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在日暮(散文)
小時候,家人曾為我妹妹的身高絞盡腦汁,似乎大人們具有某種預(yù)測功能,她們分明早已看到一個小孩停止生長后的樣子。于是在妹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一些看似有效其實(shí)無用的舉動,諸如每天早晚幫她搓脖子,或者拉胳膊,拉腿。而到后來,這事成了我們家每天上演的鬧劇,帶著些嬉鬧和看不見的虔誠。但這種幫助似乎對她微乎其微,她生長極其緩慢,乃至勉強(qiáng)長到一米五多一點(diǎn)。
在民間,有男長十八女長二十的說法,不止關(guān)乎到身高,也預(yù)示身體已經(jīng)具備傳宗接代,生兒育女的條件。以我的經(jīng)驗(yàn),并不會等到二十歲,我在十五歲就停止了生長。那的確是件既令人惶遽又令人慶幸的事。我十歲時,個頭已經(jīng)趕上我媽了,到了十五歲,我比我媽高出一頭。許多人說,按照這樣的生長速度,我是要長到無法估量的高度的,這樣的話從鄰居和親戚口中不斷在各種場合傳出,讓我惶然無措。想象中,我會像門口的楊樹那樣,每年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生長。但我知道,自己的生長速度遠(yuǎn)沒有楊樹快,我在它身上每年刻一條杠,但第二年,永遠(yuǎn)找不到頭一年刻下的那條杠。于是,在我仔細(xì)尋找那條杠的時候,聯(lián)想到祖母越來越矮的身高,生出樹是向上長的,而人是向下長的疑惑。十五歲,有半年時間,我的身高停在了一米六八這個高度。那時,我喜歡用尺子一尺一尺地量自己,因?yàn)榇笕藗冋f,用尺子量過的身體,就不會再長了。雖然我媽極其鄭重地提醒我,不準(zhǔn)用尺子量妹妹,但她并沒有阻止我量自己的舉動,乃至有時,她也會放下手中的活計(jì),幫我一尺一尺地量,然后,拿鉛筆在紙上將尺換算成米。
時間不長,隨著我參加工作,步入社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充溢著我,我變得很安靜,笑也無聲。但那時,我無法用語言準(zhǔn)確地描述這種感覺。按照大人們的說法是:她日漸長大,開始懂事了。直到多年后,我讀到杜拉斯那句“我從十八歲那年就開始衰老”,倏然一驚。當(dāng)一個人的身體停止生長,也就意味著衰老已經(jīng)來臨?某個清晨,某句話,某個夜晚,某場夢,某場風(fēng)雪,某個人,所有這些無意相遇、錯過或共度,都可能成為生命中明確的分界,仿佛刀鋒劃過般留下無法彌補(bǔ)的印記。蒼老,是一個年紀(jì)雖然很輕,但因?yàn)橥饬Σ粩嗲忠u,而導(dǎo)致的內(nèi)力衰竭。比如,我很早就不再相信他人,對自己的所見所聞充滿懷疑,這對于一個踏入社會不久,急需被世俗力量同化或被熏染的年輕人來說,其實(shí)是件悲哀的事。
在別人的城市,她們通過施舍飯票或糧票,來彰顯自己作為城市人的優(yōu)越。事實(shí)上,她們原本就是優(yōu)越的,根本不需要在我面前做出一些貌似高大上的行止,讓我一個鄉(xiāng)下人戳穿她們的伎倆。有一次,其中一個把我?guī)У剿依?,讓我參觀她弟弟的房間。據(jù)說她弟弟是一個極其有名的舞蹈演員,我從有些簡陋的房間走到她弟弟房間門口,她將它推開,我無比準(zhǔn)確地感覺到一個叫做天壤之別的成語。我在她弟弟的房間里,我看到了鋼琴,德加的《系鞋帶的芭蕾舞女》,日本套娃,斗笠,還有他的一幅彩色全身大照片,西裝革履,而非劇照。我并沒有進(jìn)去,她用二十八歲滄桑而蒼老的聲音,說著她弟弟的一些值得炫耀的事,去日本演出,被某專家夸贊,獲得過什么獎。我低頭,看到角落里一個烏跡斑斑的痰盂。
一些異于我年齡的敏銳和灰心,使我不斷地產(chǎn)生挫敗感,我嘗試過用眼淚,碰壁,失敗和輕生來阻止衰老,其實(shí),現(xiàn)在想來,所有這些,不過是在循著衰老的軌跡,慢慢走過而已。一直走到如今,走到我急切盼望為孩子送行,或迎接他歸來的日子,且像許多年前我的父母那樣,陶醉于這樣表象熱鬧的相聚。而我身邊的朋友,隨著年齡增長,孩子們一個長大,也漸漸融入如我般迎來送往的隊(duì)伍當(dāng)中,我們之間的話題,都是關(guān)于孩子的,我們有太多共鳴,太多相似。我們常常會在火車站遇見,那時顧不上回答對方的任何一句問話,而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面前即將出現(xiàn)或者就要告別的孩子身上,仿佛他是太陽,亮光,珍寶,照亮我們?nèi)康纳?,同時也帶走我們?nèi)康南<健?br />
有朋友就說過,孩子是樣好東西,給你莫大的歡欣。但他忘了,孩子這個好東西是要長大的,有一天他要離開你,讓你的生活重回灰暗。這時,我們需要染發(fā)劑,除皺霜,香水,塑性內(nèi)衣,艷色的衣裙,高跟鞋來裝扮,沒有追究這是為什么。我們都一樣,早上不會起很早,因?yàn)椴挥媒o上學(xué)的孩子做早飯,而晚上也不用早回家,因?yàn)闆]有孩子在門口等你。我們有大把的時間逛街,美容院,健身房,跳廣場舞,或者到處游山玩水,搔首弄姿地拍照,美顏,發(fā)微信,看起來輕松而幸福。我們尚有力氣,可承擔(dān)社會及家庭重任,并可能極其出色地完成。
九月,我的朋友如愿將孩子送到了大學(xué),當(dāng)別人羨慕的表情漸漸散去,她才發(fā)覺,一切并不像想象的那般好受。我們?nèi)⒓右粋€老人的葬禮,看見了死者的遺像,那是她的五十歲或者六十歲吧,反正離我們的年齡并不是很遠(yuǎn),臉上還帶有微微自得的笑。在被這張照片定格的那刻,她是否真切地想象過衰老要帶來死亡的真實(shí)樣子?她或許像我一樣,知道死亡是必然的過程,但并不會時刻準(zhǔn)備死亡到來,依舊用力地生活,爭搶一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傷痕累累,頭破血流。那時,她像尋常日下那樣,很隨意地照下一張相片,而并無察覺,衰老就像黃土,被時間的風(fēng)吹著,正堆積在生命的門口。大雨瓢潑,她的親人在哭泣,留在塵世空蕩蕩的充滿皺褶的皮囊,會感知到這些嗎?沒有人知道。有人說,另世是極樂的。有人問,也沒去過,誰知道?有人答,沒有人再回來,那就證明那里是好的。
在歸程的車上,我們說起葬禮上老人有四個之多的孩子的幸運(yùn),便對自己的老年生活充滿擔(dān)憂。“事實(shí)上,作為只擁有一個孩子的我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空巢期。”那時,窗外的雨很大,馬路上到處是積水,有輛車從左側(cè)疾馳而過,我們的車窗上濺起一串腌臜的水流,她憂傷地說。沉默像外面漸漸暗下來的黃昏,只有刮雨刷吱吱扭扭地刮著不斷落到車窗上的大雨,仿佛,在擦拭一張布滿的皺紋的臉。
衰老,不僅僅是身體的事,也是生活的事。因?yàn)橐粋€人的離開,房子顯得空蕩蕩的。因?yàn)橐粋€人的離開,生活的意義突然可有可無。因?yàn)橛辛舜蟀训臅r間,便去跟老去的父母相處,在他們眼里,我們是年輕的,活力的,有的是力氣和精力,可以取高處的東西,也可以跑著追趕他們。我們依舊可以熬夜看喜歡的電影和書籍,也可以在下午喝一杯咖啡而晚上并不會失眠。有一次,在超市,我居然還被人喊姑娘,那一刻,感覺潮氣自心底升起,眼里差一點(diǎn)就要暴露感動和欣喜。腳下顯然變得異常輕盈,仿佛時間在后退,我看到了之前每一個年齡段的自己,也看見許多年前怕再長高的十五歲的時光,那時,我有茂密的頭發(fā),清潔的皮膚,羞澀的嗓音,細(xì)細(xì)的腰肢,一切都是最好的樣子。
我的女友在二十年前生下一個男孩,那個男孩像《童夢奇緣》里的光仔一樣,以每天十年的速度快速變老,僅僅過了八年,他就離世了。在元宵節(jié),她懷里抱著他,在人群外面,那時,他被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像一個快要痊愈的人。并不會有人知道,他的老,是以分秒來計(jì)算的,當(dāng)你吃一頓飯,或者去拿一個東西,不,并沒有這么長,有時一眨眼,他的皺紋就多了幾條,皮膚又松弛了幾分,人就又老了好幾歲。衰老,就像一條噬食他的蟲子,從他的腳尖開始,一直沿著他的血管,吃到他的腦袋,再附著骨髓,又吃回他的腳尖,這樣來來回回,直到將他整個人都吃掉。
在醫(yī)院,一個媽媽問大夫,她的孩子剛剛周歲,頭頂上竟然有了白頭發(fā)。醫(yī)生顯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建議她到北京檢查。她擔(dān)心,她的孩子是少白頭,但也可能更嚴(yán)重,成為白毛怪。
“白毛怪”是另一個人的諢號,起因當(dāng)然是因?yàn)樗麧M頭白發(fā),但他并未蒼老,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因?yàn)轭^發(fā)雪白,他的臉色便比常人紅潤許多,再加上眉毛基本沒有,使他看起來像個怪人。他很小的時候,他確是對世界充滿的恐懼,但只出現(xiàn)人前,他總會成為別人目光的聚焦點(diǎn),那些炙熱的、帶著鄙夷、譏笑和可憐火焰的目光,讓他難以承受。后來,他懂得了沉默,獨(dú)自一個人玩耍,幫助家人做事,在人前恭敬,或者奉承他人,因?yàn)橹挥羞@樣,他才不會被厭棄。他很早就幻想過死亡的到來,那種解脫的輕松,成為他活下去的動力,他比常人更敏銳地察覺到衰老是如何襲上身體的,那是別人目光中放出來的蠱蟲,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他,附著他,最終,通過傷口進(jìn)入他的身體。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歲,或許二十五歲?或許三十歲?也或許更短或者更久,但對于他來說,衰老來的如此飛快,死亡就不會來的太晚。
親戚家的媳婦長得小小瘦瘦廋廋的,二十一歲懷孕,生下孩子后,人突然變得高大強(qiáng)壯,令人匪夷所思。老一點(diǎn)的人說,這是又長個呢。她張著嘴大笑。難不成這也是衰老的一種侵入方式?
同事為了使身體強(qiáng)壯,開始杜絕一切肉食,她吃素,少食多餐。聚會時,她基本不動面前的食物,飲料也不沾,據(jù)她說她開始念經(jīng)了。“可是,即便不吃,怎么人越來越胖了呢”,她幽幽地說,陽光照著她臃腫的身體,也照著她虛胖的黑臉。但沒有人將那句“那是被衰老纏上了”的話說給她聽,她站起來的時候,依舊不自覺地在玻璃里照著自己,像年輕時那樣。
秋天,我參加了一場健步活動,人們來自全縣各機(jī)關(guān)單位。大家差不多都是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樣子:四五十的年歲,略微臃腫的身體,兩鬢微霜,神態(tài)之中有種優(yōu)越而疲憊的倦怠,因?yàn)樗卟蛔悖畈欢嗝總€人的眼下就掛著一個微微發(fā)脹的眼袋。大部分人,都是運(yùn)動裝束,似乎只有通過行頭,才能準(zhǔn)確地表達(dá)自己對這場活動的態(tài)度,而響應(yīng)只不過附著的一種行動。這樣大場面的活動,生活當(dāng)中,極其少有。事實(shí)上,我們一直在盼望這天的到來,它意味著,有一下午時間,再不用被雜兀之事纏繞,也不用在會議室苦熬,而是可以冠冕堂皇地將自己呈現(xiàn)在天地和人前。
天有些陰。立秋以來,雨水變少,似乎老天疏忽大意,將原本要落在秋季的雨水,都傾瀉到那些夏日的傍晚。漂浮的燥氣,令人格外不適。曼陀羅氣息奄奄的,就要死掉的樣子。許多人的嘴角都起了小泡,有人鼻子紅紅的,那些被精心護(hù)理過的臉上,同樣也起了一層薄薄的白皮。在食堂里,女同事們不停交流哪種牌子的面膜補(bǔ)水作用更好些。而那些暗藏在口腔之中的潰瘍,被她們很好地藏在漸漸減少的話語之中。此刻的陰天,給人濕潤和天要下雨的假象,當(dāng)然,即便如此,還是能聽到許多的咳嗽聲,仿佛冒著煙和火,我們聽不到的撕裂和壞死,正在各自的胸腔里發(fā)生。
起初,600余人都保持勻速,大家似乎也默認(rèn)這種排序,不像會議座簽,有職位高低之分。大約走了不大兩公里的時候,前面的人開始掉隊(duì),于是,我遇見了站在路旁用手機(jī)拍照的人,他顯然平時缺乏鍛煉,或者是身體藏有暗疾,總之,臉色極其蒼白,而汗水已經(jīng)濕透了他的后背,為了掩飾窘迫,他高聲對認(rèn)識或者不認(rèn)識的人說,這活動好,我多拍幾張照片帶回去做紀(jì)念。那些氣喘吁吁,面色同樣蒼白的人,便開始效仿他,慢走幾步,到邊上,停下,拿出手機(jī)。隊(duì)伍里有人在悄悄說,那是身體老了。聲音之中,帶著中年人無法抹去的蒼涼。
倘若這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行走,那么,我們每個人,最終都將成為他們的樣子:因?yàn)槔现畬⒅粒w能有限,疲憊到極點(diǎn),不得不停下,帶著尷尬和狼狽。而隊(duì)伍并不停下,前面的人,依然在以之前的速度前移,后面的人,也在以之前的速度趕上。每個人的臉上,雖然掛著獨(dú)屬于自己的表情,但似乎完全沒有慶幸和釋懷,而更多的是咬牙苦熬,眼中雖有恍惚,但因?yàn)槿肆鞯囊苿?,漸漸就多了一種無望的隨波逐流。無論快慢,這條路,我們必的走完,到盡頭,像一場人生。
我們超過一些人,也被更多的人超過。我的腳,開始有了不適,第一時間感覺是鞋的問題。當(dāng)一個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一只腳上時,你會覺得你的腳,是世上最苦難的腳,而疼痛感,也會增加幾分。那時,我的眼神已經(jīng)脫離了五官,變得遙遠(yuǎn)而銳利,我看見所有人的腳,隨著跟鞋底的摩擦,所發(fā)生的細(xì)微卻永恒的變化,那是你的細(xì)胞一點(diǎn)點(diǎn)死去的過程,它們在摩擦中,腫脹,溶解,凋亡,壞死,丟失,成為碎屑,塵沙。但我并沒有跟旁邊的同事提起那些正在發(fā)生的疼痛、老去和死亡。有些時候,我們需要忍耐。我想起自己幾十年來,所承受過的一些身體的或精神的損傷和死亡過程,其實(shí),那樣的傷痛和死亡,都是可忍耐的,只要生命尚有一息生氣,起死回生的意外隨時都可發(fā)生。雖然,我很清楚,每一次的再生,并不是之前生命的延續(xù),那是“老”,是生命注定的要失去,比如,你的持守,你的信仰,你的深愛,這些,都是你在走向或者度過“老”時,延續(xù)生命須要交出的珍貴。而你所有的高貴的品質(zhì),所有的珍寶,都將在生命之中,一點(diǎn)點(diǎn)被“老”盜取或者呈獻(xiàn),直到生命轟然坍塌,遁向必然的死亡之所。那時,你方明白,一個人的一生,就是死亡的過程,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死,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亡,然后,鑄就一個大的,顯現(xiàn)的,明確的肉體死亡。而“老”這個字,像一個冷酷而仁慈的先知,它讓你走向死亡的過程,變得極其無奈而理所當(dāng)然。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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