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且聽老友的“金剛經(jīng)”(散文)
今兒早起,餐畢。出門。晨霧散盡,風和日麗。小城大街,我閑逛。逛了約莫五里路,無意間瞥見一張熟面孔,一個魁梧身形。背景是一家門店。“陽太爺娛樂天地”幾個特大號電腦琥珀字高懸于門楣,算是為這家小店亮明身份的常見招數(shù)咯。
這人不是陽金剛嗎?近前,握手。寒暄。然后,互送一句國罵兩記拳頭。算是對各自消失在彼此視線外長達三年、不期然得以邂逅重逢的一種友情宣泄吧。
門店里沒半個人影。不,有一個,金剛兄本人也——被斜斜陽光由外到內(nèi)投下的一條長長陰影。而且,立馬有了兩條——加上老梁我。
這辰光,店里說是門可羅雀,而雀無蹤。燕窩倒有一個蠻大蠻精致的,窩邊有兩只雛燕探出頭來探尋外面的世界。大約是目光所到之處除了陽太爺這個主人的熟面孔之外,還有老梁這張陌生臉龐,忙不迭地縮回窩里了。
是的。斯是牌室,老板舍君其誰也。沒成想,當年在一家國企建筑公司所屬物業(yè)管理分公司呼風喚雨的金剛兄自稱太爺開起娛樂室來了。若不是眼見為實,無論是老太爺這一稱謂還是開娛樂室此類營生,我都不會將二者與我面前這一枚壯漢也似的金鋼兄掛上鉤來。
這當兒,我瞅見這位仁兄依然是大背頭、西裝革履,儼然一位中年紳士模樣,就禁不住打趣一句:“我說帥哥哥你這是耍哪門子酷咯?還他娘的太爺太爺?shù)刭u起老來了?!?br />
金剛兄煞有介事辯駁道:“老陽我今年70嘍,準確些說,今天我是69歲11個月零3天咯。還不是老太爺一枚么?”
這家伙呀,真拿他沒轍:年屆古稀、把倚老賣老當做耍帥手段,如此這般快意人生,還真沒誰了。此時,他下意識地用那蒲扇似的大手梳理著他那烏黑厚實、光可鑒人的大背頭。拉扯了幾下額頭淺淺五線譜也似皺紋,臉上堆滿了熱情漾開了笑紋,拉著我去店里雅間坐坐,我說我不會打麻將,雅不起來,他說現(xiàn)在是上午,你想打牌也沒人給你做伴。就是咱弟兄倆扯扯談,敘敘舊,侃侃金剛經(jīng),不好嗎?
既然這樣,恭敬不如從命,老梁即便還有多么忙不贏的事,也得暫且擱下,聽聽咱金剛兄念念那本常念不衰的“金剛經(jīng)”——金剛一樣字字有剛性句句閃金光之自謂也。
當然,今兒個這經(jīng)還不至于同以前的版本完全雷同,把我這個老伙計請進來后還沒有立即把自己“金剛”起來,而是問詢了老梁的近況。然后說像你這樣的人才,在公司里口碑這么好,卻一直沒得到重用。這回搭相關(guān)政策的末班車去教育口干幾年再退休,混個還過得去的晚景,不錯了哈。只是不該這么早就搞什么內(nèi)退。隨便找找關(guān)系,到區(qū)里市里某個學校當個校長副校長什么的,還怕搞不出一點名堂來!
我說要干出名堂的話早十年二十年我都能折騰出來。可慚愧呀,老兄。我這人的脾氣性格你又不是不曉得:做點事,搞出點動作,弄出點聲響來,算我的;可要找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為自個兒謀點利呀名呀什么的,對不起,沒門。除非把我人格的“人”字倒過來插進花崗巖。
金剛君聽了不由得大叫一聲:“好家伙!我看你骨子里也就是我這樣的,啥風氣也染不上身的金剛一枚。要不當年公司機關(guān)里那么多的坐辦公的,人模狗樣的多了去了,我沒幾個看得上,可最看好的就是老梁你這副主席。記得當年下班后我總是跑到你那宿舍里,纏著你給我講解些古詩古文啥的。久而久之,我這大老粗也整出丁點文化人范兒。風雅自然還是風雅不了,附庸幾把還是像那么回事哦。梁老弟呀,你呆在公司工會,明明一個清水衙門,在那職位上你一干十來年,還成日見屁顛屁顛忙上忙下忙個不休,而且大都為一線工人的事兒。如果不是跟我一樣,修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哪能做到?”
話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他那經(jīng)久不衰的“金剛經(jīng)”上了,為敘述的方便,下面不妨以第一人稱的口氣簡略記錄一下:
你知道的,上個世紀末,我老陽打流在外,開過建材店,承攬過大型商場裝修工程,也干過廠房土建工程項目經(jīng)理。可都沒個長性。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啥也沒干。干也是白干——給干兒子在自家宅基地上蓋個三層樓的農(nóng)舍,分文不取,只是吃住歸在他家管。當年我收這小子為干崽子的時候你也在場的。這孩子,一個鄉(xiāng)下半大小子,一身破衣爛裳,來公司工地做小工。要多寒酸有多寒酸。當時我完全是憑憐憫心加血氣上涌一閃念,就收他為徒,順便就收為義子了。這以后呀,不只是教他抹灰工、砌筑工的一些基本技能,還言傳身教,讓他從骨子里培養(yǎng)出自食其力不斷奮進傳出自己一番天地的骨氣和凜然正氣。十來年之后,這小子果然不負我的一番心血,完全靠自己的努力,掙了一些錢,闖出了一點名堂,娶妻生子,還在鄉(xiāng)村老家蓋起了一棟像模像樣的農(nóng)舍。更讓我由衷贊嘆的是,我得到遠在臺灣的生父一筆不菲遺產(chǎn)之后,要給這小子一些,可他死活不肯要。竟然把我強塞給他的一個特大信封厚厚一疊錢給甩到了沾有牛糞的地上。這可不是通常那種視金錢如糞土,愣是擲金錢如糞土喲。
好了,不說這小子了。話說回來,上世紀末,也不知什么風把我這流打鬼又重新吹回了原公司?一夜之間入主公司物業(yè)分公司。公司里的人們莫名驚詫,以為我是拉關(guān)系行賄公司老總坐上物業(yè)分公司經(jīng)理這把交椅的。其實,我不但沒拉關(guān)系,而且坐這把交椅我是很不情愿的。是公司新任一把手z老總找到我家,非要借重我的魄力和能耐,把物業(yè)管理這塊給好好整頓一下。以前我和他在象棋棋盤上沖鋒陷陣,博弈廝殺,相互切磋,相互砥礪,堪稱莫逆。而今他當老總了,有難題向我求援,我縱有一百二十個不愿,也不可置之不顧呀。
你知道的,我當了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后,總是讓人背后嚼舌根子,甚至揚言要做掉我的,也大有人在。好像我老陽在這個位子上就是兇神惡煞,就是文盲加流氓,就是大撈國有資產(chǎn)的壞蛋。其實,我只是敢于碰硬,敢于得罪人,我上任以前公司大量的房租水電費收不上來,一年年累計著堆疊著,不就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這還不把公司財務(wù)壓得喘不過氣嗎?到我接手時,水電費欠款竟然達40多萬元之巨。為了收回這筆錢,這筆流失的國有資產(chǎn),我老陽可算是絞盡腦汁,幾十年都沒中斷過的夜間練武都停了好幾晚。盡量鼓搗出催款的一些文明措施,基本上起不到什么作用。
到了這個份上,我只好拿出殺手锏,動真格的,來霸蠻的,你說是流氓手段也可以,說是軍閥作風也罷,說是強盜行徑也隨你??傊抑磺筮_到目的,不擇手段。我給那些欠費戶下最后通牒,規(guī)定一個最后期限,到期不繳費者,采用必要的強制措施。說是強制措施,其實也不是什么法西斯手段,就是到了最后期限,我?guī)Ч編讉€執(zhí)行公務(wù)有股沖勁的弟兄到釘子戶家中,不由分說,把家里最值錢的電器給強行抬走,抬到物業(yè)公司辦公室(現(xiàn)在有了《物權(quán)法》,我知道這一手段是行不通的了)。罵娘的,抄起家伙要打架的,都被我一聲斷喝、就地施展的一手少林羅漢拳,外加一掌劈斷四塊紅磚的氣勢給鎮(zhèn)住了。搬了兩家最牛釘子戶的彩電,沒幾天就乖乖的交上了欠費。其他看險的,自然紛紛效顰,不到四十天時間,就收上了近四十萬元欠款。當然,其中有三萬多是我自掏腰包的。
梁老弟干嘛這樣怪異地瞅著我?跟你實說了吧,從另一層面來看,我這金剛不是金剛,不是鐵石心腸,是肉身凡胎喲。通過細細探訪,有二十來戶人家的確過得寒酸日子,勉強維持溫飽的程度都還差一點點,歷年來拖欠的水電費在你我看來數(shù)字并不太大,可對于他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怎么辦?面對眼淚鼻涕一大把,我菩薩心腸一咕嚕,就大筆一揮,替這些戶子付清了。
你知道的,我在公司是出了名的慷慨大方的人,見人就散煙,不分貴賤,都是當時的高檔煙。都以為這小子當了這小小頭目,不知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其實,冤哉枉也!我老陽是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錢財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當個守財奴做什么,還要處心積慮地巧取豪奪,犯得著么?說實在的,我有老爺子那筆遺產(chǎn)作支撐,根本就不看重每個月發(fā)的這點工資。打車,請客,出差……一應(yīng)公務(wù),基本上都是自掏腰包,不要財務(wù)上報銷。
我只求自己能以微薄之力,為公司干出點實事來。別人擺不平的,我老陽不信邪,不管你馬王爺長著幾只眼,我都要跟你碰一碰,不把你降服就草草收兵,那不是我老陽的性格。
就說那次整頓公司大院內(nèi)那些攤販亂擺亂放的事吧??吹侥莵y糟糟影響公司車輛出行的樣子,我好久就手癢癢的了。那一天,我規(guī)定所有桌球盤統(tǒng)一擺到老俱樂部大廳去,專門為賣蔬菜的砌了一個小小的菜市場,分設(shè)了不少攤位,讓他們?nèi)徇M來,以區(qū)區(qū)十元錢一天交點管理費。起先,那些人都看一個厲害角色老蘇的,老蘇不動,這些人全都不動。有些人即便蠢蠢欲動,也攝于老蘇的淫威也不敢動。
這還了得,情急之下,我出了一奇招:讓我家小子請來城管幾名工作人員,先向大家宣傳門前三包、整頓治理環(huán)境的重大意義和將要展開的行動。然后我們物業(yè)公司和城管進行一場武術(shù)友誼賽。于是,在桌球老板和小菜販子的眾目睽睽中,幾個人打起了估計只可以嚇嚇外行的說不上什么名目的拳術(shù)。最后我和我兒子來了個父子對陣,他的軍體拳和我的羅漢拳打得拳影倏忽,滿堂生輝,一干看客連連叫好。
友誼賽最后在城管隊員的喝彩聲中圓場。圓場后,城管分隊長向圍觀的桌球攤主和菜販子們一一打起了拱手,要各位老少爺們,大媽大嫂們多多配合,把道路空出來,把秩序建起來,把環(huán)境美化起來。嘿,你還別說,這一招可真管用。沒幾天,大家都乖乖地到了指定地點,規(guī)范經(jīng)營起來了,管理費也一個沒少。
梁老弟你說沒想到我管理上還有一套。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倆不都是普通工人嗎?是的。說起咱當工人的時候,我還得給你絮叨絮叨,就算你也知曉個八九不離十。
你知道的,進公司我學的是抹灰工,主要是外墻裝飾工藝,間或也干點室內(nèi)墻壁裝飾(那年頭還沒有室內(nèi)裝修這一說)什么的。不知這些個活計跟我前世有緣還是怎么的,我出師還差半年,手上功夫就讓作業(yè)面上一干兄弟眼羨。不僅能獨當一面,搞個小項目,都不用師父到場指點,而且參加市建筑業(yè)抹灰工勞動競賽中屢屢名列前三甲。
出師后第三年,大家伙兒一致推舉我擔任外墻裝飾隊隊長,那時老船你不是剛剛被招到公司嗎?記得你說我給你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個衣著整潔的斯文人。有一天你看到我干活,一件白襯衣,領(lǐng)口袖口都整整齊齊扣著紐扣,壓根不像一個做苦力活的,可偏偏是又快又好干著臟活累活——給室內(nèi)天花板抹灰抹雪白石灰膏的活計,干活的其他師傅帽子衣褲上都不同程度地落上斑斑點點的“雪花”,而我的一身黑色工裝,依然黑得純粹(用你生造的話來說是依然一身“潔黑”),只有后襟下擺處沾上了幾點小小的“雪?!薄D愦蠼幸宦曣枎煾的阋蔡窳税?!引得作業(yè)面上一干伙計都說你少見多怪,陽師傅這是跟我們幾個人一塊干活,難免讓我們?yōu)R上一點雪粒兒。要是他單獨做一個大的作業(yè)面,活兒干的更快更好不用說,一身黑保準不沾一星白呢。記得以后好長一段時間,你見了我都不叫我陽師傅、陽大哥了。叫啥來著?對了,你還記得“潔黑哥”喲。
不久后,迎來了我人生的黃金階段,獲得了一筆意外的重金。當年臺海解禁,大陸與臺灣實現(xiàn)“三通”。我從沒見過的生父聯(lián)系上了我,不久他在他另一個兒子(我的同父異母弟弟)的陪同照護下回家鄉(xiāng)剛和我見面了。是的,你記得,我更不會忘,見面那天的接風盛宴還是你給張羅的喲。父親是四九年隨蔣逃竄臺灣的國軍少校,在臺多年,退役后經(jīng)營鋼材生意,越做越大,躋身資產(chǎn)大亨之列自是不在話下咯。看到我在大陸茁壯成長,活脫脫一條威武漢子。當著他那小兒子的面跟我表態(tài),百年之后要把他那資產(chǎn)給我倆一人一半。我死活不答應(yīng),以長跪不起為“武器”逼迫他老收回成命。后來各退一步,我答應(yīng)了屆時可以接受他四分之一的資產(chǎn)。他還提出讓我舉家遷往臺灣,跟他學著經(jīng)營他的公司。我含糊其辭,只說到時再說。
沒想到他回臺灣之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我赴臺吊喪。辦完后事,我那弟弟非要我留下來跟他一道經(jīng)營父親偌大的產(chǎn)業(yè)。可在幾天的相處中,我覺得在某種理念上,我跟他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便一口回絕了。而且,連之前承諾的四分之一的父親遺產(chǎn)都分文不取??勺詈筮€是禁不住弟弟弟媳侄兒一家人苦苦相纏,取了遺產(chǎn)的五分之一。梁老弟你別驚訝得把眼珠子鼓出來好不?是的,當年我跟你說過我接受了生父兩百萬的遺產(chǎn)。現(xiàn)在你才知道這不過是全部遺產(chǎn)的五分之一。嗨嗨,有一句話怎么說來著?對了,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不是嗎、
就這樣打道回府,以后除了偶爾通一通信,兩家人再也沒互訪見面了。至于這筆錢,對家人對親朋戚友,我也從不藏著掖著,該花的花,該資助的資助。這不,到我退休前夕,已經(jīng)不剩幾個子兒了。還好,有退休金和陽太爺娛樂室的進賬接力生活資金鏈。日子還過得下去喲。
聽著陽金剛絮叨了這么長的“金剛經(jīng)”,我竟然還沒盡興,拋出一個問號:“我想知道你和弟弟理念不同,到底是哪門子理念?”
口若懸河的金剛兄,這會兒嬉笑著半天不吭聲。還好,有人替他解答。不知啥時候他老婆悄無聲息進來了,也不知有多久了。這當兒,我這位比他年輕十歲卻比他顯老的嫂子突然接口道:“什么理念?不就是政見不同嗎?他們一家子是民進黨的鐵粉嘛??煅?,飯菜早弄好了,等你們,菜都涼了?!?br />
金剛兄拉著我的胳膊,說:“走走走,到家里喝幾杯去,看咱哥倆誰先給干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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