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水浹塘(散文)
一
我家的門前有個池塘,只要一打開那兩扇“吱咿”的格子門,它便像一個美麗的小女孩,活潑潑地?fù)淙肴说难劬?,水靈靈的,碧汪汪的。它就泊在門檻外,這頭鋪著青石板,那端蓋著黃石條,兩三米寬,三五米長,一米多深,清清淡淡的一方水。
左邊是一條清幽的鵝卵石路,挨著板壁,透在檐下,短短的,窄窄的。路沿覆有青苔,長幾叢蓬勃的“烏骨雞”,孔雀的尾巴一樣,煞是好看。每天,我都從這條路上離家,又從這條路上回家。右邊,是一堵古樸的墻,由南瓜般大的石頭砌成??块T一端的高,那頭的低,斜斜的,長長的。墻上繞著墻絡(luò)藤,藤蔓手指粗,縱橫交織,葉子圓扁,如一根根草繩串滿綠色的銅鈿。最亮眼的,就是那棵長在窗外的臘梅了,樹干腳腕粗,枝條像雞爪,歪歪扭扭的,斜鋪在水面上。下雪了,臘梅一下子變胖,成了玉樹瓊枝,冷不丁的,枝頭上就吐出了點點紅,映紅母親的臉。
這棵臘梅花,是父親特地為母親栽的。母親會繡花,也愛花,特喜歡臘梅花。
墻有兩枕巖,厚,很好爬。兒時,我是個活潑的小猴子,經(jīng)常在墻上爬上爬下的,宛如爬樓梯。爬累了,就騎在墻頭上歇力。
一抬頭,便看見太陽了,吊在天空上朝我瞇瞇笑,笑得我睜不開眼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太陽究竟是何物,惟感到很驚奇。嘿,那么大的一個雞蛋黃,紅彤彤的,光閃閃的,怎么就掛在天上掉不下來呢?難不成天上的云朵里也壘有一個大雞窩?公雞一叫,太陽出來,天就亮了,母雞一歸巢,太陽回去,天就黑了。一低頭,哎呀!發(fā)現(xiàn)太陽掉下來了,無聲無息地落在池塘里。它流血了,把池塘染紅了。嘿,真是奇了怪,它居然沒碎,還是像一個鮮紅的雞蛋黃,泡在水里朝我笑呵呵的,咋一點也感不到痛呢?
它分明就是一個池塘,或者是個小水塘,但人們卻都叫它是水浹塘。開始,我認(rèn)為這個名字太土了,主要是對那個“浹”字不理解。后來一查,浹:濕透、通徹、融洽也,原來竟這么有文化。舟浦人稱水堰、水溝為水浹,把流水不腐的池塘稱作水浹塘,就像春天的菜園——真是太有菜(才)了。
二
門前有個水浹塘,我們的童年便增添了許多樂趣。
在水浹塘距上坦屋之間,有一塊偌大的地,泥沙的,平平的,空空的。面積可鋪三領(lǐng)篾簟,人稱道坦。道坦,顧名思義,應(yīng)該是用來做道場的地方,但人們卻從不在那里做法事,老屋的所有法事,都是擺在廳堂里做的。這道坦,前后是房子,左右清一色是菜園,露天,通透,寬敞,日間用來曬麥、曬谷、曬豆、曬棉花,夜里是人們聚會的場所。
盛夏的夜晚,老屋里的人,上坦屋的人,都坐在道坦上納涼。
道坦挺美的,后面一堵墻,墻上胭脂紫,桃子紅,枇杷綠。前面一座茅草屋,一旁有竹林,還有一株老柿樹。夏天,柿子尚未成熟,像巨型的苦櫧,也像青澀的少年。道坦的右側(cè),是我家的菜園門,籬笆墻上爬滿了綠沉沉的絲瓜藤葉,成群結(jié)隊的螢火蟲從黃燦燦的花叢中飛出來,飛過我們的頭頂,閃著藍(lán)瑩瑩的光,繞著水浹塘巡邏。我們這些頑皮的娒兒,祼著上身,赤著雙腳,僅穿一條大大的花褲衩子,騎在水浹塘的矮墻上,像一溜麻雀,嘰嘰嘰,喳喳喳。
彼時,我們對什么都覺得新鮮,尤其是天空的星轉(zhuǎn)斗移,風(fēng)云變幻,總是讓我們猜不透。除了太陽和月亮,天上還有一樣?xùn)|西會時常勾起我們浪漫的想象:總以為夜空中的星星,都是天上的燈光。呵!那是什么燈呀,那么多,那么白,那么亮,咋就懸得那么高?它們是掛在銀絲上的嗎?銀絲咋也不牢靠呢?時斷時續(xù)的,燈線兒一斷,山這邊的燈就滅了。變成了小雨點,落在青瓦上,落在池塘里,村莊一下子就黑了,狗們的吠聲也啞了。山那邊,卻亮著六七盞燈,閃爍在天外,竊竊的歡喜。一陣風(fēng)吹過,雨走了,那些燈線仿佛在剎那間又被續(xù)上了,村莊立即又變得亮堂了起來,就連那些掉到池塘里的燈,也被灼灼地點燃了。
看膩了星星,我們便纏著日康公講故事。他是個正牌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也是個老右派,肚子里的故事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他說了大鬧天宮,又說了嫦娥奔月,我們還要他繼續(xù)講,他說好了好了,下次再講吧。
他不再說,我們就問:阿公,天上的星星可以摘嗎?他說當(dāng)然可以呀。我們說咋摘呢?路在哪里?他說,路很遠(yuǎn)的,在遙遠(yuǎn)的東方,有一片遼闊的大海,海邊有一條銀白色的月亮船,你們想去摘星星,要走很長很長的路,一直走到大海邊,坐上月亮船……我們傻了,那么遠(yuǎn)的路,我們又這么小,咋走呀。突然,弟弟驚叫了起來:星星!我們哈哈大笑,星星不就掛在天上嗎,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弟弟說,星星離我們并不遠(yuǎn),它們就宿在水浹塘里。他是鬼頭刀,特皮,我們都坐在墻上,他卻騎在桃樹丫上聽故事。我們的目光刷地一下投向水浹塘,果然水峽塘里泊有好幾顆星星,正朝我們眨眼呢。
日康公笑道,既然星星掉到了水浹塘,你就把它們撈上來吧。弟弟蹭地從樹丫上站起,說,好的,我馬上……話未說完,只聽“撲咚”一聲,他就掉了下去,成了一顆濕漉漉的小星星。道坦上,一片嘩然。
三
水浹塘邊的矮墻上,原來就只有一棵臘梅樹,寂寞開有主。
那年初夏的一日,父親扛回了一捆樹苗,領(lǐng)著我們植樹。樹種有香樟、柳杉、杉樹、冬青等。香樟栽在牛欄外的墻坎下,杉樹、柳杉栽在菜園邊的圍墻腳,足足繞了一大圈。父親把剩下的小冬青交給我,說,這棵冬青就由你栽了。我問栽哪兒好呢?父親說你想栽哪就栽哪。我想了想,最終把它栽在了我的窗口下。
家里的人都沒閑著。姐姐不知從哪捧來一把胭脂籽,她把墻頭上的狗尾巴花連根拔掉,撒入胭脂籽。正在吃蚊蟲桃的弟弟,隨手把桃核塞進(jìn)墻坎的窟窿里。那天,我兜里恰好也有一粒剛吃剩下來的枇粑籽,烏溜溜的,滑脫脫的,很好玩。我見大家都往墻上種東西,便照著弟弟的樣子,把枇杷籽塞入墻坎上的一個石縫中,并用黑土埋上。
我家的菜園,是個老屋基坦,大約畝許,四周圍著人高的巖頭墻。里面種滿了各色各樣的菜,還有許多果樹,什么板栗啦,雪梨啦,李子啦,應(yīng)有盡有,就是沒有枇杷。枇杷是在供銷社工作的小姑夫送來的,顆顆鳥蛋大,圓滾滾的,金燦燦的,剝了皮,黃瑩瑩的,咬一口,淡淡的澀,濃濃的甜,真是好吃。我希望那粒枇杷籽,能長出一棵蓬勃的枇杷樹來,給水浹塘增加一樹綠,幾枝黃,當(dāng)然也給自己的舌頭添一份幸福。
此后,我的眼睛就天天往墻坎上看,心事全吊在了水浹塘邊,而且還猴急猴急的。
好像過了十幾天,墻上還真的長出了奇跡。哇噻,胭脂、桃子、枇杷全然發(fā)芽了。先是一小嘟嘟的豆芽黃,接著張開了兩片嫩嫩的唇,過了幾日,那粉粉的莖干兒便像彈簧一樣竄了上來,眨眼間,它們就全部長葉披綠了,成為茁壯可愛的小苗兒。姐姐種的胭脂花,有點像她,懂事特早,當(dāng)年就開了花?;▋鹤献系?,艷艷的,有一溜兒呢,火火地綻放著,猶如一縷晚霞落在墻頭上。姐姐高興壞了,拿花擦嘴唇,涂臉蛋,把恰似水浹塘一樣清純的人兒,捯飭成一個紅精靈。從此以后,清幽幽的水浹塘,一到夏秋時節(jié),便像個羞紅了臉的新娘子,有了胭脂的味道和顏色。
三年后,弟弟的桃樹也開花了,而且還結(jié)了果。那桃花花開得真漂亮呀,風(fēng)一吹,便花落花飛飛滿天,灑向池塘朵朵蝶,美得讓人無人形容。后來我在《詩經(jīng)》里尋到了它:“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之夭夭,有?其實……桃之夭夭,其葉蓁蓁……”弟弟高興得走火入魔了,他日日守著桃樹,但凡是遇到風(fēng)搖花,他便揮舞著帚把去掃風(fēng),但凡是看見從樹上掉下一個爛桃丁,他也會心痛得掉眼淚,仿佛掉下來的是他自己的心肝寶貝兒。
唉,惟有我種的枇杷樹,卻是遲遲不開花。它真是太不爭氣了,咋就一點都不懂得我的心思呢,把我搞得在姐弟面前老是抬不起頭。當(dāng)看到弟弟咧著小嘴巴,站在墻上摘桃子時,我心都快要碎了。父親說,你急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就放心吧,這枇杷遲早會開花的。我說,阿爸,你猜這樹啥時候開花呀?父親說,也許是明年吧。
又是一年的春天,桃花開了,水浹塘里,花雨陣陣,落滿了紅。枇杷樹像個啞巴,依然如故,青蔥著臉,一味瑟瑟地?fù)u著風(fēng)。到了夏天,胭脂花開了,開得那么熱烈,那么美麗,枇杷樹還是我行我素,沒有一點想開花的跡象。我又迫不及待地問父親。父親說,你莫慌呀,到了冬天,枇杷樹才會開花呢。我聽了,大吃一驚:冬天那么冷,那花兒不被凍死了才怪呢。父親說,臘梅還在大雪天開放呢,它不是照樣也好好的嗎?
一年四季,我向來不喜歡冬天。冬天的水浹塘,沒有花果,沒有螢火蟲,沒有青蛙和紅蜻蜓,惟見老樹昏鴉,北風(fēng)漫雪,多沒趣呀。但聽了父親的話,我就希望冬天快點來臨了。我在盼呀等呀,等呀盼呀,終于在一個白霜如雪的早晨,我突然發(fā)現(xiàn),枇杷樹當(dāng)真開花了。只見濃濃的枝頭,猛地爆出了一簇簇的小白點,像米粒,像炸不開的爆米花,真是太神奇了。我激動得不由大呼小叫起來:大家快快來看呀,枇杷開花啰,枇杷開米花啰!我是站在水浹塘邊的青石板上邊跳邊叫的,我是仰著頭朝樹上的花蕾喊的,媽耶,真是開心哦。我太得意了,就忘了形,當(dāng)我再次像青蛙一樣高高地跳起,不料落下的時候,腳下再不是青石板了,而是冰冷冰冷的水浹塘,我成了一只呱呱叫的大青蛙。
姐姐笑得花枝亂顫:狗亮,水浹塘的水好喝嗎?弟弟樂壞了,幸災(zāi)樂禍的鼻涕竟在唇上吹起了水泡兒。父親一把將我拎了上來。母親洗凈我的身體,狠狠地掐了一下我的小屁股,厲聲喝道,狗亮,你如果再這樣不顧天不顧地的,我就把這樹砍了。我忍著疼,連忙說,千萬別,我保證今后再也不會亂蹦亂跳了。
四
水浹塘留給我最初的記憶,水清如玉,澈若波粼,有彩魚,有睡蓮,有青蛙……魚在蓮下游,蛙在葉間臥,花在云上開,聽像一首歌,美似一幅畫。
遺憾的是,十歲那年,水浹塘不再養(yǎng)魚了,也不再浮睡蓮,改盛垃圾。每天,姐姐清掃好衛(wèi)生,便把垃圾倒入水浹塘里,日復(fù)一日,垃圾越來越滿,泡在水里慢慢地腐爛。不僅如此,父親還不時地從山上挑來一擔(dān)擔(dān)草皮,也往水浹塘里倒。很快,水浹塘的水就變濁了,變黑了,氣味也變濃了,成了一個垃圾塘,大煞風(fēng)景。
我大為不滿,問父親:阿爸,水浹塘原來的風(fēng)景多好呀,你干嘛要把它糟塌成這樣呢?父親說,你這叫做少兒不懂愁滋味,是過日子重要,還是看風(fēng)景重要?我說,你把垃圾和草皮倒在水浹塘里,干嘛呢?父親說,燒土泥灰,當(dāng)基肥,用來種莊稼呀。我說,燒了土泥灰,就能過上好日子嗎?父親怔了怔,吐出一口旱煙,沉思一下說,那倒不一定,但土地會很高興,土地一高興,咱家的日子就好過多了。
到了初冬,父親選一個晴日,卷起褲腿,捋起袖子,走到水浹塘里,用鐵耙子把塘里的垃圾一耙一耙地扒拉到道坦上,讓風(fēng)吹,日頭曬。幾天過去,待垃圾曬干了,父親就到鹿頭田的柴山割來一擔(dān)蓈枝,鋪墊在地上,然后把垃圾堆在蓈枝的上面,壘成了灰堆。灰堆圓圓的,上尖下大,像一座小山,甚是崔嵬。未了,父親把底下的一圈蓈枝全部點燃,又幾天過去,那些垃圾和草皮,便化作了如黑沙般的灰。經(jīng)水浹塘浸泡而成的草泥灰,肥力特猛,因為有了它們做基肥,次年我家種的麥子啦,黃豆啦,蔬菜瓜果啦,長勢特好,迎來了大豐收。
時至今日,我會常常想起當(dāng)年父親問我的話:是過日子重要,還是看風(fēng)景重要?記得當(dāng)時,懵懂無知的我,嘴上雖然沒有回答,但心里卻在嘀咕,日子不就那樣過嗎,何必要破壞風(fēng)景呢?直至長大了,我才明白——有時候啊,日子和風(fēng)景是不能兩全的;風(fēng)景固然好,但在日子面前,又算什么呢。沉魚的西施,落雁的昭君,她們又何嘗不是人世間最美的風(fēng)景,但事關(guān)家國存亡,最終還不是要遠(yuǎn)離家鄉(xiāng),離別心愛的人,一個投懷夫差,一個踏雪出塞了嗎。
日子是樹,風(fēng)景是從日子樹上開出來的花朵。父親是種日子的人,在我心里,他永遠(yuǎn)都是一道最亮麗的風(fēng)景。
歲月如梭,滄海桑田。現(xiàn)在,老屋拆了,水浹塘隨著唇寒而齒亡。它被瓦粒斷墻填平了,僅存一角淺淺的水,如老屋殘留的血和淚,弱弱地汩汩在漫漶的時空里。令人慶幸的是,那棵臘梅樹,仍兀立在墻坎上,它雖然寂寞,卻風(fēng)骨依然,每逢飛雪迎春到,便烈烈地開放了,仿佛默默地在向歲月訴說著那老屋,那水浹塘的故事。
每每看到這棵老氣橫秋的臘梅樹,我就會不禁淚流滿面。因為,一看見它,我就會想起那些遠(yuǎn)去的時光,特別是愛臘梅花的母親。
本文以馮水淶塘作影子,實則是在寫母子、父子、姐弟、兄弟之間血濃于水的親情,本篇作品可以感覺得到嵐亮老師是在心血和淚水創(chuàng)作出來的,情真意切!
好文拜讀學(xué)習(xí)分享了,向嵐亮老師問好,遠(yuǎn)握,祝吉祥安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