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嗩吶聲聲(散文)
我時常拒絕滿月夜獨處,夜色是叩響記憶的門環(huán),于清脆聲之后,是無盡的悠遠。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搖曳的樹影,晃動的籮筐,是我此生最早的記憶,一場屬于我和父親獨有的記憶。倘若換作今天,那個月夜于父親來說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回憶,我無從得知。
外婆之前生了兩個女兒,在四十九歲那年生下我母親后,才算徹底斷了必須要有個兒子的執(zhí)念。父親是石匠,高大帥氣,吹得一手好嗩吶,看上他的姑娘不計其數(shù),媒人多次上門,只是每每在姑娘到家之后告吹。家庭的拮據(jù),加上父親兄弟三人,漸漸地,說媒的便沒了聲息。年歲漸長,父親是老大,爺爺托人讓父親上門,便和我母親相識了。那幅籮筐,便算得上是父親的嫁妝,一頭挑著棉被,一頭裝著父親心愛的嗩吶,連同他作為匠人的家伙什。
或許我的出生是父親命運的開始,算不上是延續(xù)。因為我是個女兒,外公外婆從來沒有給過我父母好臉色,她怪我母親不爭氣,怪我父親掙不到錢,屢次將那副屬于父親的籮筐扔到屋外,時常破口大罵,再后來便是動手,父母身上總是淤青。于是村長成了我們家的???,他不是下地干活,便是在我們家調(diào)解矛盾。父親以為再熬熬,或許有個兒子就好了。可能我沒有兄弟姊妹的緣分,所以我們總是一家三口。
那天晚上,父親應邀給村里一位去世的老者吹奏嗩吶,據(jù)說在這個村里,只有父親的《百鳥朝鳳》綿長而悠遠。我無緣知曉那是怎樣一位老者,見父親攙起來人,轉(zhuǎn)身用肥皂洗手,將嗩吶仔細擦拭,穿戴整齊,手臂上纏著青紗,同那人走進了月色中。
只是后來聽說,那天晚上,父親就著外婆家條石磊成的墻,就這樣靠了一晚。
再后來,我們連住瓦房的資格也沒有了,只能搬去了牛棚。
父親用自己的手藝,開山鑿石,他和母親合計,將采得的條石拖回來,要親手磊幾間條石的瓦房,至于這些條石的去向,成了我幼時最深的印記。
那些條石總是封住牛棚的門,漸漸地成為一種常態(tài)。直到那天,父親下地回來,條石磊到了屋檐,上面還灌滿了泥漿,而我,在里面嚎啕大哭。父親攀上了屋頂,將牛棚的草頂掀翻,然后抱出我,找出那幅籮筐,一頭放著棉被和嗩吶,一頭挑著我,沿著那條石子小路,走回了爺爺家。
我清楚地記得,那條路很長,月色凄冷,明晃晃地照在父親頭頂,一路上他未曾說話,我不時迷糊,額頭在籮筐上撞出了一圈包。
那個三口之家,變成了我們父女二人。爺爺給我改了名,從此我便隨了父親的姓。
我成了父親的跟班,隨他上山種地,看他在小麥泛黃的時候舒展的眉頭,從腰間取下嗩吶,而我,則拍手跳著,因為發(fā)現(xiàn)了那叢紅色的刺泡而雀躍。父親將嗩吶遞給我,攀著崖上的荊棘爬上去,靠著一棵小樹,將刺泡連莖掐下,用長長的絲毛草捆扎好,而后將莖上的刺摘掉,讓我提在手上。他撩起一把麥穗,細心的數(shù)著每支麥穗上的麥子,揉搓著,喃喃自語。
那幅籮筐是我的半張床,父親干活的時候我便在旁邊瘋跑,看他將麥穗割下來,一把把地裝在口袋里,然后扎緊袋子才裝進籮筐,回家的時候,那幅籮筐一邊是麥穗,一邊是犯困的我。
月色于我來說是一種和父親有關的記憶??此麑⒌竟三R土割下,一摞摞的擺放在田里,然后在傍晚的時候扛著方形的大木桶下田,用竹篾編制的圍席將木桶的三個邊圍起來,然后雙手拿起長長的稻草,舉過頭頂,重重地敲打在木桶上。我總是在田埂上來回跑,詢問父親有沒有拾到蛋,父親說過,稻田里叫聲最響的是一種野雞,會產(chǎn)蛋,還會孵化小野雞,我擔心父親不小心打碎它們。父親便笑,說它們有專屬的季節(jié),早在稻子抽穗的時候便孵化了,現(xiàn)在應該搬家了。父親把它們做成的窩給我看,我便想,它們到底又去哪里安了家?小野雞能走多遠呢?
月亮依舊明晃晃的,父親還在敲打他的稻谷,我聽從爺爺吩咐,將灌好開水的壺送到田邊,跟著青蛙學跳,將父親捆好的稻草拖到田埂上,父親說,要將稻草的腿分開,這樣它們才能站穩(wěn)。我叫父親看,稻草比我腿長,但也是和我一般高。父親大笑,我也笑,到處細碎低語,聽得蟲鳴鳥叫,它們是不是也在笑話我和父親呢?
農(nóng)閑的時候,父親總背著我上山,我耷拉在他肩頭,嗩吶耷拉在他腰間。聽父親細數(shù)和嗩吶的緣分,看他站在山頭一曲曲的吹奏,時而曲聲歡快,追逐著我奔跑,時而對著山腳婉轉(zhuǎn)低沉。父親讓我試試,我也學著鼓著腮幫,卻怎么也吹不響。我對著父親嘟囔,嗩吶只聽他的話,和我一樣。于是父親吹得更響了,想來嗩吶定是偷聽了我和父親的話。
后來我去了外地讀書。再后來,母親投奔了我父親。
多年后我也結婚了,父親堅持用嗩吶送我出門,說他要吹奏《百鳥朝鳳》。我陪母親回了趟家,回了趟母親的家,她說還是應當去外婆的墳頭告知一聲。父親跟在我們身后,聽母親低聲講訴我和父親離開的日子。那幾間瓦房還在,只是早已沒了裊裊炊煙,青苔蔓延著每塊石板。那條彎彎曲曲的石子路雜草叢生。
母親說,我們離開后她終于學會了叛逆,只是啊,終究要留個人在外公外婆身邊,她沒有再婚,父親也沒有。
父親一路上都未曾開口,只有母親低聲的講訴,我不時詢問著。父親撫摸著手中的嗩吶,低沉的嗩吶聲穿透著山林,良久,良久。
父親定定地看著那幾間瓦房,緩緩地開口:
雁青啊,以后你一定要尊重你的另一半,倘若你過得不如意,一定不要告訴我,因為你終究會原諒他,而我,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