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 行為藝術家(小說)
一
清晨來街心公園鍛煉的人很多,跑步的,打太極的,跳廣場舞的,多半都是頭發(fā)花白皮膚松弛的老年人。像我這樣五十多歲,身體強壯,因無所事事而過早步入老年生活的人極少。但我并沒有因此而慚愧,畢竟咱心中還有夢想。這年頭一個一事無成默默無聞的人,突然一夜爆紅不是沒有可能。
穿過廣場,再繞過一片草坪和花壇,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處假山噴泉,旁邊有一塊寬敞的水泥空地。一位六十多歲、身著青色對襟衫的老年人,正對著放在水泥臺上的一瓶純凈水揮掌猛擊,打得水瓶啪啪亂顫,直至掉在地上。男子每次彎腰撿起水瓶后,都要回頭走到一旁的手機拍攝支架前,看一眼手機,調(diào)整一下角度。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來觀看他的表演了。憑直覺,我知道,這是位和我有著共同的理想的老人。當然,我并不認為這是什么難得的緣分,為流量粉絲而努力的同類,這個星球可以找到數(shù)億。
我不動聲色地站一旁繼續(xù)觀察,和我一同圍觀的還有其他十幾位。
男人見看的人多了,便開始他正式的節(jié)目。只見他面向眾人拱手施禮道,下面我給大家表演我的恩師傳我的閃電八連鞭。說罷,跺腳甩臂打出一套組合拳,大致剛七八個動作。那姿勢丑陋,動作難看,尤其收手這一招,極像男人尿完那一顫。
出于禮貌,我們還是給他送上了掌聲。
打開記憶的雷達一搜,我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一個名字:馬寶國。但細看眼前這張位紅光滿面的國字臉,發(fā)現(xiàn)他并非那位三十秒內(nèi)被連續(xù)擊倒三次的所謂傳統(tǒng)武術大師。
有人問其師父姓名,答曰鹿國寶。
待眾人都散去,唯有我沒放下手里舉起的手機,拍攝短視頻素材我是認真而有耐心的。
交流得知,男人姓賈,抖音賬號下有八千多粉絲。
你做自媒體多長時間了?男人問我。
兩年了,一點成績也沒有,頭條寫的短文沒人看,抖音拍的視頻少有人看,只有三四百粉絲。我說。
這個很正常,你文章三千還抵不過別人一張臉兩片肉,甚至一句話。比如,美女發(fā)一個“啊”字,名人發(fā)“有大事”三個字,便被數(shù)千人意淫揣測深挖評論,最關鍵的是平臺認可和推送。男人說。
我發(fā)的東西稍帶點色或者不夠正能量便無法通過平臺審核,說質(zhì)量太低,而有些語言文字露骨到赤裸裸的程度卻能收獲巨大流量,對此你也有同感嗎?我說。
我對此毫無興趣,一個拿著上萬塊錢退休金的老人不需要靠流量來生活。
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老人掃了一眼他的拍攝架,說,當然,網(wǎng)絡時代,小丑也罷,英雄也罷,大家都需要粉絲和流量。比如,網(wǎng)上那些打假英雄,沒有足夠的粉絲量和影響力,早被奸商滅了,還怎么打假?雖然我不是什么英雄,但我相信,藝術這東西本身就自帶光芒自帶流量的。他說。
我聽了一頭霧水,怎么就和藝術扯上了關系?
咱這叫搞行為藝術,和那些拍視頻賺流量的是兩回事。他說。
男子見我對此頗感興趣,便提儀讓我來做他的助手,不但天天可以現(xiàn)場拍他,自己發(fā)布作品,還可以獲取三十元的工資報酬。
我欣然答應了他。
二
這之后,我每天就跟著賈老師四處趕場表演,清晨在公園,中午在十字路的拐角處,黃昏在廣場。我們掐準早中晚人流高峰期,選擇不同的場地表演,每次一小時左右。我的任務是幫他拿道具,擺弄拍攝架,偶爾配合一下他的表演動作。
表演閃電八連鞭是賈老師主打節(jié)目,這個一般不需要我配合,只不過在收手打尿顫這個環(huán)節(jié)時,我必須高度集中注意力,生怕他一下子爽得暈過去。
手折14號圓鋼時,他先拿一根真鋼料讓圍觀者看,然后再遞給我換成塑料做的假鋼筋,等折斷后又讓我拿給大家辨認。
單掌劈紅磚時更搞笑,賈老師先讓我拿一塊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磚頭,他只需兩掌便成功將其一劈為二。爾后再換一塊普通磚繼續(xù)劈,接連七八掌打得他呲牙咧嘴,倒吸涼氣,那磚就是紋絲不動。這時,賈老師會問我,助理,你是不是拿錯了?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私下問老師,為什么要自扒底褲給人看呢?他說,之所以稱為藝術,就在于它能讓人識破騙術,不然那就叫騙局。我問,那馬寶國的表演叫藝術還是騙局呢?他說,這個我不作評論,你自己思考一下便會得出結論,又說他的目標就是有一天能夠像馬寶國一樣接商演。
還是為了錢嗎?我說。
為了藝術,而藝術的價值需要金錢來體現(xiàn),但不是唯一衡量標準。他說。
那這種藝術不能用金錢衡量的那一部分價值是什么呢?它的副面作用會不會大于正面作用?我迷惑地問。
那你覺得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在教青年人學壞嗎?童話故事《皇帝的新裝》是在教人騙人嗎?當然,我不會去給沒有辨識能力的人表演我的藝術,比如說去幼兒園。他說。
我無言以對,可心中總是疑慮重重。這些日子以來,賈老師賬號的粉絲量每天都在成百上千地在增長。這種所謂的行為藝術的盡頭會不會也是直播帶貨?我有這種預感。
作為藝術家當然不能只限于模仿,一定要有超越與創(chuàng)新。比如閃電八連鞭,賈老師就是在馬老師的閃電五連鞭的基礎上創(chuàng)新超越的,動作完全不同,如果說后者叫撓癢癢,前者就是撕衣裳了。
賈老師在表演技能方面可謂文武雙全,除了武術,在文化領域,他也有自己獨特的演示手法。
三
一個悶熱的黃昏,賈老師帶我來到市中心人民廣場。此刻天邊晚霞如火,街道人流如潮。賈老師頭戴灰色棒球網(wǎng)眼遮陽帽,身穿白色短袖,圓框大墨鏡遮住了半邊臉。
選擇靠近路邊的一席地,我們放下手中的東西:一只拖把,一把刷子,一桶顏料,一只空桶,一卷全開宣紙,還有拍攝架。
我負責鋪開畫紙,用幾塊石頭當作鎮(zhèn)尺四角壓上。等我調(diào)整好鏡頭方向,賈老師便打開黑色顏料桶,用絮狀拖把頭飽蘸筆墨,之后搭在另一個空桶沿上讓多余的顏料自然淌落。少頃,只見賈老師大喝一聲,氣運丹田,兩腮鼓起,如同含了幾只桃核般,他雙手握緊托把用力抖了兩下,便將這只“如橡巨筆”落在了畫紙上。
賈老師揮舞著手中的“大筆”,像一位氣功大師,嘴里不時發(fā)出陣陣“嗨”聲,又像一位舞蹈家,跳躍扭動著身子作出不同姿勢。“巨筆”在他手中猶如神龍擺尾,揮灑自如,著墨處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最奇妙的是,最后兩筆,他竟然是閉著眼睛在畫。大概只用了五筆,賈老師便宣布一副精妙絕倫的山水畫完成了。
接下來,賈老師開始給圍觀群眾講解這幅畫的藝術特色,說明它到底好在哪兒。然而,圍觀群眾的問題卻不在這兒,他們只是想知道老師口中的山在哪兒,水在哪兒,樹木花草屋舍在哪兒,要他給指出來。每當賈老師剛答復完觀眾這些問題,開始講到這幅畫的藝術特色時,又會來一撥新人,向他詢問剛才的問題。這時候,賈老師便會表現(xiàn)出極度地失望,以至帶著夸張的生氣的口吻沖著他們喊:墨淡處即為遠山,墨濃處為近景,上方大片空白處為天,中間一條細彎白帶就是小河,到處都是草木屋舍,沒有藝術細胞的人是看不出來的。
眾人嘩然大笑。賈老師這時指著我說,我助理就知道房屋在哪兒,當然這里面也有人物,他們就藏在樹木深處,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沒達到專業(yè)級別的人是看不出來的,你們誰要能找出來,我當場獎勵十萬元。話落,周圍響起一片“噓吁”聲。
別笑,我知道你們不信我的話,那就等著看新聞吧,我回頭就聯(lián)系繪畫藝術界的權威人士,請他們來鑒賞。如果能得到他們的認可,我預估,這幅畫的價值比陳丹青那副值錢多了,起碼在兩個億以上。賈老師說完,示意我鋪紙,他要開始表演自己的書法。
賈老師喝了口水,便操起手中的那把用禿了頭的破刷子,揮毫潑墨,龍飛鳳舞地在畫紙上留下一道道縱橫交錯的曲線直線。賈老師每寫一行便直起身子跺一下腳,嘴里發(fā)出“嗨”的一聲。幾行“字”寫完,他那溝壑縱橫的額頭上已泌出一層明亮的汗珠,可見他是認真的,下力的。
費了一番功夫,賈老師才將那張紙寫滿,放下手中的“筆”,他再次喝了口水,問周圍群眾,你們誰認識這些字?如果有認識的,當場獎勵十萬元。
見眾人沉默不語,賈老師便對著那一篇鬼符般的“文字”吟誦起來: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四
半月后,我發(fā)現(xiàn)賈老師抖音賬號里的粉絲已達二十萬,心中暗自罵到:什么狗屁行為藝術家,分明就是一個為博取流量而無下線的江湖騙子!
自己跟著賈老師近一個月時間,也拍了不少視頻,漲粉卻不過一兩百。我確定自己吃不了這碗飯,就決定不跟他干了。
每天都在思考干點什么實事正事,但這不影響我通過網(wǎng)絡關注我們的賈老師。
我要證明我的判斷會不會錯。
一段時間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賈老師在網(wǎng)上銷聲匿跡了,抖音上看不見他新的作品,連粉絲都掉了好幾萬。在他最后一個作品的評論區(qū)里,有網(wǎng)友說,賈老師被城管盯上了,不許他“擺攤了”;還有人說是被帽子叔叔請去喝茶了,且罰了款,因為他涉嫌擾亂公共秩序罪。對此,我半信半疑,對比馬寶國就知道,說什么涉嫌擾亂公共秩序就有點夸張,傳播不良社會價值觀倒是真。
作品顯示,那是在城墻根下拍的一段武術表演視頻。手拿一把形似唐橫刀的賈老師,周圍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賈老師扎著馬步,揮舞著手里看不出是真是假的大刀,簡單耍了幾個動作后,就轉身指著身后幾塊并排放在一起約兩米高一米五寬的形似圍欄的東西,高聲喊,大家看,這就是阻礙我們大多數(shù)人獲得自由、幸福、快樂的高墻,現(xiàn)在我就要施展我們賈家祖?zhèn)鞯斗ǎ瑸槟銈兇蜷_這堵墻,讓你們?nèi)巳硕寄塬@得自己想要的生活。言畢,賈老師開始運功發(fā)力,只見刀光閃處,“撲哧”幾聲,“墻”便被捅開幾個大口子。原來那所謂的墻只是用紙糊的,只是紙被涂描成青磚灰縫的樣子。
大家看,是我的刀鋒利,還是他的墻堅固?賈老師露出得意的笑容說。
聯(lián)想他之前的所言所行,我突然感覺老師在我心中的形象高大起來。
又一個星期天的中午,路過省圖書館時,只見大廈門前的空地上圍了不少人,像有人在演講。聽聲音挺熟,我便走過去看,果然是賈老師,他在為大家朗誦詩。
下面是本人寫的一首題為山水之爭的詩——山對河說,你只不過是我尿的一泡尿,河對山說,你只不過是我拉的一堆屎。
眾人一陣大笑。
這首題目叫天和你——天藍得像要淌水,而你壞得像要流膿。
好詩!有人起哄。
下面這首叫無題——當一大群人站起來時,一個國家便誕生了;當一小群人跪下時,一個網(wǎng)紅便誕生了。
啥狗屁詩!有人嘟囔了一句。
詩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只有編輯說它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只要評論家認為它好就好,不好就不好。賈老師顯然聽到別人的批評聲了。
不是讀者說了才算嗎?有人問。
不算!賈老師斬釘截鐵地說。
想到自己寫的那一抽屜未發(fā)表的詩,我覺得賈老師不光說得有道理,且深刻。
也許他真的不想做什么網(wǎng)紅,而是想成為一名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