澀澤龍彥在《化魘術(shù)》中，描述過一個叫萬奈子的公主，她先天雙耳失聰，無法發(fā)聲，被父親關(guān)在泯然無用的望樓之中，她不得不過上與世隔絕的生活，二十年里，通往外界的窗戶，僅僅是一個方形的箭洞。
　　 據(jù)說天生缺失聽覺功能的人，看起來并沒有明顯的外在特征或者標(biāo)志，相反，他們總是很完整，明眸皓齒，身形適中，極具迷人而高貴的氣質(zhì)，乃至不會有黑痣和色斑，更莫說唇裂或六指這些缺陷了。公主擁有一雙滿溢著可憐、悲苦和絕望的眼神，哪怕只是偶然的視線交合，都會在對方心中激起驚詫。她小時候，也曾四處求醫(yī)，甚至還請過當(dāng)時京都名望甚高的瑞丹法眼醫(yī)生，嘗試過那醫(yī)生開的詭異藥方，卻沒有產(chǎn)生任何效果，最終她被父親視為不祥之物，不僅倍感羞恥，還將她關(guān)在高高的望樓。在高高的望樓上，美麗的萬奈子就像缽中喂養(yǎng)的金魚一般，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無聲世界里，仿佛被一層孤獨的厚膜包裹其中，以至于根本沒辦法弄破。時間以無以感知的方式流走，她的世界狹小而深長。世界闊大，物種豐富，但沒有誰有力量替她割破孤獨的厚膜，想來那個刺穿的工具，是需要在時間的磨刀石上無限次磨礪的吧。有意思的是，有一天，她竟然在夢中聽到了聲音，那是來自太鼓、拍板、小鼓、銅鈸和笛子發(fā)出的音樂，這是公主第一次聽到聲音，宛如她看到過的月亮、浩瀚的星空和浮云。皎然愜意的音樂，讓她感覺自己身處起伏浪頭，一波又一波，將她推起來，又?jǐn)埢厝ィ瑴厝幔譀Q絕，耳朵迷醉得找不到語言來形容，她忍不住淚流不止。
　　 人類的內(nèi)心像長滿荒草的曠野，而失去聽覺的人的曠野，更是凄涼得不可形容，好在人類天生就有自我修復(fù)的功能，這一點，無論科技多發(fā)達(dá)，都不可替代。我想，公主夢里聽到的聲音，更有可能是開啟了內(nèi)視系統(tǒng)，她通過召喚內(nèi)心的低語者，而聽到了美妙的聲音，彌補了她的缺憾，也讓她感受到了真實世界的喧囂。
　　 丹麥作家伊薩克·迪內(nèi)森在《走出非洲》中描述了另一個故事：在一座房子里，住著一個人。房子不遠(yuǎn)處，有一片小水塘，水塘里面有很多魚。一天晚上，這個人被一個可怕的聲音驚醒了。他起床走出去，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外面一片漆黑，他沿著小路向水塘走去。他先向南面跑去，跑著跑著被路中間的一塊大石頭絆倒，之后沒過多久，又掉到了一條溝里。他爬起來向前走，但很快又掉進了一條溝里；他再次爬出來，掉進了第三條溝里，然后又爬了出來。這時他覺得可能走錯路了，所以就又向北面跑回去。但他總覺得那個聲音是從南面?zhèn)鱽淼摹Ｋ?，他又折回去，向南面跑去。這次又被路中間的一塊石頭絆倒，過了一會兒，又掉進了一條溝里。他爬起來，又掉進了另外一條溝里，然后再爬起來，又掉進了第三條溝里，他又爬了出來?，F(xiàn)在，他能清楚地聽到那個聲音是從水塘的盡頭傳過來的。他跑到那里，看到水塘的堤壩上裂了一條縫，水流了出來，魚也被沖了出來。他趕緊開始去堵這條縫。干完之后，他就回去上床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這個人從圓窗戶向外看，看到一只鸛！
　　 小說家筆下的這只鸛，更像是從觀者內(nèi)心深處走出來的某種象征？那種脖頸修長，舉止優(yōu)雅，既能在天空飛翔，又可在水中游浮的水鳥，天生就有神秘而高貴的氣質(zhì)，也更符合我們對“另我”形象的想象和理想化。
　　 聰明的史蒂芬·金最終掀開了深藏于我們內(nèi)心深處那個低語者的面目：“他的臉很長，臉色蒼白，黑色的頭發(fā)被梳得緊貼頭皮，在他細(xì)長腦袋的左側(cè)整齊地分開。他非常高，穿著黑色的西服三件套，而我立刻意識到他不是人類，因為他的眼睛是爐火一樣的橙紅色。我說的不是虹膜，因為他根本沒有虹膜，沒有瞳孔，當(dāng)然也沒有眼白。他的眼睛是完全的橙色——閃爍搖曳的橙色。要是不說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真的太遲了，不是嗎？他的身體內(nèi)部在燃燒，兩只眼睛就像你有時會在爐門上看到的觀察孔?！奔幢阃瑸橐惑w，內(nèi)心的低語者也并不永遠(yuǎn)以一面示人，既可能是溫和而暖煦的，令人驚醒，并教人心安的，也可能是陰險狡詐的，冷酷無情的，帶著危險訊號和死亡消息的?！八熘亲映姨竭^來，就像個想要嗅花香的人。我注意到一件可怕的事，隨著他腦袋的影子在河邊移動，影子下方的青草隨即變黃枯死了?！边@段描述，讓我聯(lián)想到《閃靈》，小男孩丹尼所擁有的天生超感知能力的“閃靈”，不正是每個人內(nèi)心曠野上放逐的那個矮個子低語者嗎？
　　 超凡脫俗又極具天賦的想象力，賦予寫作者更多面、更不同、更多個透露天機密語的低語者。只要我們徜徉在文字的山川河流之中，在禿鷲和蒼鷹盤旋的天空下行走，內(nèi)心的低吟就會永不停息。低語者將一直都在，利用任何場景，任何物體作掩護，以任何方式和面目出現(xiàn)，就像夏夜的流螢，起初你只能看到一兩只，隱約在花葉間，仿佛空中掉落的星辰，充滿探險的意味，不停地擰亮或者滅掉身上的小燈。第二天，第三天，也或者第五天，無數(shù)的螢火蟲會一起出現(xiàn)，它們突然變成一群頑皮的孩子，手里舉著細(xì)小的火把，閃閃爍爍，上上下下，奔跳嬉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