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北行見杏花(散文)
這北方的杏花,像是宣德殿鴟吻上落下的鶴羽?;厥纂x家三千里,北行的馬蹄,踏碎徹夜西風(fēng),等到達(dá)韓州的時候,杏花濺起香融的氣息。這時的汴京應(yīng)該到了梅子青時節(jié),是我御批汝窯的天青云破處那種“青”,而眼前的院落凄涼,除了這一樹杏花,卻不見其他生機(jī)。杏花像被裁剪過的白絹一般,輕疊數(shù)重疊住了故國不堪回首。這一處的杏花與汴京的明顯不同,淡著胭脂的底色,可比蕊珠宮女更動人,想到這我的胡須微微顫動,苦澀的味道,最易凋零的是花,最羞愧的人是我。
曾經(jīng),我在龍亭遠(yuǎn)眺,御道周圍種滿了花草,離我一揮金帛贖回幽州也才三年。那時,我沉醉在自己營造的盛世假象里,只覺得,只要熱愛,就會讓這盛世綿延千年。所以,在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的質(zhì)疑聲中,我依舊登上了天子的寶座。在此之前我愛山野泉林,愛蹴鞠,在一個很寬闊的場地,我可以撒歡和少年們玩在一起,偶爾,熱情高漲時也會賦詩一首。
就在那時,儂芳依翠萼,園林的花反射出特殊的光感,盛大的奇松像遮蔽整個天空的大傘。在這里,我度過了最單純、最美好的少年時光。
十七歲那年,我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建中靖國,短短一年又改為崇寧。我已不再是蹴鞠場上揮灑汗水的少年,我不能放肆地笑,也不能放肆地哭。做皇帝,我心里是拒絕的,我知道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鮮有治國理政的才能。
手背上有淤青、嘴角溢出的血染紅胡須,身邊一同被擄的妻看見我出現(xiàn)在院落的杏花樹下,突然淚流滿面。那一刻我有些不知所措,內(nèi)心暗暗自責(zé),這一路走來餓死、凍死了不少人,北行的路途讓我后悔做過的一切,一場戰(zhàn)役葬送大宋的命運(yùn),我和妻子兒女屈身為奴,多少皇親貴女被明碼標(biāo)價賣出,更可笑的是我居然聽信讒言,任用奸臣,更可笑的是希孟的設(shè)色山水畫《千里江山圖》我一高興隨即就賞給了寵臣蔡京。也許在我歌舞升平、安適享樂的時候,這些金人早已磨刀霍霍,對準(zhǔn)了大宋??尚?,我借皇帝的身份間接地愛著書法、畫畫、歌吹。
堂堂一國之君卻做掩耳盜鈴之勢,是我待在朝堂太久了嗎?怪我聽信讒言任奸佞胡作非為嗎?也許在我將一塊石頭視為瑞應(yīng)并封為盤固侯時,這個國就已經(jīng)開始霉變發(fā)芽,杏花開盡必定會敗,杏花如此,那國也盛極而衰了嗎?想到這里,也不知道這杏花在這凄涼的庭院開過多少遍,我今生何時返回汴京?不!離開,我寧愿金賊送還的,是我的尸骨,也許這國恨能激起大宋男兒雪恥的斗志,也許經(jīng)歷這場屈辱的洗禮,這些臣子有朝一日能收復(fù)失地,百姓能過上安寧富庶的日子。
金國擄走的黃金、白銀、衣緞、祭天禮器、天子法駕、宣和殿里的圖書典籍,這離恨重重,我至死都不能忘記,桓兒的皇后朱璉屢遭調(diào)戲,最終因不堪受辱自盡,想到這里我捏緊了拳頭,手上的青筋暴起,但想到我是導(dǎo)致這一切的禍端,又無奈地捶了捶胸口,這些無法磨滅的傷痕和恥辱將跟著我趙佶千萬年,是我的過錯!杏花枝上飛來一雙燕子,真想讓它們替我捎去消息,雖有盛極而衰之說,北行的艱辛更讓我相信否極泰來,我的夢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汴京城,魂魄早已經(jīng)在那生根發(fā)芽,天遙地遠(yuǎn)、萬水千山,不知故國在何處時,我才知道我愛著我的故土和子民,只是這燕子哪能聽得懂人話,懂得我的心思,它們只是守著這盛開的杏花,我只是守著國破家亡的舊夢,燕子不知道,我的子民們也不會知道他們的帝王知道錯了。
杏花樹下短暫的停歇,思緒萬千,怎能不思量,我也曾為收復(fù)燕云十六州而夙夜憂嘆。這些年,我從沒有這么細(xì)致而從容地審視自己,第一次坐下來自剖,地大人稀的北方容不得我做夢,當(dāng)下看來,卓然清絕的天賦和雅資都抵不過百姓吃飽穿暖來得實(shí)在,風(fēng)流俊逸不如四海升平可靠,是我,是我一直不懂治國的門道,耽誤了很多人,連累了很多人,朝堂上有些人鼓吹在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看到了大宋經(jīng)濟(jì)的繁盛,五米長卷赫然在我的記憶里一一浮現(xiàn),漕運(yùn)的船原本用來運(yùn)糧,可畫里運(yùn)糧的是私船,那原本運(yùn)糧的船被官員用來給我運(yùn)太湖石了嗎?文官和武將在路上爭執(zhí)不休,粘布上的字畫,畫后的問路、問病、問卦,大宋的路又在何方?原來早就有人問過我了!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有些哽咽,這些以畫為諫的事一去不復(fù)返,是我閉目塞聽,城高壑深的汴京城在十萬金兵面前一觸即潰,最終妻子兒女、皇親國戚被虜入金,這天地之間哪還有我的容身之處。
就算千難萬險(xiǎn),我也會一步步走過去,歷史選擇了我,現(xiàn)實(shí)放棄了我,再屈辱我也要踏進(jìn)金國,我決定在夾縫中生,在故國外死,此生,我怕是再也回不去汴京了,這些沒來由的夢也只是夢,哪有什么憑據(jù)?我干裂的唇吟出這首《燕山亭》,我隱隱聞到自己嘴里的血腥氣,我付出整個生命熱愛的一切,轉(zhuǎn)眼就被奪了去,我做皇帝只是錯緣,我熱愛的也是錯緣,我所愛的一切在突入其來的變故里只能作舊。哽咽之間,我把這首詞誦給周圍的人聽,只想告訴他們,也告訴自己,活著,就算再難,也一定要活著。
最后,我被強(qiáng)行帶走,越向北行喧囂的世界變得越安靜。偶爾能在夢里回去看看,在艮岳、在朱雀門、在鬧市、在宣德殿、在最南邊的寺廟、在佛龕面前,亡國之君在靜靜聆聽,虔誠懺悔。未來,一路向北,無論要走多遠(yuǎn),只希望,能夠記得,曾經(jīng)是怎么被擄走上路的,曾有個富庶繁華的地方叫東京,叫大梁,叫汴州。
北行見杏花,我總是像個過客,馬蹄聲碎,踏破西風(fēng)。其實(shí),在哪一座城里我不是過客呢?脫若白娟杏花隕落,在人間你我都是過客,唯有希望在大宋的土地破土重生,皇帝勤政愛民,百姓安居樂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