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外婆的筍塔山(散文)
一
在我的老家,至今仍然流傳著一段順口溜:“外甥王,心肝蒂;冇雞腿,落茄(茄子)蒂。”言語款款然,說的是外婆對外甥的千般好,萬般愛。是啊,在外婆的心目中,外甥兒筒直就是個王子般的存在,通常是要用雞腿招待的,即便是沒有,也得拿個茄子蒂來代替呢。一句話,有外婆的孩子像個寶,是真正的王。
然而,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外婆。我出生的時候,外婆已經(jīng)謝世五年了。
外婆家,是一個遙遠的小山村。背靠青山一座,面臨梯田一壟,地處偏僻,遠離集鎮(zhèn),宛如平常的一支山野小曲。全村就兩座房子,一上一下,座落在一個黛黛的山坳里。路下的房子,落在谷里,是四合院,很古老了,石墻黛瓦,飛檐斗拱,有高高的門臺,有鋪磚的天井,有粼粼的池塘。外婆家的房子,是泥瓦房,也很舊了,成“一”字型橫亙在路邊的坡地上,好像有八九間,是長長的一溜。房子稀里糊涂的,除了外婆一家人,隔壁是小外公的家,旁頭還住著好幾戶人家,全是沾親帶故的。
這個地方,對外號稱是石莊,而到了石莊,才知它是石莊的一個自然村,叫筍塔。筍塔這個名字,曾經(jīng)讓我犯難了好些年。因為這里既沒有寶塔,也沒有鐵塔,就連石塔和泥塔也沒有。村口矗立著一棵老柳杉,五百多歲了,樹干三人方能合抱,高大蓊郁,遠望如巨傘,近看似綠塔。要我說,這里該叫樹塔才配呀,怎么會叫筍塔呢?
直至讀高一的那年,我才有了感悟。
外婆家的后面,有一座小山,瘦瘦的,尖尖的,樣子甚是崔嵬。山上啥也不生,盡長翠竹,一年四季,竹林青青,綠影婆娑,鳳鳴龍吟,風(fēng)光無限。在那個初夏的傍晚,我站在村口抬目朝山上看,但見山上長滿了新筍。筍子長得蓬勃,密密麻麻的,高高低低的,大的跟竹子一樣高,小的也有幾米長,如一支支棕色長矛,從翻滾的綠浪里探出頭來,刺向云天。彼時,正值筍殼欲褪未褪之時,火紅的夕陽斜斜地照在小山上,幾許瑟瑟,幾許金黃,還真是像一座金雕玉砌的寶塔。
呵!外婆的筍塔山,原來得名于此,我恍然大悟。
二
盡管沒有見過外婆的生人,但我認(rèn)得她。外婆的音容笑貌印在一張黑白照片里,至今仍掛在我老家的墻上,陪伴她的,有外公,還有我的父母。
照片上的外婆,頭發(fā)黑黑的,發(fā)髻高束,頂上仿佛盤著一朵小小的云;臉龐白白的,一雙秋瞳,兩黛春山,雙眸暖意融融,時時刻刻都在刮春風(fēng);鼻梁挺挺的,不長不短,小巧玲瓏,比古畫里的仕女還要精致。她神似演虎妞時的斯琴高娃,端端地坐在相框里。每每去看她,我都會向她跪拜,然后問她:外婆,你認(rèn)得我嗎?外婆聽了,總是朝我微微地笑,笑得那么深沉,那么慈祥。仿佛在說,外甥王,你來了,外婆好想你呀,外婆煮雞腿給你吃哦。
照片是一件很神奇的東西。它是會凝固的,凝固遙遠的時空,凝固消逝的歲月,凝固漫漶的思念,把陌生凝固成熟悉,把并不存在的記憶凝固成眼前鮮活的形象。
與外婆感情最深的,除了母親,便是從小由外婆帶大的大姐了。有關(guān)外婆的點點滴滴,我都是從母親和大姐那里聽來的。
外婆姓周,出身于勝地鰲里的一個名門望族,知書達理,蕙質(zhì)蘭心,是一個正宗的大家閨秀。外公姓林,是一個標(biāo)本式農(nóng)民。外婆生有四子兩女。我母親是老大。大舅父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杭州大學(xué)工作。二舅父早早就夭折了。三舅父是村支書。小姨媽是公社干部。外婆去世的那年,小舅父還是個流鼻涕的小屁孩?,F(xiàn)在,小舅父還在,其他的,都跟著外婆到天上玩去了。
據(jù)說,外婆在外公的家族里,口碑超好,很有威望。哪倆口子吵架了,鄰里間鬧矛盾了,但凡是她一出面,只須三言兩語,一切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據(jù)說,她精于女紅,還會畫畫,巧手能繡萬種花。我母親和大姐,皆是外婆的得意門生,我親眼見過她們的繡技,母親繡的喜鵲,跟活的一樣,好像會叫會飛;大姐繡的梅花,放在臘梅樹上,跟真的無異。據(jù)說,外婆還懂醫(yī),會把脈治病,哪個小孩發(fā)熱了,那個女子肚子疼了,她往往藥到病除,是個女華佗。
前兩者我信,惟有第三點,我始終不相信。不然,她咋會不讓我見上一面,就早早地走了呢?
兒時,有一個問題時常困擾著我。每年正月,我們?nèi)ネ馄偶夷聊辏思叶际侨ツ镣馄诺?,惟有我是去牧外公的。我問母親,外婆呢?母親說,你外婆不在了,她到天上玩去了,再也不回來了。稍大點,有了小心思,我便想:外婆的娘家那么富有,外公家如此貧窮,一個千金小姐咋會嫁給外公這個窮人呢?我問母親。母親說,人世間的姻緣,講究的是一個緣字,你外婆與外公有緣唄。
長大后,我終于明白:其實,外婆的長相是有嚴(yán)重缺陷的,她其他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嘴里長著一顆大虎牙,而且下巴是歪的,斜得像明太祖朱元璋。而外公,雖出身貧寒,卻長得玉樹臨風(fēng),儀表堂堂,加之又善良勤勞。于是,天上的一彎殘月,便落入人間的寒窯里來了。
三
五歲那年,我見證了外婆鳳凰涅磐的輝煌時刻。
外婆走得猝然,讓外公措不及防。臨走時,她囑咐外公,她不要棺木,也不要墳?zāi)?,只須一把火,把骨灰撒到小河里漂走就行了。她是外公心中的月亮,外公焉能舍得。外婆死后,悲痛欲絕的外公不忍心草草地埋掉了她。沒有墳?zāi)梗夤闩R時給她置了一座雖然簡陋卻也清幽的房子。那座房子就建造在筍塔山的竹林里,清一色由竹子搭建而成,可遮日曬,能避風(fēng)雨。外公在它的四周,種上鳳仙花,種上美人蕉,還栽了一棵香樟樹。母親說,外婆愛美,特怕蚊子,外公懂得她的心思。
外婆在這座房子里整整待了十年,沐浴了十年月光,十年竹風(fēng),十年花香,也沐浴了她心愛之人的十年相思淚。
十年后,外婆的墳?zāi)菇ê昧?,外公才決定把外婆的靈魂安置到他倆的永久故鄉(xiāng)。我清晰地記得,在那個令人斷魂的冬夜,外婆的楠木棺材被眾人從筍塔山上抬下。山腳的一塊平地上,柴爿竹片堆成了山,可憐的外婆又被大家抬到了柴堆之上。寒風(fēng)蕭蕭中,幾聲鑼鼓,幾聲嗩吶,幾聲土銃,咚咚咚!鏗鏗鏗!轟轟轟!哇哇哇!喧囂而雜亂,掩蓋了母親和親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緊接著,柴堆被火篾點然了,未幾,星星之火就成燎原之勢。那沖天的火焰,借著風(fēng)勢,越燒越旺,越來越烈。熊熊火光,映紅了我的小臉,映紅了青翠的筍塔山,也映紅了蒼蒼茫茫的天空。
我記得,火堆中不時地發(fā)出一陣陣的“噼啪”聲,仿佛是外婆在烈火中的哭喊。那四處飛濺的火星,是從外婆眼睛里飛射出來的淚珠嗎?哦,我的外婆,你太苦了,實在是太可憐了!我禁不住哭了,發(fā)瘋似的要沖上去把火踢了,大姐緊緊地?fù)ё×宋?。母親沒有管我,她跪在地上,比我哭得還要響,還要慘。我想,母親跟我一樣,她一定是聽到外婆的哭喊聲了,她一定也看見外婆那紅色的淚花了。
我看見,那一夜,外公一直就跪在火堆前,淚流滿面,一動不動的。有人去拉他,依然紋絲不動,如一尊石像,任火在他的身邊烈烈燃燒,任北風(fēng)吹亂他的頭發(fā)。啊!那時候,我還太小,我不知道,那一夜這火不僅燒毀了外婆,也燒毀了外公的心呢。
事后,我問母親:人死了,把她送到墳里去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把外婆燒了呢?母親撫著我的臉說,這是你外婆在生前特地吩咐的,她患得是急性傳染病,外婆懂醫(yī),又愛干凈,她不想連累別人呢。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母親嘆道,兒呀,你記住了,將來如果阿媽死了,也像外婆一樣,你放一把火,把我燒掉就行。
母親的話應(yīng)驗了。十二年前,她老人家仙逝了,最終伺候她的,還真是火,不過不是柴爿,而是殯儀館的高檔火化爐。一縷熊熊的超級溫暖,把母親的靈魂化為一縷裊裊的輕煙,她像外婆一樣,把自己的生命在天空綻放出一朵美麗的花,便羽化登仙了。母親跟我說那話的時候,距實施火化還隔幾十年呢。我想:在冥冥之中,她與外婆還真是心有靈犀啊,否則,她便是會掐指點算了。
四
外婆走后,外公一直單著。按照風(fēng)俗習(xí)慣,每年的春節(jié)和端午,我們都要到筍塔牧年,牧端午。
這是我兒時乃至少年時代最渴望的一件事。沒有外婆,但外公待我一點也不遜于外婆。我每次去,他總是朝我呵呵地笑,那喜悅的神情,仿佛是在皚皚雪野里驀然看見了一朵盛開的花,瞇著的眼睛發(fā)出的光芒比春陽還暖和。我甜甜地叫一聲外公,他便說,哦唷,外甥王,你來了,好好好,外公馬上燒點心給你吃哈。
外公燒的點心,基本上都是粉絲,配料有咸豬肉,紅蘿卜,上面蓋著倆煎蛋,碗底必定臥著一個大雞腿,純粹是外婆的味道。
吃完點心,外公便荷把鋤頭,領(lǐng)著我到筍塔山挖筍。筍塔山是座博愛的山,像外婆的胸懷,四季都長筍,春天有春筍,冬天有冬筍,夏秋有竹鞭筍。筍挖來了,外公便把筍煮了給我配飯,如果筍多,就讓我捎回家。挖筍的時候,我們會路過外婆的那個臨時驛站。那是一塊偌大的平地,如一塊織錦,鋪在竹林深處。外婆搬走后,竹棚子拆了,但外公沒有在那塊地上種莊稼,而是又種了好多花。細(xì)一看,除了過去的美人蕉,鳳仙花,還有紫藤花、山茶花、向日葵呢。我問外公,你怎么在這種這么多的花呀?外公一聽就濕了眼,說,外甥王,你外婆生前就愛花,我一看到這些花,就看見你外婆了。
我的家在舟浦,距外婆家有二十五里路。每次我回家,外公都拄著拐杖,幫我挑著擔(dān)子,送我到十字路。十字路,處于筍塔和舟浦的半途上,離舟浦和外婆家,各距十二點五里路。每次,當(dāng)我走到山頂回首望,仍見年邁的外公,站在十字路口,他的手,不停地向我揮啊,揮啊……
今年盛夏,我和妻子到石莊的表妹家喝喜酒。宴罷,我們特地去了一趟筍塔。多年過去,筍塔一片荒蕪,所有的人家都搬到山那邊的集鎮(zhèn)上去了。外婆家的房子,惟留下一斗矮屋,那是三舅父在生前搭的,說是要給兒孫們留個念想。欣慰的是,村口的那棵老柳杉還在,筍塔山的竹林還在。那樹,似乎一點也沒長大,一點也沒變老,而外婆的筍塔山,比從前顯得更蓊蔥,更年輕了。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晚風(fēng)拂竹,瑟瑟作響。我不由地哼起了一首歌謠,當(dāng)然,歌詞我改了:“晚風(fēng)輕拂筍塔山/竹林沙沙響/沒有椰林逐夕陽/只是一片蒼茫茫……筍塔山啊筍塔山/外婆的筍塔山……”
妻子聽了,問我:你不是一直遺憾沒見過外婆嗎?怎么唱起《外婆的澎湖灣》了呢?我說,盡管沒有見過外婆,但我并不遺憾,因為外婆一直就活在我的心里,就像筍塔山上的翠竹一樣,永遠長青呢。
王躍文老師寫自己的爺爺,與同嵐亮老師寫自己的外婆,他們都與作者沒有謀面,可是寫出來的作品,讓讀者感覺他們都活著與作者有說有笑,真痛真閑,愛之深刻,油然而生。這說明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文字之前,在靈魂之中與他們有過交流和溝通,本人的一點見解,寫出來與嵐亮老師共勉!我要說的是,嵐亮老師外婆若天上有之,定會有這樣的外甥王感到心慰,因為文字的緬懷才是最長久的,也是最深入人心的。
品讀學(xué)習(xí)嵐亮老師懷念外婆的親情美篇,向嵐亮老師問好,遠握,祝吉祥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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