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巴圖與大黑(小說)
一
冬至那天,七、八公分的積雪,覆蓋了整個大草原。遠遠忘去,沒有高低凹凸,平平展展,一片白茫茫。
雪后的夕陽,白晃晃的,刺得人不敢直視。棗紅馬上的女牧民其其格,揚鞭催馬,與獵狗大黑來來回回奔波在生產(chǎn)隊的羊群周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羊兒們在其其格的口哨與大黑的“汪!汪!”中,收到“指令”似的逐漸歸攏,宛如魚貫而入,緩緩入了圈。
每逢周末,牧民劉喜夫妻就分了工。妻子其其格與獵狗大黑守護羊群;丈夫劉喜套上駱駝拉的勒勒車,來回奔波四十多里,將公社住讀的兒子巴圖接回來。星期天的下午,再送回學校。
劉喜夫妻于其他牧民一樣,為了追逐豐富的水草,分別有兩個家。夏秋住在平坦開闊的夏營子(村子)里;冬春便遷移到中間稍低,四周偏高,離公社二十多里的冬營子。這種游牧形式,也不知道伴隨牧人走過多少個歲月。直到實施圈養(yǎng)后,才有所改善。
因羊多群大,需遼闊的草場放養(yǎng),冬營子就劉喜一家。好在草原牲畜野性十足,雪上行走如履平地,就連性情和善的羊,都可以用蹄兒刨開半尺多深的積雪尋草裹腹。
二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其其格剛剛關(guān)上羊圈柵欄門,就傳過來兒子巴圖那獨特的童音來。
“汪!汪!”大黑邊叫邊跳,寶石般的眼睛閃出欣喜的光芒來,顯得異常興奮。
“兒子回來了,我兒子回來了。”其其格激動地柳眉高挑,雙眸如星,與大黑爭先恐后,迎著勒勒車跑過來。
“阿媽!”車沒站穩(wěn),八歲的巴圖就“嚓”地一聲跳進雪地里,一頭撲進母親的懷里。
“寶貝,”其其格緊緊摟住兒子,熱淚盈眶。她用力親了親巴圖的臉蛋兒說:“我兒子不錯啊,都會背誦《沁園春·雪》了?阿媽都背不完整!”
“是五年級大哥哥在寢室里面背啊背,我就記住了?!卑蛨D挺了挺不太健壯的小胸脯向母親炫耀。
“噢,原來是這樣啊。我的巴圖太優(yōu)秀了!”
“阿媽,這首詩詞是不是專門為草原寫的?你看‘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只有草原才千里萬里??!”
“應該是吧?!?br />
“這孩子問題真多?!眲⑾灿H呢地拍了拍兒子的腦袋,接過話。
大黑用沾著雪花兒的鼻尖蹭了蹭巴圖仰起頭,眼睛圓溜溜的,那模樣像在提醒巴圖:為啥這長時間,還不關(guān)注我?
巴圖伏下身子,大黑便站立起來將兩條前腿搭在巴圖的肩上。巴圖“咯咯”笑著摟住大黑,與它忽而擁抱忽而撫摸忽而你追我我趕你,在雪地里撒歡兒玩?!?br />
過了一會兒,巴圖改變了玩法。只見他叉開雙腿,腳一蹬,身一弓,雙臂左右搖擺,做起摔跤前的動作來。大黑心領(lǐng)神會,模仿巴圖的樣子搖頭擺尾,上躥下跳。直到夜幕降臨,蒙古包溢出肉香蠟燭燃起,在其其格的再三催促下才告一段落。
大黑體型均衡,毛發(fā)順順流流,黑綢緞一般光滑。它頭腦靈活,善于思考,敵手面前,果斷堅決。為了保護羊群,它戰(zhàn)豺斗狼追猞猁趕黃鼠狼……立過“赫赫戰(zhàn)功”。大黑不喜歡畏強欺弱,從不抓野兔野雞等等小動物;但無論多么狡猾的狐貍,它都手到擒來。巴圖與阿爸阿媽的狐皮背心、帽子、大圍脖,全拜大黑所賜。
在巴圖家人眼里,大黑不是犬類,是守護神。
夜深了,天邊生出了陰云,很快便蔓延開來。草原風收起以往的放縱,宛如一名爛醉如泥的醉漢,躲到云層酣睡;沒風的擂鼓,雪花兒也偷了懶,生怕自己的“沙沙”聲,驚動巴圖一家睡眠似的。
蒙古包徹夜不滅的羊磚(積壓曬干的羊糞)火爐,炊煙裊裊,給遼闊的大草原增加了幾分生氣。
三
第二天下午,雪花生怕被遺忘似的,再次飄揚起來。
劉喜帶著大黑,早早收回羊群套好駱駝勒勒車,沖自家的蒙古包大喊:“巴圖,該走了,再晚阿爸就返不回來了!”
“好嘞!”
因衣服厚,巴圖顯得圓滾滾的。他提著滿滿一小布袋油炸果子答應著,與懷抱羊皮褥子、氈墊的阿媽一前一后出來,抬腿跳上駱駝車。
“劉喜,天陰得鍋底一樣,起風可就麻煩了。如果晚了你就跟兒子住在學校,明早再往回返。巴圖,這星期萬一不能去接你,就乖乖呆在寢室里做功課。聽話,下月就放假了?!逼淦涓駠诟乐俅文闷饞甙?,清掃干凈車底板剛剛落下的雪。然后將氈墊鋪在勒勒車的前面,讓父子背貼背坐上去,又用羊皮褥子緊緊包住巴圖的下半身。
“阿媽抱抱,親親?!卑蛨D噘起嘴巴撒嬌。
馬背上長大的孩子雖早熟懂事,可巴圖畢竟還是個孩子,想想兩星期后才能見到阿媽,眼里飽含著淚花。
“嘖嘖嘖,你看看你,大小伙子還讓阿媽抱啊親的,也不懂得害臊?!逼淦涓衩撓潞な痔?,輕輕捏住兒子的臉蛋左右一扯,巴圖滑稽的嘴臉把兩口子逗得“呵呵”直笑。
“嗯,阿媽——”巴圖扭動著子。
其其格心一酸,慌忙揚起頭深呼吸,硬生生地將淚咽了回去。她親了親兒子的臉蛋兒,轉(zhuǎn)而又把自己的臉貼在兒子紅紅的小嘴上。
“阿媽再見?!卑蛨D淚珠兒滾滾,成雙成對,溢出了眼眶。
“汪!汪!”大黑咬住巴圖的靴子,戀戀不舍。巴圖吸溜下鼻子伸出手,拍拍大黑的腦袋算是安慰。
“走啰!”劉喜揚起鞭子“駕”地一聲,駱駝勒勒車離開營子,“嘎吱吱,嘎吱吱”向遠方駛?cè)ァ?br />
“兒子,聽老師話,好好學習!”
巴圖抽泣著,回答不出來。
明知是徒勞,大黑還是朝駱駝車“汪汪”了幾聲。
四
日子過得飛快,轉(zhuǎn)眼一星期過去了。
因數(shù)九寒天又接連下雪,草原上時不時傳出牲畜凍死人被凍傷的消息來。學校讓牧人們相與轉(zhuǎn)告,近日禁止接送學生,更不準住校的孩子走出校門。離劉喜營子五里多的牛倌朝魯,繞路把消息告訴了劉喜夫妻。
吃過早飯,太陽紅彤彤的??砂蛨D卻心事重重:昨夜白毛風(指雪后狂風)呼嘯了整整一夜,洼地里的蒙古包沒事吧?阿爸阿媽大黑怎樣了?羊群怎樣了?
這些問題困擾著巴圖,導致他茶飯不思。巴圖不說話也不和孩子們玩耍,一個人靜靜想著心思。
不行,我得回家看看!可自己是班長,如果帶頭違反紀律,老師肯定會生氣的!對不起老師,巴圖僅此一次,往后一定聽老師的話。
巴圖的心情,馬上燦爛起來。他將阿媽的油炸果子,塞滿棉袍子的所有口袋;拿出阿媽織的羊毛襪子,和來時一樣套在棉襪子的外面。穿上高筒皮馬靴后,瞅瞅沒人注意,抓起狐皮帽子就溜出了大門。
只要不刮白毛風,全副武裝(指皮袍皮褲皮手套氈疙瘩)的草原孩子不怕冷。望著明媚的太陽,想想很快就能見到阿爸阿媽,巴圖像脫韁的野馬,大步往家的方向趕??墒?,公社的路是各家各戶各個單位清掃出來的,出了公社就沒了路。
巴圖望著白茫茫、明晃晃的雪原猶豫起來。
二十多里的雪路,恐怕走到天黑也回不去!可是,可是,阿爸阿媽大黑到底怎樣了?巴圖不想往回返也不能往回返。
巴圖走哇走哇,深一腳淺一腳連滾帶爬,走到中午回頭看,公社盡收眼底。望著天邊生出的陰云,往回返為時已晚,巴圖用死扣扎緊自己的衣扣、帽帶、靴帶、手套、圍脖……
不出所料,起風了!凜冽的白毛風“呼呼”山響,很快就將巴圖小小的身軀旋了進去,團團包圍住。分不清東南西北,頭暈目眩的巴圖,如一粒黑色的草芥游蕩在茫茫的雪海里。
天啊,巴圖倒下爬起來,爬起來再倒下……
五
“這白毛風,又開始了。照這樣羊總不出群,還得去大隊拉草料?!?br />
劉喜自說自話,將門口的大板鐵橋拿進來,又將牛糞簍子羊磚筐全部搬進蒙古包。脫下白茬老羊大皮襖、狐皮手套捅了捅火爐,往熊熊的火上又加了兩塊牛糞。
昨天半夜,是白毛風的怒吼提醒了夫妻倆。真如巴圖所思,要不是及時鏟除積雪,不止羊圈,蒙古包也被風雪掩埋。
其其格皺著眉,心不在焉說:“劉喜,我心跳的厲害,今天可是星期六,不知道巴圖……”
“朝魯不是捎話過來了嘛,放心吧,學校是不會允許他們出來的。你啊,是折騰了大半夜,太累了。我來熬茶,你睡會兒?!?br />
“汪!汪!”大黑邊吼邊撞門。
劉喜打開門,西北風帶著一股雪“呼”地一聲,與大黑爭先恐后涌進來。
“餓了吧?從昨夜到現(xiàn)在光顧著除雪,都沒來得及喂你?!?br />
“汪!汪!”大黑理也不理劉喜的食物。
“還不餓?”
“汪!汪!”大黑吼著叫著,在屋里來來回回轉(zhuǎn)著圈,煩燥不安,張大嘴巴呼呼喘氣。
“劉喜,是不是狼來了?你忘了大黑每回情緒異常,都有事情發(fā)生。大黑有事兒,肯定有事兒?!?br />
“我看也像。雪這么大,肯定是野獸過來禍害羊群了?”劉喜邊說邊武裝,同時,其其格也穿戴齊備。夫妻倆戴上狐皮帽子手套就往外走。
“汪!汪!”大黑噙著淚擋在門口,焦急地撕咬他倆的衣襟。
“天啊,難道,難道是巴圖出事了?”其其格脫口而出。
“汪!汪!”大黑吼叫著,立馬跳在一邊。那樣子,讓他倆馬上就出門。
“劉喜!趕快套車!”其其格歇撕底里喊了一嗓子,完后軟軟倒在了地下。片刻,她瘋了似的拉過一條厚棉被,抱起來就往外跑。
“汪!汪!”
駱駝“嗚哇嗚哇”地叫著,身后的勒勒車上有巴圖的阿爸也有巴圖的阿媽,他們在大黑的帶領(lǐng)下,朝公社方向走去。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六
勒勒車走出五、六里,風停了;勒勒車走出十幾里,云散了;勒勒車再往前走,太陽出來了!
難道,巴圖還在學校,壓根就沒往外跑?如果真那樣就好了。望著不遠處的公社,劉喜心中燃起一絲希望來。
可是,大黑卻箭一般穿梭的雪地里,突然,它慢了下來,顯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它用爪子東刨刨西刨刨,嗅嗅這兒嗅嗅那兒,突然“汪!汪!”大吼。
“巴圖!兒子!阿爸來了!堅持住巴圖,馬上就好,馬上就好!”大黑的發(fā)現(xiàn),說明巴圖不遠。劉喜雙手合成喇叭形狀放在嘴邊,對著茫茫雪地轉(zhuǎn)圈大喊。
呆呆傻傻,啥也不敢想的其其格夢幻般驚醒。她跳下駱駝車連滾帶爬趕過來,天啊,這不是兒子臨走那天帶的油炸果子嗎?
“巴圖!阿媽的好兒子,你在哪里!”跪在地上的其其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哆哆嗦嗦地:“巴圖,兒子,阿媽的寶貝,阿媽的寶貝,你沒事,你不會有事的是吧?”
“汪!汪!”大黑再次怒吼,原來,它從雪地撕出一小片黑色的東西來!
幾分鐘的時間,其其格嗓子就發(fā)不出聲音來。在丈夫的拉拽下來到了近前。沒錯,是兒子巴圖的靴子!
夫妻倆不約而同,瘋了似的雙雙脫下手套,雪地赤手挖兒子……
被雪覆蓋的巴圖,大腦還很清晰,他聽到阿爸的聲音,也聽到阿媽的聲音,其中,聽到最多的是“汪!汪!”大黑的聲音。那聲音,是希望的招呼,是生命的呼喚;那聲音,珠落玉盤般動聽,泉水般流暢,回響在巴圖的耳邊!
夫妻用顫抖的雙手,扒拉掉兒子巴圖滿頭滿身的積雪,輕輕抬上勒勒車,其其格把棉被里的兒子緊緊摟在懷里。此刻的她沒有眼淚,只有希望。
駱駝邁開大步,拉著他們朝公社衛(wèi)生院奔去。
七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太陽再次露出了笑臉。劉喜的蒙古包在陽光下炊煙裊裊,一片祥和。全副武裝的劉喜與其其格,一個騎馬一個騎駱駝,一左一右趕著生產(chǎn)隊的羊群,行走在遼闊的大草原上。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nèi)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蒙古包里,傳出那清脆的童音來。
“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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