩顆假牙呢！”老王說：“你，你喝多了，我的假牙還沒有安上呢？”賽買提又去摸口袋里的假牙套，真想掏出來塞進老王的嘴里比試比試。誰知他換了外套，假牙不在這個衣兜里。只好又耐著性子，跟老王干了幾杯。賽買提便前言不搭后語地問：“老王，你——為啥姓王呢？”老王說：“我爺爺姓王，我爸爸也姓王，我自然姓王……”“哎，你——不姓王該多好呢？”老王說：“寧可要我的命，也不能賣我的姓呀！”“你——姓牛，姓驢都可以呀，偏偏怎么姓王呢？”見賽買提真的喝多了，老王便打斷他的話，扶他向他家走去。賽買提看到熟睡的帕提古麗，想起老王的假牙曾卡在她的喉嚨里，要多惡心有多惡心。一想起惡心，他真的又吐了。他從帕提古麗的身邊抱起一床被子，裹在沙發(fā)上昏沉沉地入睡了。他和帕提古麗的冷戰(zhàn)就這樣開始了，夜夜都睡在沙發(fā)上，到讓帕提古麗像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