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父與子(小說)
一
那一年,錢杰應該是十二歲。
姆媽和錢杰挑著草擔一路往學校去。姆媽的個子不高,但她的草擔很爭氣地半懸著,和著姆媽的步伐走得四平八穩(wěn),干脆利落。錢杰的草擔就不同了,活像兩只拿鞭子都抽不動的癩皮狗,一步三拖,絆手絆腳。那些本來齊頭齊尾緊緊捆扎的稻草犯了倔勁,它們要掙脫那束縛一般,爭先恐后地探頭探腦。錢杰又一次放下?lián)?,把凌亂的稻草往捆繩里塞了幾塞,扎了幾扎。
姆媽說:“總共也就兩擔草,我多走一個來回就行了。”
“不重?!卞X杰說。
錢杰很愿意自個兒擔草去學校交給老師。他真希望學校哪天能下條規(guī)定,稻草不僅僅只用作抵交柴火費,還能用來抵交學費。哪怕交出一個草垛來,他也愿意的。為么事就沒人買賣稻草呢?稻草就只有當燒柴的這一條出路嗎?哦,對了,干稻草還可以喂牛。水淺草枯的冬天,牛就被系在牛棚里,整天整天嚼那一捆捆姆媽扔過去的干稻草。稻草是黃的,黃中泛著白意。錢杰記得奶奶給她講過去的故事,說那時節(jié)的有錢人會戴黃金的耳環(huán),白銀的手箍。錢杰沒見過那樣的銀白和金黃,他想象不出它們耀眼的樣子,他看見蠕動的牛嘴角溢出的白沫,一顆一顆小的沫子攢成一堆,欲要墜落的模樣,有點腌臜。錢杰不自覺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嘴巴。
“沒交學費的站起來?!狈艑W前,老師的緊箍咒又來了。錢杰不得不從座位上弓起身子。他的頭埋得很低。他太曉得老師接下來的話了,他會背,他想同學們也會背?!板X杰呀錢杰,我該怎么說你呢?兩塊錢,一學期兩塊錢,多嗎?要說多,那也是針對別人家的。你大大在鎮(zhèn)上開裁縫店,活泛錢不比別人多?抓緊把錢交了哈,不要讓老師工作難做?!?br />
老師又走到錢杰跟前:“明天能交嗎?你給我個準話!”
錢杰不吭聲,他沒有準話給老師。
“限你下個星期?!崩蠋熣f,“你去你大大那里一趟。”
錢杰仍舊弓著身子不回答。
二
倘使錢杰那時候就曉得“濃縮就是精華”這句話,他絕對不會因為自己的個矮而抬不起頭。打小他就比同年人矮了一個頭還不止,大家喚他要么“矮人國”要么“小矮子”。
“嗨,矮人國,這道題得數(shù)是幾?”有同學抄他作業(yè)。
“小矮子,不錯呀!”這是他考了第一名,排第二名的同學給他的獎勵。
……
奶奶看著長不高的錢杰總是唉聲嘆氣:“姆媽矮,矮一窩呢!這要是不長個,以后背不能背,馱不能馱,么樣混口飯吃哦!”
錢杰心里想,怎么么事都能怪到姆媽頭上呢?大大就高嗎?大大不高不也是有飯吃?
“大大”,錢杰想到大大就想呸呸呸地吐唾沫。那還是他的大大嗎?可毋庸置疑,那確實是他的大大。
錢杰不止一次去鎮(zhèn)上找大大要學費錢。他不跟姆媽說,他偷偷摸摸去。
大大的裁縫店就在鎮(zhèn)集的中心,那是一座三面為墻,一面為木板的小房子,被那毗鄰的雄壯的二層旅店映襯著,就像大樹底下的一朵蘑菇。蘑菇的木墻一側(cè)被兩條長凳一塊門板搭建的裁衣燙衣的操作臺隔出一個窗口,窗口下站著一個埋首勞作的紅衣姑娘。
錢杰遠遠地站了一會兒,然后風一般的從那窗口刮過去。姑娘抬起了頭,有些驚詫地半舉著手里的白色畫粉。錢杰卻早已選好了既隱秘又可以好好觀察姑娘的角落。他看到了那姑娘大大的眼睛和半圓的臉頰。那是他可以用圓規(guī)旋出一道弧線,再旋出一道弧線便能組合出的圖案,那圖案是飽滿的,流暢的,也是陌生的,沒有溫度的。錢杰沒有勇氣靠近那張臉頰,他揣著賊一般的心情,張皇地想要在那紅衣身旁窺探到一個藍色的身影,然而當那身影真正露出冰山一角的時候,錢杰已然落荒而逃。
姆媽是個無用的人,她拿不出給錢杰交學費的錢。盡管她地里家里的一通忙活,她手里還是余不下錢。奶奶顛著小腳從東廂房拿簸箕去外面曬豆豉的時候嘴里絮絮叨叨,絮叨的中心是兒媳婦是拖累,做啥啥不行。姆媽是個懦弱的人。奶奶數(shù)落她的時候,她不敢吭聲。她把牛繩系到牛圈里后就去屋前的堰塘里洗滿身滿腿的泥漿,她的腿不粗,在地里膽戰(zhàn)心驚地摁著犁把趕牛犁地的時候顯得更細。錢杰拿著小桶跟在后頭在犁溝里撿泥鰍時老會出神,他真害怕那鋒利的犁腳偏了鋒,也擔心鐵犁突然倒了把。錢杰想,姆媽的運氣是好的,她并沒有因為犁地而割了腳或者磕了腿。牛也是有情義,它和錢杰一樣曉得心疼姆媽,它走得緩慢,但每一步都是是穩(wěn)穩(wěn)的。
姆媽把自己拾掇得有點行款了,才敢邁進堂屋,她喊奶奶姆媽,細聲細氣地問飯熟了沒,要不要她幫忙。奶奶已經(jīng)端出了飯菜。奶奶橫了一眼把白菜吃出肉香味的兒媳婦說:“你是牛嗎?要穿著鼻子教的嗎?你就不能放手那幾塊地,跟著他打下手去?”
“他讓我在家里。”姆媽說。
“你說你一踏進門檻就屙了一泡硬屎,你干嘛要過得像個小媳婦?”奶奶說得氣恨扒天。
“我也走了誰管您和杰兒?”姆媽說。
“你盡管走你的,你看我們婆孫倆離了你能不能活?”奶奶恨鐵不成鋼。
錢杰曉得自己就是奶奶說的那坨硬屎。他也曉得小媳婦是啥模樣。
應該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大大從每月回一次家變成每半年回一次家的。兩年后的某一天,他人間蒸發(fā)一般徹徹底底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如果說村子或者小鎮(zhèn)是奶奶,是姆媽,是錢杰的世界的話。
那些時,大大回來除了問田里莊稼的長勢或者賣了多少錢的棉花或稻子以外,和姆媽就沒有了其他的家常。大大問么事,姆媽答么事。錢杰站在房門邊,看著姆媽一會兒擦擦桌子,一會兒抹抹板凳。姆媽甚至還想起他的一條褲子上新添的破洞,尋出笸籮,拿出針線補了起來。姆媽的手太笨,她縫出的針腳七扭八歪。大大的眼睛追著姆媽不停歇的手,空茫茫的。奶奶喊錢杰去他自個兒房里睡,錢杰還沒動腳,大大卻已經(jīng)出了房門,跨進奶奶的房里。奶奶和錢杰的臥房由兩張鋪展的篾席隔開,并不能封頂?shù)哪欠N。大大說話的聲音不大,奶奶的罵聲卻很響亮:“你,你這個不孝子,讓你不收女徒弟你偏要收,這會子被勾跑了魂。你要敢做這拋妻棄子的丟人事,你就等著為我收尸!”
那天夜里,大大又去了鎮(zhèn)上,他給奶奶的錢被奶奶扔在地上。錢杰聽著奶奶在沖姆媽吼:“讓你多個心眼,多個心眼,你說你操的么事心撒?你還年年把賣谷的錢都給他,你么樣就這么信他……”
“杰兒,我的杰兒……”奶奶又轉(zhuǎn)換了聲調(diào)。
錢杰木木地走到奶奶面前,奶奶摸著他的頭:“我們杰兒一定要有出息。我們杰兒一定會有出息……”
錢杰覺得在姆媽的心里,沒有他這個兒子,不然,為么事她都不給自己留下學費錢呢?姆媽也不給她自己留下生病買藥的錢,就像奶奶也不給自己留下一分錢一樣。
奶奶走的那年,錢杰已經(jīng)沒讀書了。他記得大大最后一次摸他的腦袋是在他還在鎮(zhèn)上做生意的最后一年。那一天大大還說了沒錢讀書就去學手藝的話。具體哪一天呢?錢杰真的不記得了。他有些懊惱自己的記性,他抖抖索索地在荷包里摸煙,可是他的荷包空空如也。他下意識地想要喊手下人替他遞煙過來,抬眼四望的卻是黑魆魆冷酷酷的四面墻,不,那里有一扇門,一扇鐵門,一扇墻一樣的鐵門。那扇墻一樣的鐵門上還有一個四方方的小洞,鑲著堅硬的鋼齒。錢杰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奶奶走在一個冰天雪地的冬日,那個冬日出奇的冷,冷得草啊,樹啊都糊上了厚厚的冰甲。錢杰并沒有去學手藝,那個冬天的錢杰還不會賺錢,他只不過是接過了姆媽手里的犁耙和鐵鍬。可是奶奶把所有的錢都給了他,包括一對銀手鐲。銀手鐲并沒有錢杰想象中的耀眼的晶亮,在慘白的冷光里夾著黑色污漬,滿是歲月的印痕。錢杰從沒見奶奶戴過這對銀手鐲。他在枕頭底下摸出一方硌頭的舊手帕打開時,就看到銀手鐲和一沓零碎的鈔票,那鈔票半張著身子,像一張張饑渴的嘴,更像奶奶望著他的那期冀的眼光。
三
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溫暖的陽光里,錢杰走出了他的那一隅世界。母親臉色蠟黃,不停地吭吭咳嗽,但這并不妨礙她的每天早起。她把錢杰必需的衣服毛巾整理進一個完整的布包,遞過去,目光流連。
錢杰說:“姆媽,你要好好顧著身子,等我回來接您享福?!?br />
姆媽笑了,笑著笑著,笑出淚來。
錢杰握著全部家當,像一只靈敏的獵狗,四處嗅尋金錢的味道。走出那個小世界的他不僅知道了稻草還有搓草繩打草包的出路,還曉得賣農(nóng)藥化肥等農(nóng)資來錢。可是他掂量了自己的荷包也估摸了自己的個頭,然后從拖著甘蔗走家串戶開始。他從一個流動販賣甘蔗的人口變成一個小小門面副食店的主人,再后來他做服裝,開連鎖店。他五湖四海地跑,各種酒店餐館里出入……他見識了這世界的廣袤、樂趣,還有光怪陸離。那時節(jié)他常常回想起他的姆媽。他躺在高級酒店柔軟的大床上會想,他坐在高檔的餐廳里會想,他每收到一筆進款的時候都會想……他想告訴姆媽她的世界不只有大大,他想帶著姆媽吃天下好吃的,逛天下好玩的。他甚至想對姆媽說,她的的確確屙了一坨硬屎,他是爭氣的,他是全村、全鎮(zhèn)最能為姆媽爭氣的男子漢。可是,錢杰最終只能跪在姆媽的尸身前哭泣,哭得涕淚橫流,哭得氣聲命斷,哭得抽抽搭搭。姆媽終究等不到錢杰的這份孝心,她沒有享過兒子為她造的福。她臨死之前都在水田里勞作。她挎著竹簍在地里撒化肥,撒了一畦又一畦。她中途歇息的時候還和隔壁的田主說了話,可轉(zhuǎn)身再去撒肥時,不知怎么就倒在了地里,再也沒有爬起來。
四十九歲的姆媽和六十七歲離世的奶奶一樣,把她的終生積蓄包在手帕里,不同的是那手帕外面還裹著一層油布,油布泛著陳舊的灰黃,那團灰黃被長年累月壓在母親枕頭下的墊絮里。錢杰把姆媽的骨灰葬在奶奶的墓旁,給她們立下兩塊高大厚實的墓碑,圈起了氣派的陵園。陵園有門楣,有飛檐,像個真正的家。錢杰卻徹頭徹尾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
四
姆媽可不舍得花錢杰寄給她的錢,她把那些錢變成一本存折,串成一組數(shù)字,她把她一年又一年的血汗也串進數(shù)字里。她有個念想,念想著錢杰有結(jié)婚生子的那一天,念想著哪一天她能牽著孫娃子的手到婆婆墳前哭一場。她沒有抱怨過誰,她誰也不抱怨。她是個沒有勇氣抱怨的人,但她心里堵著一口氣。
錢杰曉得姆媽是那種竹子一樣的女人,她能把腰彎下來,把頭低到腳尖,但她也會反彈。這反彈讓她一次又一次挺直身板,也一次又一次給她造成內(nèi)傷。錢杰很希望自己能成個家,能完成姆媽的心愿??墒撬浦切┌變裟樏鏋鹾诖笱劬Φ墓媚锞托睦锉锏没拧K湍腥藗兓ㄌ炀频氐臅r候,他和男人們推杯換盞的時候,男人們都說他是條豪爽灑脫的真漢子。可是他無法面對那些鮮花一樣綻放的大姑娘。他不敢直視她們,看起來羞澀得像個情犢初開的少年娃。但他會在逢場作戲的酒桌上,在抬首仰脖的那一瞬間,他會在煙霧繚繞的包間里,在五彩斑斕的朦朧燈光中,飛射出獵鷹一樣敏銳的目光,細致地、深刻地、久久地去捕捉那一張張明媚的、青春洋溢的臉龐下的暗影,那目光不知不覺透出陰冷,狼性的、讓人瑟縮的,不寒而栗。
其實錢杰是差點兒給姆媽帶回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娃的,盡管那男娃血管里并沒有流淌著他的血液。那女人是他的一個店長,一個單親母親。朋友們都說他口味獨特,那么多好姑娘來應聘,他只挑年輕的單親媽媽做店長。那么些個店長里面,他又獨獨看中這個細長眼小個子的女人。細長眼女人確實踏實肯干,也有能力,她能把店子料理得條條順順、紅紅火火。但她總和錢杰客客氣氣,她讓自己的兒子喊錢杰叔叔,她教育自己的兒子要永遠記住這個恩人叔叔。當錢杰想讓她做連鎖店總監(jiān)的時候她離開了錢杰。她和錢杰說錢杰適合更優(yōu)秀的女人,她不配走進他的生命。她不說她和錢杰在一起,感受不到心的悸動,愛的溫度。她把錢杰送給她的禮物原封不動的堆在店里的休息室,她不說那些禮物除了冷冰冰,就是硬邦邦。
姆媽去世后錢杰不再發(fā)展他的連鎖店,他被他的朋友約著去了一趟澳門,揮霍了一串天文數(shù)字后波瀾不驚地回到了他駐扎的城市,和許多動物一樣,晝出夜伏。他還是會有和朋友胡喝海吃,大肆吹噓的時候。朋友們夸他有經(jīng)濟頭腦,有大格局,有異于常人的定力。每每此時,他就會毫不謙虛:“嗨,我就是一小學沒畢業(yè)的半文盲,靠賣甘蔗起家……”
……
“048,有人來看你。”獄警的一聲大嗓子,把抱頭蜷縮在一角的錢杰嚇了一激靈。他緩緩起身,怔忪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誰來看他呢?奶奶姆媽早不在了,有誰會記得來看他呢?”
隔著玻璃墻,錢杰看到了來看他的那個人。那個人花白頭發(fā),有一張和他相似的臉,那個人還是那么喜歡穿藍色的褂子,那個人正用一雙悲憫的眼睛網(wǎng)羅著他,那是一張無形的網(wǎng),牢牢地扣住了錢杰這條即將要窒息的魚……
五
自從錢杰被送進精神病院后,那里就多了一則故事。故事中有一個其貌不揚的男子,靠自己的努力闖出了一番天地,卻屢屢糟踐人家的黃花大閨女,最終落入法網(wǎng)。
2024.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