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村莊里的屋主(散文)
他,不是供職人員,卻有著比一般供職人員還高的思想境界;他,不是鄉(xiāng)村干部,卻在居民中,威望并不比村干部低。他,不是軍人,卻比軍人熟悉槍械、隊列及軍事事務;他,不是專業(yè)木匠,卻有一手制作木質圓桶和家俱的手藝。他是村莊里的屋主,是宿松縣陳漢鄉(xiāng)廣福張沖的一位名副其實的農民,名張金益,張氏仲四支后裔廿一世孫,顯字輩,按譜,是我的宗族爺爺。
一、青年時期拜師學藝
先翁一九四四年正月廿七日,出生于廣河西黃巖寨、南下廣福寺一處獅象把口,猛虎下山的山下,龍井溪水西岸的張沖盆地為河西屋場,他的家庭是一個農民兼手工工業(yè)者。他的父輩在廣福一條豎折,酷似“L”形的老街上,開有一間豆腐房作坊。一邊作豆腐,一邊務農。同胞姐妹四人,兩男兩女,兄長幼年夭折,父母就視先翁為掌上明珠。莊戶人家,經濟所困,先翁僅讀了個小學,便回家拜師學手藝。圓木匠作(專門從事木質圓形家什制作)雖不能大富,養(yǎng)家也算是一個門路。藝成后,正當能掙錢養(yǎng)家時,便患上了流鼻血的病。病來時,血流一大盆,臉色倉白,黃皮拉瘦,不成樣子。父母經多方就醫(yī),得民間一秘方,說是山澗石巖上生長的毛生姜煮水喝,病可愈,但喝了幾大簍也沒見效果。身體所累,于是他便棄木工而務農,說來也怪,自務農后,流鼻血的病情再沒有發(fā)生,大概是因圓木體力活太重,生活營養(yǎng)跟不上,體質虛弱所致。
張沖盆地雖不大,人均田地很少,居民三十余戶,百幾十口人,正經田地才四十余畝,其余兩千余畝都是山場。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儉治家,日子勉強過得去。
過去農村的兒女都訂婚、結婚早,先翁于一九六五年下半年娶祝氏完婚,雖不算大齡,但也屬晚婚,成家立業(yè)后,生育了四個孩子,共兩男兩女,為農村人所喜歡的繁衍傳承。
二、全民皆兵期任持槍民兵排長
新中國初立,當時國際形勢十分緊張,蔣介石集團在美帝國主義支持下,天天叫囂著要反功大陸,大陸不得不全民皆兵。因此全國各大隊建有民兵營,基干民兵連;生產隊建有民兵排,有持槍民兵班。先翁正值年輕力壯,被上級任命民兵排長,每年春冬兩季全公社兩次集訓,進行實彈射擊考核。拼刺刀,投擲手榴彈,苦練過硬的殺敵本領,隨時準備上沖上戰(zhàn)場。那時先翁手持沖鋒槍,每項軍事考核,都是優(yōu)秀,是民兵突擊隊的重要成員之一。經常奉命,接受突然任務。
有一次在嚴冬季節(jié),接到上級命令,蔣山山脈有敵機投下了反動傳單,社隊迅速結集民兵隊伍,令先翁帶一支小分隊,連夜封路,進大山實行拉網(wǎng)式的搜索,將蔣家山幾平方公里的地面徹底仔細地搜尋一遍,但卻無果。當時以階段斗爭為綱,各級政權必須穩(wěn)固,哪怕山高夜寒,也不能放過任何疑點。冬季的大山十分寒冷,隊員一停下來就凍得實在不行,只能抱團在深山林場,借柴火里取暖。當時,持槍的基干民兵,就像正規(guī)軍人,全社范圍內,哪里有險情,第一時間就出現(xiàn)在哪里,防敵、防特、防破壞,是人民民主專政的責任,同時當?shù)氐目购閾岆U隊、消防隊,工程突擊隊,都有他們的身影,基干民兵就是老百姓的主心骨,是公社、大隊為民辦事的主力軍,并兼管著人民警察、武裝部隊的任務,是穿著便衣的解放軍,所有公務行動,都必須參加。
三、義無返顧替全隊居民當差農工
三年自然災害后,社會主義初級建設階段時期,縣域內建設任務大,聚投勞日工比較多。釣魚臺水庫的建設、新干渠土石方的挖掘、二郎河流域改直至龍湖幾十公里、宿松——復興干線公路、竹墩渡改橋、長江北岸同馬大堤加筑,進行防汛。這些都是基干民兵充實第一線,那時生產力低下,全靠人工肩挑背馱、小獨輪車搬運土石方,其辛苦,難以為后人所了解。
一九六九年下半年(縣志一九八九年版《大事記》35頁載:一九六九年宿(松)——復(興)公路線建竹墩橋,一九七一年建成),縣城赴復興公路很重要,竹墩渡必須改橋,此定為全縣重點工程。是時,同碼大堤防汛的任務也很重,土方工程全靠人力挑運,哪里都需要人,縣政府只能舉全縣之力,組織全縣勞力上路建設。陳漢山區(qū)社隊也少不了派出勞力援助的任務,每小隊必須派出一名強壯青年勞力,自帶工具、口糧上工地。記得那晚生產隊召開群眾會,落實上級的任務。到底誰領銜擔任?會上鴉雀無聲,大多數(shù)勞力生怕被派上此工,各自默想著推辭的理由,隊長又不好直接點名。有人出主意要舉行抓鬮,有的認為應該從家庭勞力多的人家派出,一時莫衷一是。就在這難以落實的關鍵時刻,先翁自告奮勇地站起來,他不為自己,考慮的是全隊人的情況和榮譽,舍得小家為大家,使在場很多人為之被感動。他本是該隊戶單手勞力戶,這樣的大局精神,為人所贊。立即備辦工具、被褥、口糧報到上崗,直至年終工地收工,才返回隊里。
一九七七年九月,全縣陳漢、涼亭、二郎、程集、九姑、佐壩、五里及城關鎮(zhèn)調集5400多人,改直二郎河道(長溪山河口至龍湖灘頭,全長32.6公里),完成土方524.4萬立方米。先翁又代隊里勞力出公差。
一九七八年開春,政府號召發(fā)展經濟,陳漢地區(qū)號召發(fā)展特色產業(yè)——做表紙(農村上墳焚燒的陰紙),當時隊隊建紙槽,家家戶戶做表紙。因當?shù)刭Y源有限,表紙源料一時奇缺,有能力的人早下江南宣城、蕪湖等地區(qū),進黃山山脈、九華山山脈等各縣鄉(xiāng)鎮(zhèn)采購“竹麻”,然后運回本地加工表紙。一九七八年春節(jié)剛過,隊里推選辦事真誠、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民眾信任、有一定外出辦事能力的人、外出擔當此任。經推選,大家一致同意先翁帶上我擔此任,正月初七小年剛過,整裝行囊即行出發(fā),奔赴江南。
那年正月初八,天陰氣沉,我和先翁不知目標,心中無底,抱著能到哪是哪的僥幸心理,一路查訪和打聽。先坐班車直達安慶,在迎江寺邊吃中餐時,恰巧遇上本地鄧家山的鄧某,他連月來跑廣德、涇縣、寧國等江南山區(qū)多趟,購回了幾萬斤干“竹麻”,此次正是帶車去運貨,這條信息對我們很重要,但考慮他已到過的地方不宜再去,餐后先翁決定,為節(jié)省車費,我倆先坐鄧某的貨車,到宣城市下車。第二天去寧國縣城河歷溪鎮(zhèn),再行訪問。老式江淮牌貨車,駕駛室坐不下多人,我和先翁只能坐在后貨箱,車子過江下輪渡,沿江南岸飛馳而駛。初春季節(jié)寒風凜冽,身上的衣著本來就單簿,不一會我倆便感覺被凍疆,動彈都已經困難,急中生智,見車廂里有塊雨油布,我倆在運動的車上爬行,把油布拉過來,將就著鉆進里面。辛好我?guī)Я思f軍大衣,嚴嚴包裹再蓋上油布,就這樣咬牙堅持了幾個小時。天黑時車子終于到達宣城市,我們手硬腿疆地下了車,因車箱來時剛卸下一車煤,我和先翁滿身煤灰,就象剛從煤窯里出來,灰頭垢面,只能找個了旅社,住了一晚。
第二天,趕赴車站,查看地圖,便往寧國縣西霞區(qū)虹龍山區(qū)趕。下車在虹龍山沖鎮(zhèn)古街上打聽,晚宿虹龍旅館,繼續(xù)詢問無果。第三天早起,返回寧國縣城,在候車廳見人就打聽,哪里有“竹麻”買,有人指點說去廣德縣廬村區(qū)、柏墊區(qū)、同溪鄉(xiāng)等地去看看,那里是大山區(qū),鄰浙江天目山,也許能達成心愿。
按好心人的指點,搭上了去廬村——柏墊——同溪的班車,原來廬村鎮(zhèn)是廬村水庫所在地,同溪鄉(xiāng)在水庫后溪水的發(fā)源地。在同溪鄉(xiāng)山區(qū)古鎮(zhèn)街住下,四處打聽,跑了幾條山沖,遇上一姓沈的隊長(村名屋場名忘了),說他隊里有點“竹麻”尚未起窖,但不知價格,答應帶我們跑跑鄰近幾個山沖訪訪再說。連續(xù)幾天天雨,大山深處霧氣環(huán)繞,幾次翻山越嶺,我們已分不清東南西北,只能等待天晴上山。幾天后,天氣逐晴,我們搶時間,連續(xù)五天翻越幾十條山崗,到過幾十條山沖,遇上的“竹麻”數(shù)量因不足一車而放異?;氐缴蜿犻L家里,經討價還價,商討我們自已曬干、打梱、上車,他們負責集貨、過秤,附款后即行發(fā)車。簽訂完《合同》,眼看快要到正月下旬,我是公社輔導小學老師,正月十六必須開學,我要回校上班、上課,因此心急火燎。不料,在蕪湖鳩江飯店買飯吃時,又遇小偷,錢包被偷了,怎么辦?便想到去老家有在安師大、蕪湖師專讀書的同學那里借點路費,趕到安師大,未找到老鄉(xiāng)同學,但在街上遇上柳坪鄧某,便同鄧一同提前回了家。
從柏墊同溪返家后,連續(xù)幾十天又是陰雨,先翁在外四十余天,只身一人,硬是把幾千斤“竹麻”曬干、打梱,通知家里放車運回。分給各家各戶,進行加工做紙,戶戶都獲得了利潤。
四、里民紅白事的主心骨。
莊里無論哪家遇紅白喜事,首先告知的是先翁,他便不論貧窮貴賤、關系親疏,為喜家前后張羅、迎親送客;為喪家,不論是男是女,均上前為亡者整冠穿衣,洗臉抹身,收殮入棺。當?shù)仫L俗,幾天后還要開棺加石灰,尤其是盛夏天氣炎熱,農村沒有降溫防腐設備,往往在加灰時,尸體已開始腐爛變形,沒有點膽量是不敢操作的。農村所事,喪事為大,特別是前幾年,自古留下的習俗,棺葬亡者,須用龍杠八人抬棺,或用轎杠四人抬棺,張沖地處山區(qū),因進山路窄,羊腸小道,林深、苔重、路滑,四人抬棺,只能列隊單道行走,整個棺木、遺體、石灰足有近千斤,路途路崎,抬棺的四人必須盡心盡力,因是義務之勞,一搬人不愿作為,而且沒有力氣的也擔當不起。先翁從不缺一次上扛,且義務張羅安排各主喪戶家后事,把屋場事務作已任,這種精神難能可貴,眾口留芳,子孫永銘,念念不忘。
隊里的田頭地邊,哪里溜了土,哪個田壩地埂倒了,供水灌溉田的“竹筒”壞了,須要更換;老堰被沖,廂溝被塞,他了如指掌,事無巨細,明察秋毫,可謂是全隊全屋場的主心骨。
為全隊居民的利益,他是對外處事的名片。凡鄰隊有白事,先翁都提前通知各戶,某日一道赴靈堂祭拜,這是村民自成的規(guī)矩。鄰村獨山,修通村公路,要征用本隊黃花嶺土地山場,商定協(xié)議時,他親自到場表示支持,幫助造具征用面積、陪付青苗竹木的明細表冊,收發(fā)補償款項。獨山村電站輸出線路,先翁又參與規(guī)劃,提出合理化意見,盡量避開隊里人家房屋、田地,還甘當線路義務檢查員。發(fā)現(xiàn)哪里竹木靠線,立即通知對方清障避險,嚴防人蓄遭電。
鄰里誰家有矛盾,他知道后即前往調解,反反復復做雙方的思想工作,直至雙方握手言歡。他為人正派,秉公辦事,不貪小便宜,為隊里擔任現(xiàn)金保管幾十年,銀錢分角不差,在隊里落下一世清名。
我家是城鎮(zhèn)戶口下放的插隊戶,人口多勞力少,大集體時,先翁常帶著我和兄長干活,拔秧、插田、耨草,手把手地教。隊里分紅芋,山地路遙,常常幫我家挑幾擔回,扶弱濟困是他的本色,我終生不忘。
五、赴鄰里悼念亡靈成永訣
歲月漸老,先翁的身體,除血壓有時不太穩(wěn)定,其余并無大礙,二0一五年仲秋月某日,還能從二井山上馱樹回家,誰想次年六月十五日,他張羅著帶眾人赴鄰隊祖堂悼念一亡者時,在路上遇一電動三輪車同往,因車未停穩(wěn),兩腳沒跨上去,車動人倒地,經送醫(yī)院搶救無效后身亡,生命定格于此日,享年七十二歲。全屋居民無不痛惜,無不傷心淚流滿面。斯人已去,莊場無主,民無舵手矣!
先翁永別,走完了不平凡的一生,雖沒有驚天動地的偉跡,但在這平凡的日子里,更顯示了他不平凡的一生。為了誰?為了全屋族眾,朝于斯,夕于斯,謀福祉,民口留芳,沒齒難忘!堪為弘揚正能量,傳承優(yōu)良傳統(tǒng)的人和事,堪為村莊里的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