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娘親舅大(小說)
一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的一天,這天是1月30日,落日披著霞光,掛在遠(yuǎn)處曲里八拐的巷道與樓房間。街道上人流漸漸多了,人們手里拎著沉手的年貨,匆忙奔向回家的方向。頂在鄧秋兒頭上下墜中的日頭,在他的眼里變了形,日暈彌散,如打碎的蛋黃,被高高低低的房屋,攪成左一片右一片,更像他家頑皮孩子鄧小虎小時候的涂鴉作品。
城里的日頭與自己地里日頭的模樣,真是不一樣啊,鄧秋兒感慨萬分。他想起站在自家的田壟上,看著無邊天地的盡頭,大地展開巨大超長的雙臂,擁抱著紅彤彤的落日回歸,那碩大的艷麗火盤,將遠(yuǎn)方的大地,染成耀眼的赤紅和金黃。在自家的田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踏實(shí)自在的。他的指甲縫和全身裸露在外的皮膚皺褶里,洗不掉的黑黃色,是一輩子與土地融為一體,留下的印記,像一個人的胎記一樣,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識別身份。
此時站在城里,鄧秋兒心里溢滿怯弱。貓在這條街的一角,他已原地打轉(zhuǎn)了很久。他手中拎著兩只老母雞,每只都用一束稻草捆綁著雞腿,稻草上面裹繞著一塊朱紅色的紙片。他的腳下放著一個蛇皮袋,里面裝了大半袋沾著紅泥土香味的紅薯、土豆、芋頭。
鄧秋兒用渾濁不清的雙眼抬頭看著一個院子的門,大門里是一排排粉著雪白外墻的漂亮樓房。他的雙手因寒冷,已失去了知覺。七、八個小時在路上的奔走,他的腦子一片空白。
凌晨三點(diǎn),鄧秋兒摸黑起了床。昨晚他提前將養(yǎng)了一年的兩只老母雞,捉進(jìn)干打壘的泥屋里,用大竹簍關(guān)著。他踩著月光,來到被柴火薰得墻壁烏黑的土灶房,把儲存在墻角的圪塔兒薯、土豆兒、芋頭,凡是模樣好的個大的,全部仔細(xì)挑了出來,足足裝滿大半個袋子。五點(diǎn)不到,他背著蛇皮袋,拎著老母雞,走了10公里路到鎮(zhèn)里,等到了1個小時一班的農(nóng)村客車,車子一路走一路停,坐了二個多小時到縣里,再從縣里轉(zhuǎn)班車到城里。進(jìn)了城,他又走了二個多小時來到這里。
一天里,他只吃了兩個在家里煮好的紅薯。他實(shí)在太累了,身上風(fēng)塵仆仆。他將蛇皮袋放倒,坐在上面歇了好一會兒。他歇腳的地方,是一個干洗店,老板早早關(guān)了店門,回家過年去了。
等鄧秋兒歇上一口氣,抬頭看看,頭頂?shù)奶枓煸谖鬟叺陌肟?,他怕這時上樓太早。他沒有文化,不會看表,也買不起表。經(jīng)驗告訴他,冬天太陽落山是下午5點(diǎn)左右。他猜想這個時間是城里人過除夕備辦年貨最忙的時候,上樓去怕是不太好。
他擔(dān)心身上味大,城里人不喜歡,口袋里的煙絲一天都沒敢拿出來抽一口提神。他坐在蛇皮袋上又歇了約半個時辰,方才慢慢起身,仔細(xì)撣干凈身上的灰塵。他松了口氣笑了笑,缺失的側(cè)切牙和好幾顆磨牙漏進(jìn)嘴里的涼氣,讓他打了個噴嚏。
鄧秋兒重新拎起老母雞,背上蛇皮袋,朝白色的樓房走去。
二
潘建軍和妻子萬玲在廚房里忙碌著。煤氣灶上高壓鍋的小頂閥,被鍋內(nèi)的強(qiáng)壓力頂著,蒸氣從安全頂閥處冒出,“絲絲絲”的冒氣聲響個不停,小小的安全閥在鍋蓋上面,上下左右晃動轉(zhuǎn)圈,廚房里飄出香菇燉雞濃郁的香味。高壓鍋邊上的鐵鍋里,一條大鯉魚被煎得兩面焦黃,潘建軍將姜絲、蒜泥撒進(jìn)鍋里,倒入料酒、醬油,趁著鐵鍋熗出的焦熱氣,再將一勺涼水倒進(jìn)去,蓋上鍋蓋燜著。
灶臺邊案板上,放滿了萬玲配好的菜。外面餐桌上,擺放著還冒著熱氣的殼花生,是潘建軍下午拌著粗砂石在鍋里炒出來的。灶頭上兩個鍋都占著,潘建軍暫時手上無事,他走出廚房,看妻子正在餐桌上分裝果碟。桌上的凍米糖塊、花生糖塊、芝麻糖塊,是在樓下干貨店,萬玲現(xiàn)場看著老板熬糖、下料、出鍋、倒板塑形、切片上秤的。萬玲每樣稱了兩斤,留待正月待客用。潘建軍在這灶上空閑的時間里,幫妻子把裝好的果碟,拿到廳堂的木茶幾上擺放整齊。
9歲的潘小紅和7歲的潘小強(qiáng),在晾臺上玩得正歡。晾臺半人高的水泥圍欄,在日曬雨淋中,泛著青灰與褐綠。從水泥圍欄鏤空處看過去,院子外遠(yuǎn)處的屋頂,參差不齊高高低低的瓦楞在夕陽下,折射出黑金色的光。潘小強(qiáng)將父親種的花盆移到圍欄上面,將沖天炮的細(xì)木條插入花盆泥巴中,他手里捏著一根染成紫紅色的香,點(diǎn)著了細(xì)木條上端,紙包著的炮仗引線,“啾…”的一聲音長嘯,細(xì)木頭拖著一條白煙,沖天飛去,在八、九米的上空“澎”的一聲炸開。兩姐弟你點(diǎn)一個,我點(diǎn)一個,“啾”、“澎”聲此起彼伏,驅(qū)趕年獸的年味漸漸向人們靠近。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響起。潘建軍應(yīng)聲開門,門外一個穿著半舊藏青藍(lán)棉夾襖的老漢,臉上布滿溝渠般密集的皺紋,雙眼熱切地看向他。
“啊,是母舅啊,您來怎么沒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好下樓接您。您瞧,您還拿這么多東西。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潘建軍熱情地招呼門外的舅舅,幫他把東西拎進(jìn)屋。
“萬玲,母舅來了,你趕緊出來?!迸私ㄜ姵瘡N房方向呼喚了一句。
“來了來了!”萬玲抱著裝好的鐵皮圓果碟盒走出來,里面每個小格里,已經(jīng)放滿了鹽炒瓜子、五香瓜子、大白兔奶糖、紅薯蘭花片、多味花生。
“母舅來了,您快請坐,我給您沏茶?!比f玲熱情地迎著鄧秋兒,讓他在沙發(fā)正中坐好,她將果碟盒打開,沏了一杯茶端來,茶葉里面加了茉莉花、兩顆紅棗,還有一小勺白糖。
鄧秋兒進(jìn)了屋,感到渾身暖洋洋。他局促地看著外甥與外甥媳婦,連聲說道:“我家小虎托外甥的福,在展覽館保衛(wèi)科做上了臨時工,按月有工資日子過好了。今年過年他主動留下來值班,我特意來謝謝外甥,放下東西我去小虎那住,陪他過個年?!?br />
“我來放下東西就走,”鄧秋兒囁嚅道:“不耽誤外甥家過年?!?br />
“母舅大老遠(yuǎn)好不容易來趟家里,您老必須留下來吃年夜飯,母舅坐上!我給小虎保衛(wèi)科打個電話,讓他過來咱們一起過個年。”
鄧秋兒慌忙起身:“小虎在值班,可不敢叫他出來,領(lǐng)導(dǎo)知道了這工作非丟了不可?!?br />
潘建軍聞言哈哈笑了:“好的,聽母舅的,您老安心在我這過個年。我給小虎留好一些菜,您到時好給小虎帶上?!?br />
三
鄧秋兒拘謹(jǐn)?shù)刈拢偃龖┣笸馍麆e盡陪著他,耽誤事兒。萬玲回廚房做菜,潘建軍把小紅、小強(qiáng)叫進(jìn)屋來,讓孩子們恭恭敬敬向舅公問好。他給母舅遞上煙點(diǎn)上火,打開電視讓他看。自己領(lǐng)著孩子們,用面粉熬了一小碗漿糊,把上午寫好的春聯(lián)貼到大門外。
鄧秋兒手里捂著熱茶,眼睛看著大彩電的屏幕,彩電兩旁的大音響放出來的聲音,在房間里環(huán)繞,比他這輩子只見過一次的露天電影好看太多了。他并無心思看電視,耳朵一直小心地聆聽著外甥的動靜。
“春聯(lián)知道怎么分左右嗎?”潘建軍問。
“不知道,不能隨便貼嗎?”潘小強(qiáng)嘻嘻笑道。
“門迎春夏秋冬福,貼左邊。戶納東西南北祥,貼右邊?!迸诵〖t認(rèn)真的回答父親。
“嗯,不錯不錯,小強(qiáng)好好跟姐姐學(xué)習(xí)?!?br />
貼好春聯(lián)進(jìn)門,潘建軍將一封大地紅鞭炮放在門口鞋柜上。轉(zhuǎn)身將準(zhǔn)備好的炭火盆生好,放在廳堂中央。屋子里瞬間被溫暖的火盆,烘烤得熱氣騰騰。
“母舅,我從小到大,我娘都要在除夕夜生一盆炭火,她說這樣才叫過年。她一到冬天就喜歡烤炭火取暖,每年冬天之前我都要提前買幾百斤木炭放在儲藏間,好讓我娘一冬都不缺炭。沒想到,三年前沒等到立冬我娘就走了,那年我給她提前買好的木炭,直到現(xiàn)在還沒用完。”
聽了潘建軍的話,鄧秋兒悄悄抹著眼淚:“我在鄉(xiāng)下住離得太遠(yuǎn),都沒能趕上送一送我姐?!?br />
潘建軍的娘,是鄧秋兒的姐姐,在鄧秋兒剛出生的那年,家里實(shí)在太窮了,在城里推大板車賣苦力的鄧秋兒父親,狠心將鄧秋兒姐姐送給了一戶在城里做小本生意,一直未能生養(yǎng)的中年夫婦。鄧秋兒母親哭天喊地不同意,她沒有更好養(yǎng)活家人的出路,最后只能認(rèn)命。鄧秋兒母親曾經(jīng)坐著父親的大板車,偷偷到女兒養(yǎng)父母家門外,看過女兒一次。等到父親回村后,因村子距城里山高水遠(yuǎn),兩位老人與女兒再也沒有見過面。鄧秋兒的娘離世早,鄧秋兒父親去世前,曾托村里的會計給女兒寫過一封信,將家里的愧疚、鄧秋兒的情況寫了個大概。潘建軍的娘接到信,并沒有回信。
等到潘建軍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市委上班,潘建軍的娘讓兒子寫了一封信給鄧秋兒,并寄了一大包生活用品和食品。鄧秋兒收到信時,家里的日子正窘迫,每天面朝黃土背朝天,他活得和父母一樣棲惶,時時為一家四口填飽肚子發(fā)愁。他收到從未見過面的姐姐寄來的稀缺生活物資時,想著娘日日歉疚的哭泣,夜夜泣不成聲的樣子,自知家里對姐姐虧欠太多,他不知道如何給姐姐回信。他想著等自己手上能有一些活錢時,一定要去城里看一看姐姐。潘建軍的娘好幾年未等到弟弟的回信,此事就不再在兒子面前提起。
四
鄧秋兒是村子里出名的悶葫蘆焉黃瓜老實(shí)人,他臉上總是掛著尷尬的笑容,在村子里不愛講話,有空就鉆進(jìn)地頭忙碌。只要呆在地里,低著頭伺弄莊稼,鄉(xiāng)人的惡劣嘴臉?biāo)驮僖部床灰?,土地也不會看不起他。蠻橫的鄰人有意無意欺負(fù)他,他從不還嘴。在他看來,這偏僻的小村莊,大家活得都馬瘦毛長牛衣對泣,哪怕被人多占一點(diǎn)地塊,都犯不著打生死架拼上老命。
有一天,村里的蠻子二條家下蛋的白耳黃雞少了一只,他心疼得一罵三跳,沖進(jìn)隔壁的鄧秋兒家,動手把曬在外面的干蘿卜筐掀翻在地上。鄧秋兒的老婆劉花聞聲跑出屋與二條對罵,被二條連吼帶兇壓住罵聲沒有了戰(zhàn)斗力,劉花又氣又急與二條撕打起來,被蠻子二條摜倒在地上好幾次,摔得渾身筋痛。鄧秋兒站在邊上傻眼看一聲不吭,二兒子鄧小虎只有10歲,嚇得尿了一身。恨丈夫不爭氣,又在看熱鬧的村民面前受盡了欺侮,劉花想不開,當(dāng)天晚上喝農(nóng)藥自殺了。
鄧秋兒一家屈辱的辦完劉花后事,年近三十的大兒子鄧小龍,從外面閑逛回來,不聲不響操起一根木棍,找著機(jī)會就從后背襲擊了二條,將他打進(jìn)了醫(yī)院。鄧小龍沒逃出多遠(yuǎn),就被派出所抓走了。
鄧秋兒的天塌下來了,在萬念俱灰之間,為了救大兒子,他這輩子終于勇猛了一回,從未走出過村莊的他,硬是花了三天三夜,按外甥來信的地址,一路問到外甥上班的市委大院。這一年,距離他接到姐姐的來信,已過去8年。
那天,潘建軍正在辦公室處理文件,按到門衛(wèi)打來的電話:“潘科長,門口有人找您,說是您舅舅。”
潘建軍聽完電話腦子閃過一激靈,舅舅?他匆忙下樓。他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男子,腳上的鞋子沾滿了地頭的泥巴,面如土色,那人抬起頭來,他不禁愣住了,母親的模樣在他的臉上重現(xiàn)。
市委很多90年代的干部,老家都是鄉(xiāng)下的,常有鄉(xiāng)下親戚找到市委大院,有踩著泥腿卷著褲腿的,有挑著扁擔(dān)的,有掖著化肥袋的,著裝五花八門,男女老少無奇不有。城里長大的潘建軍見怪不怪。他知道自己有一個鄉(xiāng)下母舅,只是第一次見面,還是讓他感到很驚訝??瓷先ミ@個母舅的日子,過得很苦。
“是母舅吧?我是潘建軍?!?br />
“好外甥,可找到你了。”鄧秋兒淚如雨下,哽咽難言。
潘建軍把母舅帶到辦公室,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安慰他先歇口氣再好好說。
中午,潘建軍把母舅領(lǐng)回家。母親見到鄧秋兒時,眼睛里溢滿溫和,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弟弟。
“姐,求您和我外甥救救我大兒子小龍。”鄧秋兒被姐姐握著手,他嗚咽地哭訴。
潘建軍看到母親的眼淚跟著“嘩嘩嘩”流下來,連忙安慰:“娘,讓母舅今晚先在家里住下來,明天我派個車,跟母舅下鄉(xiāng)去派出所了解一下情況?!?br />
那一晚,姐弟倆坐在一起,潘建軍聽母親問了母舅很多的話。母舅訥于言,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著話。母親越聽越難受,哭了好幾場。她找來兒子的干凈衣服,讓弟弟換上,安排他早早睡下。
五
第二日,潘建軍安排了一輛吉普車,一路顛簸,陪著母舅來到鎮(zhèn)派出所。他跑前跑后,了解事情的原委,找到派出所的所長,溝通被害人不當(dāng)行為在先的事實(shí),為鄧小龍爭取減輕處理。他和派出所經(jīng)辦警察一同去找受傷者及其家屬,主動上門蠻子二條入住的醫(yī)院,協(xié)商傷者醫(yī)療費(fèi)的賠償問題。
下鄉(xiāng)之前,潘建軍的母親悄悄將一沓自己的私房錢塞給兒子:“兒啊,你就這一個母舅,俗話說娘親舅大。如今你母舅有難,你一定要全力幫他。娘這錢你拿著,該賠咱就賠,幫小龍解決好問題,早點(diǎn)放出來。”
“娘,不用花您的錢,我身上都帶著呢。”
“你為母舅花點(diǎn)錢不冤枉,娘為弟弟做些事更是應(yīng)該。這錢你拿著,處理完小龍的事,多的你都留給你母舅。我沒想到,他的日子過得這么難。早知道,我應(yīng)該多關(guān)心一點(diǎn)他的?!蹦锏难劬τ譂駶櫫耍骸翱吹侥隳妇?,我才知道,血濃于水,一家人哪怕沒在一起生活過,只要看上一眼,這就錯不了?!?br />
母親還捆了兩大捆衣服,讓潘建軍給母舅帶上。
蠻子二條的賠償款到位后,派出所同意讓看守所把人放出來。潘建軍領(lǐng)著母舅去看守所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