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管護(hù)站里的暖氣給凍住了，原因是巡護(hù)回來很晚，身體有些倦累，覺得室內(nèi)溫度尚可，沒有去生火，便躺下睡去了。
　　 早上起來，灶膛里的火才把鍋里的水燒開，才發(fā)覺鍋爐不循環(huán)。這時候已經(jīng)晚了，水箱里的水沸騰了起來，氣浪竄出老高，像一頭憤怒的猛獸，在向我咆哮著，并亮出了又白又長的牙齒。我哪里見過這等陣勢，不免心里駭然。
　　 怎么辦？害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好在猛獸被鎖鏈拴住，是撲不過來的。我忙找來了一把扳手，試圖去解燃眉之急。暖氣被凍住的事情，以前有過發(fā)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也發(fā)生過類似的事情，放出暖氣片里的水，再不斷加水，給鍋爐減壓，才讓危機平穩(wěn)度過。
　　 這一次，我也是如法炮制，忙活了好一陣子，才把管子里的凍，給慢慢化解了?？粗鴿u漸平靜下來，不再竄出氣浪的水箱，心里一陣輕松。我忙往鍋里添了許多的水，又往灶膛里續(xù)了幾塊柴禾柈子。這突如其來的驚嚇，讓人心有余悸，不敢再有絲毫懈怠，快把暖氣燒熱，把那點凍給驅(qū)散出去。
　　 因為昨晚的懶散，才有了今天的故障。冷凍是從屋門口進(jìn)來的，有一段管子通過了那里，不停地開門，再加上門縫不嚴(yán)密，才導(dǎo)致了這個結(jié)果。
　　 此時已經(jīng)是三月份了，春光瀉地，風(fēng)情浪漫，不覺間讓人產(chǎn)生了麻痹大意的思想。元旦前的冷凍還只是停留在地表之上，我常在山里行走，是知道這些法數(shù)的。扒開厚厚的腐葉層，黑黑的腐殖土散落著，松軟的質(zhì)感，捏一把還能成團(tuán)。別看北風(fēng)呼嘯，山河銀裝素裹，其實，這些都是表面現(xiàn)象。大山是披著一件大皮襖的，根本就冷不著，也凍不著。
　　 元旦后的寒冷卻不同。冷凍往土層的深處扎，這是春天到來之際，寒冷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呢。這極度之寒，在原有的凍層之上，又進(jìn)一步加劇了凍層的深度，猶如把無數(shù)根鋼釬，往土層深處釘。
　　 往往來到春天將要解凍的時候，猛然來這么一場緩陽凍，把我的一顆茍安的心也給凍住了。不要把模模糊糊，朦朦朧朧的春意，當(dāng)成春天，那只是春天的一根根觸須，伸展到這里，真正的春天還遠(yuǎn)沒有到來。緩陽凍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序曲，由此開始，大幕才徐徐拉開，才能聽到氣勢恢宏，宏偉壯麗的春天交響曲的樂章。
　　
　　 二
　　 屋后的小河邊，有眼泉水。其實，在平常的季節(jié)里，泉子有臉盆那么大。來到數(shù)九寒天，先是小河凍住，泉子也越縮越小，最后萎縮成拳頭大小，像一只亮晶晶的眼睛，靜靜望著天。
　　 草木知春，流水最先體會到。屋后的小河雖然被冰層覆蓋著，卻難掩流淌時發(fā)出的輕靈之聲。小河水好像是一根根琴弦，被不停地?fù)軇又?，不由地，也不知不覺地撩動著我的心弦。
　　 小泉的眼在睜大著，如同半夢半醒之間，猛然睜開了。當(dāng)一只水瓢能伸進(jìn)去的時候，我便多加了些自身的需求。開初，僅僅用來燒水泡茶。過幾天，水量大起來，便用來淘米洗菜了。
　　 這天，我又去泉邊打水。打完水，蹲在泉邊，發(fā)現(xiàn)些許事情。那泉水之中，怎么會有一塊石頭在動呢？開始我以為是水波蕩漾所致，讓視線產(chǎn)生了幻覺。可是，我緊盯了一會兒，才發(fā)覺那不是一塊石頭。
　　 只見它慢慢地伸出一條腿來，又慢慢地收回去。慢悠悠，笨拙得很，那是一只蛤蟆，準(zhǔn)確地說，是一只癩蛤蟆。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身上有些像顆粒一樣的東西，竟然是一個個白尖兒的膿包，好像不用擠，自己都能冒出白漿。它如果不動，我不會認(rèn)為它是一只癩蛤蟆。如果它錯過我的打水時間，我也不會看到。可是，它偏偏在我的眼前，好像在故意賣弄著自己那令人作嘔的身姿，讓我的內(nèi)心卷起一陣陣波瀾。
　　 這些天，一直都在品味著那股“癩”的味道，思緒不由地往任何骯臟上面牽扯著。盡管我拼命地拉拽，還是不能抵擋思緒的自由與縹緲。
　　 一連幾天，我都無法從那眼泉水里自拔，甚至連望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那里是一片的黑暗，并且，這片黑暗慢慢地游動過來，像一塊黑布，漸漸地把我給包裹起來。
　　 這天，有人給我送來了一些魚。他拎著一個長長的網(wǎng)，來到管護(hù)站前。他剛剛從河里取回的網(wǎng)，濕漉漉的，往地上滴著水，很隨便地倒在門前的泥地上。網(wǎng)里倒出些樹葉子，還有一些泥鰍魚和白漂子魚。另外還有幾只大癩蛤蟆，在懶洋洋地爬動著。這個“癩”會與“懶”結(jié)合在一起，是那么的恰切，也是讓我很驚異的。同網(wǎng)而來的東西，我撿出了魚，丟棄了癩蛤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卻沒有那種厭惡感。
　　 是魚兒游進(jìn)了心里，鉆通了血管里的那點凍，才讓全身的血液流通得順暢起來。河與泉怎么不一樣，我也說不清。
　　
　　 三
　　 藍(lán)大膽兒是一種小山雀，它的本名不叫這個，藍(lán)大膽兒是個諢名。去山里行走，常常都有它相伴著，離人太近了，膽子真的夠大。
　　 不怕人這一點，讓人覺得這個大膽兒，有點彪，它大概沒有體會到，離人近了有多么的不好。小鳥不大，背羽呈靛藍(lán)色，白腹，外形多少有些像南極企鵝。
　　 我在山路上行走著，手里有一塊面包。從手里掉下來的一點點面包屑，在一旁恭候多時的小鬼頭，徑直飛躥過來，去撿那面包屑。有它在，我怎么就覺得身邊跟著一只小小的狗呢？雖然它不會搖尾巴，也不會搖頭晃腦?？墒?，它的小巧身體卻很是靈便，橫飛豎飛，都能像一根釘子一樣釘?shù)铰愤叺臉渖?。落到蒿草上，蒿草顫悠悠地，讓它好像騎上了一匹奔騰的駿馬。
　　 它再就是飛落的我的前面，一跳一蹦，再一躍便上了高些的路石，像個小小的皮球。我喜歡它這樣，一只飛起，又有一只飛來，相貌相同，不是雙胞胎，也是雙胞胎。鳥兒都是一個模子扣出來的，我見過那揣面的手，就能扣出一個個大小均等，一模一樣的面果。鳥兒這般，我無法理解，否則，一定可以認(rèn)出先前的那一只，和后來的那一只了。
　　 除非兩只鳥雙雙在一起傍對兒。這時候，我的腦子里閃過了“比翼雙飛”的那個詞，是名副其實的。
　　 春天來了，兩只鳥一起抖落著羽毛，把寒冷抖落了一地。沒有了寒冷，就想想有關(guān)溫暖的事情。它們落到一根枝條上，異口同聲地發(fā)出一個聲音，我第一次聽見它們的鳴叫，音質(zhì)絲滑，優(yōu)美動聽，一下子就滑入到了心里。
　　 小小的鳥，有了大大的愛情，歸屬這個季節(jié)的，都是美麗的山野故事。這個季節(jié)里，滿世界都是愛情，我雖然不懂它們的浪漫，可是側(cè)耳去聆聽啊，一聲聲婉轉(zhuǎn)而優(yōu)美的聲音，回蕩在林間，估計著要唱上好一陣子呢。
　　
　　 四
　　 門前的落葉松林里，一年四季都有松鼠在活動著。綠葉葳蕤時是看不見的，葉子落盡，林子里方方面面的小細(xì)節(jié)都展現(xiàn)在眼前。
　　 一棵落葉松樹的尖梢處，有一個用落葉松細(xì)枝搭建的巢。落葉松林是有些稀疏的，這樣的樹林更容易招風(fēng)。那天，大風(fēng)襲來，高挑的桿子上，那個巢是一個插在上面的球，晃動的幅度大起來，隨時都能甩出去很遠(yuǎn)。
　　 這個巢里有兩只松鼠，平時它們出門都是黎明的時候。它們的糧倉在不遠(yuǎn)的一棵大白樺樹上，那里有一截枯朽，被啄木鳥鉆了個洞。它們就把這個洞當(dāng)成了糧倉。秋天到來，它們忙著收集各種堅果，比如榛子、橡子、松子，它們會用嘴巴當(dāng)做運輸工具，兩腮鼓鼓囊囊，圓得像個球，把堅果運送回來。而像核桃一類的大堅果，無法進(jìn)行攜帶，只能就地隱藏。
　　 我見過松鼠埋藏核桃的地點。在離樹幾米遠(yuǎn)的地方，它跳下樹，要跳多少步，才是它的埋藏地點。如果一切安好，如它所愿，那么，在春天來臨，青黃不接的時候，它便把核桃挖掘出來救急。
　　 不過，什么事情都有個意外，總是不隨心意而來。它的埋藏核桃的地點，常常找不到。并不是它的記憶力出現(xiàn)偏差，而是遭到意外的破壞。
　　 野豬群常常集體出去覓食，最愛去的地方，就是溝谷里的核桃林。這些夯貨仗著自己有一身的傻力氣，春天解凍的時候，把大片的土地拱得亂七八糟，使得松鼠的那張藏寶圖，變成了一紙空文。
　　 面對著如此凌亂的林地，我能想象出來松鼠的失望與沮喪。那天，我看見一只松鼠，歷盡千辛萬苦挖來了一顆核桃，用兩只小爪捧著，獻(xiàn)給了另外一只松鼠。
　　 把最好的禮物，獻(xiàn)給最親密的愛人，是這片森林所深藏的真諦。活著就要尋找活著的意義，在這個世界里，生命是相同的，愛的意義也是相通的，因為愛，這個世界才有融化所有寒冷的溫度。愛是這個世界的永恒主題。
　　 我的眼睛濕潤了，被這份愛深深地感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