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6年母親78歲生日時，我的兄弟姐妹及家人齊聚弟弟家里共同給母親祝壽。小妹點燃插在大蛋糕上的蠟燭后讓我母親許愿，母親笑著問：“許愿是干什么？媽真的不知道該說什么！”
　　 “外婆，你對著蠟燭，心里最想什么就悄悄地說什么，不要讓別人聽見”。家人的開心果小外甥女毛豆跑到外婆身后摟著她的肩膀，將外婆的雙臂抬在餐桌上，讓外婆閉上眼睛雙手手掌合起來，然后再默默說出。大家七嘴八舌都勸母親許愿，歡聲笑語縈繞在大房子里。母親高興得合不攏嘴，就是不肯說話。
　　 “媽，你今天心里想的事，在蠟燭前許的愿，肯定會變成真的?！贝竺么叽倌赣H。
　　 “是不是真的？”母親笑著問道。
　　 大妹環(huán)視了大房間四桌坐著的外甥外甥女及侄子侄女們，大聲問道：“你們說你婆許的愿會變成真的嗎？”
　　 “肯定會的?！焙⒆觽兌箭R聲回答到，然后督促我母親快點許愿。
　　 我遠在廣東，侄女在給我錄視頻，看到母親開心快樂，家人其樂融融熱鬧非凡的場景，心里非常感動！
　　 看到我姐姐切開蛋糕分給每個人一份后，我在手機里問母親道：“媽，我不在你跟前，猜不到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心愿是什么？”
　　 母親滿面笑容，額頭的皺紋一道一道更加清晰，眼里閃著激動的淚花，她開心地答到：“我希望老天爺能讓我多活幾年，讓我看見毛豆和皮皮都考上好大學?！?br />　　 “媽媽一定會夢想成真的！我知道你的小孫子后半年要去縣城讀書啦，你現(xiàn)在就做好了陪讀的準備。您身體健康，心態(tài)很好，你不光能看到你最小的外孫女和小孫子考上大學，你還會長命百歲看到他們成家立業(yè)的?！蔽伊⒖袒卮鸬健?br />　　
　　 二
　　 2016年暑假開始，母親便前往縣城開始了陪小孫子讀書的生活。
　　 初到縣城時，母親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和陌生，心里也有一點緊張，但她虛心好學，絕對不像很多老年人那樣害怕適應新的環(huán)境。許多事情她不斷地詢問住在附近的妹妹：怎樣打開煤氣灶、怎樣打開熱水器、洗衣機、開電視等等。妹妹告訴她不要著急，慢慢來，過不了多久就學會了。她心里十分急切，總是問個不停。
　　 “媽兩眼墨黑一個字都不認得，你多說幾遍我要慢慢記，我學會了你們就都放心，也省得你們來回跑著照顧我！”母親對妹妹說。
　　 不到一周多，母親便可以自己使用各種家用電器。我們都夸母親非常能干，母親笑起來高興得眼睛瞇成一條線，心里樂呵呵的。
　　 母親學看鐘表花了很長時間。母親沒有進過校門，對于鐘表僅認識時針上的數(shù)字。小妹告訴她：“你的小孫子每天上學都定好了鬧鐘，不會遲到的。你不用操心起床那么早?！?br />　　 母親總是含笑回答說：“媽年紀大了，瞌睡少！再說，娃總有個睡過頭的時候。學會了看表做飯也能按時，免得娃到校遲到。”
　　 其實，母親幾十年如一日，早就養(yǎng)成了早起的習慣。她每天早上總是提前幾分鐘將我的小侄子叫醒。不遲也不早，也就提前3到5分鐘。天天如此，以至于我小侄子驚訝地說：“我婆有神奇的功能，她心里的時間表比我定時的鬧鐘還準。她多給我預留了幾分鐘，讓我上學不會匆匆忙忙，也就不會遲到啦。”
　　 一個學期結(jié)束了，母親全然適應了縣城生活，克服了先前緊張的心理，對于小孫子照顧更加細心認真。
　　 母親的關(guān)愛不僅僅在生活方面，在學習上她也有自己管理小孫子的辦法。每天放學后，她都督促小孫子及時做完作業(yè)，然后讓他帶上作業(yè)去找我大妹夫及妹妹去檢查批改。孩子有時不樂意，耍脾氣使性子，她也毫不介意，軟磨硬纏，直到小孫子每天作業(yè)被檢查準確無誤為止。
　　 一年過去了，得知自己的孫兒在小學畢業(yè)考試中獲得班上第一名，全校第五名的好成績，母親非常開心地告訴我：“這輩子媽最大的心愿就是個個孩子都爭氣。媽沒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識一個，只要后代想上學，媽就是累死掙死也心甘情愿。我的里孫外孫輩里，年齡大的都上了大學，還有豆娃上博士，現(xiàn)在就剩毛豆和皮皮，我死之前也要看著這兩個孫兒考上大學！”
　　 小妹的女兒毛豆中考以優(yōu)異的成績錄入合陽中學重點班，母親立刻拿出200元作為獎勵，并鼓勵自己的小孫兒說：“你姐姐考上合中重點班，婆獎勵她200元，也獎勵你200元。你也要和姐姐比一比，初中畢業(yè)考到重點班。你們都好好學，婆陪你們就更有心勁?！?br />　　
　　 三
　　 2017年1月22日，母親因急性腸胃炎住院治療。弟弟弟媳及姐妹們都輪流去醫(yī)院陪護，她著急要回家，弟弟勸她不用那樣操心，更不要著急著出院，等完全康復了再回去。母親堅決不肯多住，她反過來勸弟弟說：“媽知道你家里活忙，村里事兒多，你給人家干事兒，就要把公家的事兒好好當事兒干！媽沒有什么大毛病，我自己吃藥就好啦！你們把孩子留在家里，娃回家吃飯不方便。再說，你二姐也要從廣東回來，她那么大老遠回來，看見媽住在醫(yī)院里，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難過！”
　　 得知我元月25日到家，母親24號大早打完點滴就催促弟弟為她辦出院手續(xù)。弟媳勸她聽醫(yī)生的話再堅持一天回家，母親堅決不肯在醫(yī)院呆。弟弟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提前一天帶她離開醫(yī)院。
　　 我怪怨母親有點倔強，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母親笑著說：“媽知道自己沒有大病，也根本沒有必要進醫(yī)院看病。馬上過年了，家家都忙，我住在醫(yī)院你們都不安心！”
　　 春節(jié)后，我再三勸母親和我一起到廣東散散心，母親說什么也不肯。“家里事兒多，我年紀大了，出去也看不懂啥，寧寧靜靜呆在縣城，我給娃做個伴，娃回來吃飯冷熱合適。上學是苦差事，考上學娃就有個好奔頭。我一輩子都后悔沒有把你們幾個全供的上大學?！?br />　　 我告訴她要相信孩子自理自律能力都很強，用不著整天守在家，她總會說出不愿出門的各種理由。在她眼里，孫子的功課一刻都不能耽誤，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比陪伴孫子上學更重要的了！
　　 2019年7月起，我的小侄子上初三。有一段時間，他的歷史和政治課測試成績偏低，母親極為不安和著急。她讓我的小妹每天晚上抽出半個小時督促小侄子記憶，檢查他背誦。兩個多月的堅持，小侄子的政治歷史有了很大進步，他的總體成績也穩(wěn)步提高。
　　 2020年8月，我的小侄子如母親所愿考入合陽中學并被分進火箭班。母親讓侄子撥通電話告訴我：“皮兒真懂事，他考了全縣39名，娃將來一定會考上重點大學的?！蹦赣H高興的神情溢于言表，她笑起來眉毛是那樣舒展，心里比喝了蜂蜜還甜！
　　
　　 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耄耋之年的母親一如既往，一日三餐，她總是盡己所能，想方設(shè)法變換著飯菜的花樣，讓自己的小孫子吃得可口；她非常愛干凈整潔，每天將房間打掃擦洗的一塵不染，將小孫子的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將書桌上的書籍豎立擺放在書架上以便于孩子隨手取出使用；孫子上了高三，時常晚自習后回家很晚，她還不厭其煩，給孫子加點夜宵。每日孫子放學回家，她都會及時將做好的飯菜端上飯桌，冷熱合適，入口剛好。冬天天氣冷，她在孫子回家前將電暖氣和電熱毯打開，靜靜地坐等孫子回家。
　　 三年疫情期間，母親非常少出門。除了偶爾下樓在小區(qū)轉(zhuǎn)轉(zhuǎn)之外，她絕大部分時間幾戶腳不出戶。白天閑暇的時間，她總是幫著弟媳剝花生、剝核桃，剝豆子等，做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兒，從來不讓自己閑著。沒有事做的時候，她就獨自一個人爬在窗臺邊往外看。小妹每天早晨去她那邊問問她需要些什么，她老遠就看見了，隔著紗窗往下擺擺手，高興地說：“我就知道你這個時候會來的！”小妹看到她望眼欲穿的樣子，勸她看看電視解解悶，她總是笑著說：“娃不在家，我一個人靜靜的，我早已習慣了，開電視太吵！”久而久之，她的胳膊肘外都磨出了厚厚的繭。晚上的時候，她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自己的小孫子讀書學習做學業(yè)。冬天天氣冷，她蓋著毛毯坐在沙發(fā)上一直等著。有時她困得睜不開眼睛，小孫子催促她早點去睡，她不愿離開，一直要等到小孫子做完作業(yè)才放心。她用心良苦以至于小妹常說：“媽媽心靜如水，修心成佛，幾年來連電視也不看，唯恐打擾孩子學習！”
　　 升入高三，我的小侄子更加刻苦努力。看著孩子熬夜那么晚，母親總是很心疼。她不止一次對我的小侄子說過：“學習真苦，可惜婆幫不上什么忙，要是婆能識字，婆幫你把作業(yè)寫完！”他的話逗得小孫子哈哈大笑。有時，她也會說：“你不要心太高了，考的太好，你讓人家考不上大學的娃怎么辦？”我們都知道她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在給孩子減壓。
　　
　　 五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2022年11月27日早上10點左右，已經(jīng)85歲高齡的母親突然感到頭暈目眩，突發(fā)腦梗。我的弟弟妹妹送母親住院治療，做完各種檢查后，醫(yī)生告知我弟我的母親腦部梗塞非常嚴重，梗塞部位會嚴重壓迫中樞神經(jīng)。母親會逐步失去吞咽功能。我們都難以相信這一殘酷的檢查結(jié)果，但卻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母親住院期間，適逢我的小侄子正忙于準備高三一模考試。母親到飯點就會問起她小孫子的吃飯情況。她告訴我弟弟弟媳天氣冷要照顧好孩子，不要因為她生病影響孩子的情緒。住院11天后，母親喝水難以下咽，病情更加嚴重。由于防疫政策調(diào)整，去醫(yī)院不需要再做核算檢測，醫(yī)院有病人感染新冠，醫(yī)生建議我的弟弟帶老人回家做好對老人最后一段時間的陪伴并準備后事。在萬般無奈之下，弟弟給母親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和家人一起將老人接回家。
　　 2023年12月14日，母親回到在縣城陪伴小孫子7年的小房子里。她深知自己的健康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但卻非常平靜地告訴我們：“不要告訴皮皮我病重的事。媽活了85歲，孩子個個都孝順，我已經(jīng)很開心，以前所吃的苦我覺得都值得。孩子考大學是大事，不能因為我的病影響娃的考試。給娃就說我只是得了重感冒。”
　　 母親雖然說話口齒含糊不清，但思維卻非常清晰。小妹趴在母親耳邊一字一句認真地聽，然后轉(zhuǎn)述給周圍的人，在場的人無不感動落淚。
　　 當天晚上，母親時而昏迷，時而清醒。她休克三次后，堅決要求回到村子。小侄子圍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她非常艱難地用微弱的聲音說：“婆要回家去了，婆現(xiàn)在鼻一把淚一把，不能再給你做飯陪你上學啦！你要好好上學，考上好大學就給你爸也給咱門里爭了氣！婆一輩子最不愿看見的是老人走后子女大哭大喊的樣子，那樣我就會心疼的！婆走后，你們都不要傷心難過，你們都爭氣婆就能閉上眼睛放心啦！”
　　 小侄子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道：“婆，你要挺住，你再扛100天，我就高考了，我一定會讓你如愿以償，考上重點大學，讓你滿意的。你一定要好起來，你也會好起來的！即使你流口水流鼻涕，我也不會嫌棄，我喜歡吃你做的飯，因為婆做的飯是最好吃的，別人根本做不出來那樣的味道。”
　　 母親老淚縱橫，然后抽出手指著立柜，讓小妹從柜子里取出她幾年來給小孫子攢的學費錢16000元交給弟弟保存，以貼補小孫子上大學之用。小侄子早已泣不成聲。
　　
　　 六
　　 母親回到自己的家里，滴水難進，艱難地度過了一個月。病痛折磨得她瘦骨嶙峋，異常難受，但她從來沒有高升呻吟過一聲，也很少流淚。她還不時地催促我們睡一會兒，不要熬夜太晚?？匆娝谒磉叺呐畠阂股钏耍€掙扎著轉(zhuǎn)身用無力的手給我們拽被子蓋。
　　 有天晚上，在一次長時間昏迷清醒后，大約晚上11點左右，她催促我的小妹給我小侄子去買個肉夾饃，然后用嘶啞的聲音說到：“娃下自習回來了，他熬夜太晚，要吃點東西！”我們都勸她放心，告訴她孩子已經(jīng)長大，他自己會照顧好自己的。她閉上雙眼，從此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2023年1月13日，高三一模成績公布。我們及時告訴母親，孩子統(tǒng)考成績是全縣19名，讓她放心，她點點頭，豆大的淚滴從她渾濁的眼里涌出！圍在她身邊的親人都禁不住潸然淚下！
　　 第二天夜晚10點58分（2022年農(nóng)歷臘月23日），母親咽下最后一口氣，走完她艱難曲折的人生之路，帶著遺憾和依依不舍的心情離開了她心愛的小孫子，離開了我們，也離開了她非常眷戀的這個世界。
　　 “你媽真的太神啦，連離世的時間都算得準確無誤，她的頭七大年三十過完，孩子們各自回家，她不讓在外的孩子們請一天假！”舅媽如是說。
　　 2023年7月，我的小侄子不負我母親所望，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西安電子科技大學錄取；我的小外甥女也被陜西師范大學錄取為研究生。母親離世半年后，她老人家的心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母親若有在天之靈，她一定會含笑九泉的！
　　
　　 七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母親一輩子生兒育女，含辛茹苦地將我們養(yǎng)大成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念念不忘自己的小孫子考大學之事，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誠如許多人所敬仰和贊嘆我母親所說的“你們的母親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她的遠見非一般常人所能比。”
　　 “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戰(zhàn)國策》）我的母親一輩子默默無聞地為孩子奉獻和付出，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地為孩子們的幸福而努力。她給予我們的不僅是物質(zhì)上的供養(yǎng)，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慰藉和鼓勵。母親是我們最堅實的后盾！正如英國哲學家貝克萊所說：“母愛是一種無私的、純粹的愛?！边@種愛讓我們學會堅強，學會感恩，學會關(guān)愛他人，學會為他人著想。我們也會將這種愛無私地傳遞下去！
　　 母親離開我們一年了，但她那種無私的用語言無法來表達的愛卻永遠留在孩子們的心里，激勵著孩子們更加努力地學習和工作，更加珍惜親人，熱愛生活。
　　 母親，永遠活在我們心里！母愛，永遠鐫刻在我們的記憶深處！
　　
　　 2024年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