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年關(guān)將近，耳旁總會響起王寶強(qiáng)質(zhì)樸淳厚的歌聲：“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心中不免泛起波瀾，有溫暖，有思念，有感慨，也有淚光。
　　 從1987年離開家鄉(xiāng)，到2018年母親離世，三十個春節(jié)，除去三年當(dāng)兵、兩年接母親來黃石過年，剩下二十五年我都是回老家過年的。盡管在黃石，我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家，但父母居住的地方，依然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家，是我這輩子都夢牽魂繞的地方?！白饺M，歸仍萬里賒。雪聲偏傍竹，寒夢不離家?！痹谒l(xiāng)打拼，無論混得風(fēng)生水起，還是身心疲憊，無論有錢沒錢，過年時總巴望著早點(diǎn)趕回家，享受與家人團(tuán)聚的幸福時光，游蕩的心靈也就有了依托。
　　
　　 一
　　 1991年春節(jié)，離家三年的我，退伍回鄉(xiāng)，正好趕上過年。那時青春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總喜歡用部隊的眼光看待家鄉(xiāng)的一切，總想用自己的力量改變點(diǎn)什么。剛剛進(jìn)入臘月，就忙活開了。先是看見邋遢的后院不順眼，拆掉歪歪扭扭的用破舊陶器圍起的院墻，重新堆碼拉直加高。后面的緩坡，用土鎬挖得陡峭筆直，泥土甩上去、抹光，插上枝條，做起了籬笆；垃圾堆移到東南角，堆成四方塊，拍得平平整整，有棱有角；院中僅有的一棵桔子樹，移到西北側(cè)，用紅磚圍成四方塊，既保土又美觀；屋檐下砌了水溝，用水泥砂漿抹平，確保院內(nèi)不積水；剩余的地面鋪上厚厚的煤渣，拍平、壓實(shí)……路過的鄉(xiāng)親都說，樂樂這孩子，當(dāng)兵幾年變得勤快、愛整潔了。聽著他們的贊許，我干得更歡了，仿佛有使不完的勁。接著，又對自己的臥房動起了“手術(shù)”，四處搜羅而來的編織袋，裁開，縫好，做成了簡易的吊頂；一塊舊白布床單從房頂垂下，把房間一隔為二，壇壇罐罐、破破爛爛全搬到后面去，“白墻”上貼了好看的女明星畫兒；凹凸不平的地面，被我全部挖起，把土敲碎，摻入煤渣，灑上水，然后碾平、夯實(shí)、抹光，又找來碎瓷片，拼成當(dāng)時流行的書法圖案；又找來舊蛋糕盒，畫上八仙過海的圖案，制作成能夠轉(zhuǎn)動的走馬燈，掛在一盞普通的白熾燈泡上，頓時流光溢彩，整個屋子顯得活潑、靈動，還流淌著文化的氣息……
　　 鄰居們好奇，紛紛問母親，屋子整這么漂亮，莫非你細(xì)兒要結(jié)婚了？母親笑而不答。其實(shí)，讓鄰居們驚詫的事兒還多著呢！當(dāng)兵前連自己名字都寫錯的那個野孩子，居然也能寫毛筆字了，還像模像樣。臘月二十七，當(dāng)父親拿著紅紙準(zhǔn)備出去央求別人幫寫春聯(lián)時，被我攔下，在父親將信將疑地注視下，我熟練地裁好紙，提起筆，蘸上墨，胸有成竹地?fù)]毫，不大一會，一副對聯(lián)寫就，看得父親臉上有了笑意。之所以有這樣的自信，源自我在部隊時跟著戰(zhàn)友練習(xí)書法半年有余，盡管字跡稍顯生澀僵硬，不夠蒼勁有力，但在偏僻小村，也還看得過去。那以后，每逢過年，家里的春聯(lián)都由我書寫，偶爾有村人找我寫春聯(lián)，也不再扭扭捏捏，大膽接了，農(nóng)村人過年講究個喜慶，寫得好不好在其次，關(guān)鍵是要有人寫。
　　
　　 二
　　 上班后第一個春節(jié)，是1992年，臘月二十五就放了假。記得回家那天，我起得很早，穿上單位發(fā)的毛料西裝和白襯衣，拿出新買的黑領(lǐng)帶，笨手笨腳打了好幾次才成功，穿西褲時，特意沒有用皮帶，學(xué)著電視里有錢人的樣子，掛了背帶，顯得特別挺括，腳上蹬了剛買的新皮鞋，剛走出幾步，不小心一個趔趄，崴了腳。破天荒的在頭上抹了摩絲，用梳子從中間分開，梳了小時候曾經(jīng)痛恨的“漢奸頭”，用小圓鏡反復(fù)照了好幾遍，看著自己發(fā)絲不亂、精神煥發(fā)的樣子，這才放心出門。
　　 單位發(fā)的過年物資不老少，一吊豬肉足有十斤，兩條七八斤重的大鯇魚，被我撒鹽腌了，曬得半干；還有兩大箱水果，外加一些木耳香菇蓮子等干貨，同事們大多把水果留在宿舍自己吃，魚肉干貨拿回家。而我，希望把這些福利都留給親人分享，一個也舍不得吃。想弄根扁擔(dān)挑回去，又怕影響了我“西裝革履、衣錦還鄉(xiāng)”的光輝形象。找了兩根小麻繩，捆成兩個小堆，一手拎一個，坐“三蹦子”到鐵山橋洞，換六路公交到市內(nèi)，又拎著幾十斤年貨，走走停停，步行幾華里，趕到上窯碼頭，總算在最后一分鐘擠上了小火輪，站在船艙，這才感到手掌上鉆心地疼，打開一看，四根手指的指跟處，磨出一長溜血泡。心想，上岸后，再不能這樣犯傻了，一定叫一輛摩托送回家。可是，等到真上了岸時，一打聽，說要5元錢，馬上改了主意。下午五點(diǎn)多，天已全黑，江堤上寒風(fēng)刺骨，每走兩三百米就休息一下，從巴河碼頭到家，不過三公里，我卻花了一個半小時，等到我精疲力竭、狼狽不堪地回到家中時，黑白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已經(jīng)開始，母親既高興又心疼，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一邊數(shù)落我，不該不愛惜自己，一邊著急忙慌地進(jìn)廚房，給我磕雞蛋下面條。
　　 那時候，我月工資不過百余元，年終獎金卻發(fā)了700元，感覺自己一下子闊氣起來，給了母親200元過年用，又交給她200元拿去還賬，還給侄兒侄女、外甥兒外甥女們都準(zhǔn)備了“小紅包”。臘月二十六，母親坐輪船去團(tuán)風(fēng)，還錢給我表哥，送她去碼頭時，聊起錢放哪兒安全，母親立馬小聲制止我，“莫說錢，被小偷聽見不得了！”現(xiàn)在想起，還覺得心酸。
　　 臘月二十七，父親拿了我?guī)Щ氐膬蓷l咸魚和一點(diǎn)干貨，坐車到浠水縣城，送到曾為我分配工作出過大力的姑父家，他說，吃水不忘挖井人，你要一輩子記得別人對你的好處，要懂得感恩。父親的教誨，我謹(jǐn)記在心，卻不曾料想，過完年，僅僅一個多月，他就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留下的感傷讓我多年難以平復(fù)。
　　
　　 三
　　 從1993年到1996年，每到過年放假，我總是早早回家，一住就是十多天，除了到親戚家拜年，幾乎不出門，喝酒打牌、唱歌跳舞一概不參與，也很少參加戰(zhàn)友聚會。見我天天圍著她轉(zhuǎn)，母親雖然高興，卻又擔(dān)心我過于內(nèi)向，在外吃不開。原本我初八上班，母親說“七不出八不歸”，非要我初六回單位。等到我真要走時，她又舍不得，送我送到很遠(yuǎn)，我說您回吧，她停下了，卻又不打算馬上返回，看著我一步一步走遠(yuǎn)，直到消失在她的視線之外，方才步履蹣跚地回去。每每回想起這一幕，眼里總會泛起淚光，母親那花白的頭發(fā)、清瘦的身影，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單身那幾年，回家過年時，母親總是歡歡喜喜地接過東西，又忙不迭地問我，有沒有談女朋友啊？我告訴她沒有。母親神色黯然，說，是不是我這個拖油瓶影響了你啊。我說，怎么會呢？你兒子這么優(yōu)秀，還怕找不到女朋友？明年一定給你帶兒媳婦回來過年！她這才轉(zhuǎn)憂為喜。然而，明年復(fù)明年，相同的場景，年年上演。
　　 等到吃年飯祭祖時，燒完紙錢，她雙膝跪地，邊叩頭，邊念念有詞：“求祖人保佑，讓我細(xì)兒早點(diǎn)找到媳婦兒……”
　　 許是母親的禱告起了作用，1997年春節(jié)，我真的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了，母親自然樂得合不攏嘴。對這個未來的兒媳婦，怎么看怎么喜歡，不知道怎么對她好，家里能拿得出來的好吃的，都做好端到她的面前，自己家沒有的，從鄰居家借，到街上買，也要讓她吃上。怕她不習(xí)慣家中寒冷，特意買回一大筐木炭，生起了火盆……
　　 結(jié)婚后，盡管我也年年帶著老婆孩子回老家過年，但明顯在家待的時間短了，陪母親說話也少了。大年三十回，初三初四就要走。母親雖然不舍，但從不抱怨。還是一如往常，有好吃的給我留著，家里的年飯，總是以我的時間為準(zhǔn)，我啥時到家啥時吃。年后離開時，糍粑、魚丸、炸酥魚，以及各種零食，還有菜園里新摘的菜苔、大蒜，給我裝滿幾大袋，直到我拿不動為止。
　　
　　 四
　　 后來，二哥和大姐相繼搬到縣城生活，母親堅持一個人住鄉(xiāng)下。那些年，她有時到縣城二哥家過年，有時一個人在老家過年。母親在哪里，我回家過年的落腳點(diǎn)就在哪里。在二哥家過年時，他們把房間讓給母親和我一家住，一雙侄兒侄女只能在客廳打地鋪，以至于多年后，侄兒仕遠(yuǎn)還說，睡地鋪是小時候過年的味道。三十晚上，我們吃著零食，看著春晚，有說有笑。母親卻默默看著窗外出神，她說，城里哪兒都好，就是不能隨便燒火。我明白，這是母親想念老屋了，想念堂屋里旺旺的兜子火，三十夜的火越旺，代表來年的運(yùn)勢就越好。
　　 母親生命最后的兩年，她不再愿意去城里過年，我和二哥、大姐三家相約，一同回村陪她過年，像小時候一樣，一鍋飯兩盆菜，大家搶著吃；烤糍粑、烤紅苕，你一口我一口；一只木腳盆，半盆熱水，一排腳丫泡在里面；一張床擠三四個人，講故事、聊家常，說到半夜舍不得睡……母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這世上，沒有什么比自己的孩子們親密無間更讓她開心的了。
　　 2018年春，母親病重，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彌留之際，她還不忘囑咐我，娘不在了，更要跟哥姐們親熱些，要多回老家看看……
　　 母親走后，每逢過年，我依然要回老家走親訪友，但不會在老屋過夜，太晚了就住到縣城二哥家。盡管二哥二嫂對我照顧入微，侄兒侄女們也很熱情；盡管他們把我看成家中一分子，對我的到來，從來只用“回”字。但在我內(nèi)心深處，娘就是家，家就是娘，娘沒了，家也就不在了……
　　 如今，我和愛人都過了天命之年，孩子也已長大，像一只高飛的雁，去遙遠(yuǎn)的大都市，過她想要的生活。但是到了過年，她一定會趕回來和我們團(tuán)聚。對她來說，爸媽在哪兒，家就在哪兒，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比不了家的寧靜與溫暖。孩子像風(fēng)箏，親情像絲線，飛得再高再遠(yuǎn)，線的那頭依然連著家。
　　 夜深人靜，冷月懸窗，年近了，春天不遠(yuǎn)了，我會發(fā)一條短信給她：“有錢沒錢，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