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jié)，我回到故鄉(xiāng)，去給逝世一周年的表兄上墳。
　　 灰蒙蒙的天空，看不見一絲陽光，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更陰暗了。剛一下車，一輛出租小車上來招攬生意，我揮揮手，示意不用，小車便掉頭倏地離去，拋下一溜煙塵。
　　 我獨自走了十幾里的路程，到了山地。
　　 荒野里，滿目蒼黃，寂靜無聲，土地裸露著，到處光禿禿的，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孤村，給人一種蕭瑟蒼涼之感，我孤寂的心更悲涼了。
　　 表兄去世一周年了，去世時我因在外地沒趕回送他最后一程，心里十分愧疚。一年來，我常常想念著他，想他在世時的孤獨悲苦，想他發(fā)病時的艱難自救，想我們孩提時在一起玩耍的快樂。憨厚溫和的表嫂在兩個表侄還未成年時就不幸離世。此后，表兄一人苦耕作，賣菜賣糧，養(yǎng)豬喂雞，農忙時，不到夜靜時是不能入睡的。農閑時，表兄給人做小工，壘土灶，修墻補漏拉板車，掙點小錢供兩個孩子上學。初中畢業(yè)后，孩子們見鄰村的年輕人都南下打工，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他們也不愿再呆在鄉(xiāng)下，先后都去了南方，那時通訊不方便，十多年音訊全無。隆冬時節(jié)，表兄想念他們時，常常跑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郵電局，排很長的隊給他們打電話，然后，一個人走十幾里山路回到冷鍋冷灶的土磚屋里。
　　 表兄的那間土磚屋，還是他新婚前，他和姑父一起蓋的。一張木板床靠壁橫放，掛起蚊帳，將房子隔成兩段，前為臥房，后面壘一土灶做飯。表兄剛成家一年后，姑父姑母先后去世，親人相繼離去幾年后，那間土磚房在風吹雨打中坍塌。倒塌后的房子，前面的門框卻不肯倒下，在風雨中矗立著。村里的人都搬進鎮(zhèn)上或隨子女進了城，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只剩下三家。表兄的一位親戚搬回老家靈鄉(xiāng)鎮(zhèn)后，房子空著，見表兄孤苦伶仃，就讓他搬進去住，從這以后，表兄才算有了個安全的住所。
　　 表兄十分懷念去世的表嫂和外出打工的兒子，倒塌的房子是自己和妻子孩子住過的家，每年臘月，表兄就會去鎮(zhèn)上買回大紅對聯(lián)，張貼在矗立的破舊門框上，這是他心靈的家，是他情感的寄托，房子雖倒了，但地基在，門框在，任憑風吹雨打，那門框不倒，對聯(lián)毫不褪色，仍然火紅，緊緊貼在門框上。
　　 每年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祭祖時，我都會去探望表兄，表兄陪我去祭祖，我會在表兄家宿一晚，親戚家的房子很大，明三暗五，青磚到頂。我們坐在門前的場院里，望著遠山，回憶著姑父姑母在世時的家的溫馨，回憶著童年在一起的快樂。孩提時，這里是我們的樂園。這里山青水秀，鳥語花香。春天，桃花灼灼，“燕子綠水繞人家”，我和表兄一起上山搗鳥窩，采磨菇，下田摸泥鰍，揀螺螄；夏日里，一起劃著木盆去荷塘看荷花，采蓮蓬，摘菱角，下雨時共頂一炳荷葉；秋天的夜晚，一起坐在禾場的草垛上看月亮，數(shù)星星，聽姑母講牛郎織女的故事，在桂花香里一起入夢鄉(xiāng)；寒冬雨雪天，我們煨在火塘旁烤紅薯，炒花生，猜迷語，躲貓貓，滿屋是我們童稚的笑聲。那些快樂的童年時光永遠珍藏在我們的心底，伴隨著我們走過坎坷人生。
　　 而今，一切如夢逝去，留下漸近老年的表兄守望著這片稻田。后來，由于太過勞累，表兄患上哮喘病，再不能下地了，連豬和雞也不能養(yǎng)，沒有飼料喂養(yǎng)它們。表兄要時時關注自己的病情，他不能讓自己孤獨地死在這座空蕩的借居老房子里，無人知曉。感覺胸悶時，他就趕緊往鎮(zhèn)醫(yī)院跑。
　　 那一次發(fā)病特別嚴重，醫(yī)院聯(lián)系村人，將他轉到黃石二醫(yī)院，我得知信息后，趕到二醫(yī)院探望。表兄閉著雙眼，孤伶伶地躺在病床上，病房靜悄悄。我正擔心他會不會醒不過來時，主治醫(yī)師進來給我介紹他的病況，說這病于他是治不好的，目前的治療只能是盡量延續(xù)他的生命，我的淚奪眶而出。
　　 我去飲食店買了清湯餃子放在床頭，表兄見動靜睜開雙眼，露出酸澀的微笑。
　　 “能治好的，你別著急?！蔽也粌H是安慰他，也是真心的希望他能好。他點點頭艱難地坐起來，我把冒著熱氣的餃子端給他，讓他趁熱吃下。休息一下，表兄漸漸有了幾分活力，我問他醫(yī)療費用情況，他輕聲地斷斷續(xù)續(xù)告訴我，新農合可以報銷一部份，但有些費用不能報。入院交的4000元，是他平時托鄰村人幫忙砍下門前場院的幾棵高大的泡桐樹，請人上門買去攢下的錢，他清楚自己的病情。
　　 “兩個表侄還沒聯(lián)系上？”
　　 他說，一直無音訊。
　　 這情況咋辦呢？一個人躺在醫(yī)院，吃飯還是同房病友幫忙帶的。我依稀記起黃石日報上登過這樣一句話:有困難，找記者。便找來報紙撥通了電話，把情況詳細表述。果然，《東楚晚報》來了一位余姓記者趕到二醫(yī)院了解情況。
　　 一周過，表兄病情好多了，可以下床走動。醫(yī)院又下了催款單，若沒錢交他只能出院。我給了表兄1000元錢和寒冬穿的幾件半新衣服?！稏|楚晚報》兩位記者開車來了，由于出院手續(xù)繁雜又排隊，差不多到中午11時才結清。清理好幾件破舊衣物，四人一起上車送表兄回家。車到《東楚晚報》辦公樓時，記者帶我們上報社餐廳一起進餐，點了肉絲土豆青菜粉湯，由于大家的心情都不輕松，草草吃了幾口，剩下的飯菜記者讓表兄打包帶上車，晚餐不愁了，我們在內心感激兩位記者。
　　 兩位記者送表兄到了金牛金家塘村。沒有村莊的聚居熱鬧，散居的二三戶人家，隔田相望，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影。記者讓表兄把兩位表侄的像片給他，表兄說他沒給孩子照過像，在校的畢業(yè)照是他們自己收藏的，他只本子上記著兩個孩子的身份證號。
　　 幾天后，余記者在微信上說他到派出所將兩位表侄身份證上的像片拍下來了，并傳來照片。我拿到照相館洗好放大的像片交給了表兄，表兄久久端詳著兒子的像片，一滴濁淚沿著臉頰滾落在照片上……
　　 半月后，余記者又來了電話，他通過羊城晚報記者，在報紙上發(fā)表尋找金開誠、金開明的尋人啟事，已找到了弟弟金開明。我欣喜若狂，把小表侄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表兄，表兄終于聯(lián)系上了小兒子。
　　 然而，清明節(jié)我回鄉(xiāng)探望表兄時，他說小兒子的電話又打不通了，我驚愕！他說，大兒子曾經(jīng)參加過傳銷，估計是被傳銷團伙綁架了。我知道，一到那里就被沒收了身份證和手機，讓你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好在表兄滿了65壽辰，按政策每月可領到100元的養(yǎng)老金，領回養(yǎng)老金后，他即買回油鹽和十幾斤糙米，山上有的是枯樹枝和柴草。天氣暖爽時，他感覺自己的病情好多了，便在屋后種了幾塊菜地，插一片竹筍，好在村路都修好了。鄉(xiāng)里干部送給他一輛小小腳踏拖車，春天收割的嫩竹筍，鄉(xiāng)親們幫他帶到鎮(zhèn)上去賣。沒發(fā)病他也可自己踩著小車去鎮(zhèn)上賣，順便買回必須的生活物品。
　　 十幾年來，表兄一人守望著那片稻田，那是他一生賴以生存的土地，是他流淚流汗流血的稻田，那里曾經(jīng)有他溫暖的家，還有祖父祖母、父母的墳塋。他一生沒走出過那片土地，沒看見過火車，雖然也曾掙扎過，向往過外面的世界。但他的根在那里，他知道自己只有在祖祖輩輩耕作的稻田里，才能生長，才能生活，才能獲得幸福感。
　　 冬天是哮喘病的高發(fā)季。去年農歷10月30日，已是小雪時分了，天空陰沉沉的。他一早起來，煮了菜粥吃了，他擔心天要下雪，便把屋檐下的柴禾搬進灶間。誰知剛搬兩趟，只感胸悶氣喘，他知道老病要發(fā)作了，他感覺這回發(fā)作好像與往時不同，胸口刺痛，堵著一塊大石一樣使他喘不過氣來，雙眼陣陣發(fā)黑。他順手拿起一根樹枝當拐杖，摸估著，抬著似千斤重的步子，哆嗦著移步到了幾十米外的，貼著大紅對聯(lián)的土磚堆里，艱難地邁進了門框，他腳下一拌，“咕咚”一聲倒下，狂風驟起，天下起瓢潑大雨。
　　 第二天，他被鄰村發(fā)現(xiàn)，已無生命氣息。
　　 后事是那兩家鄉(xiāng)鄰辦理的，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同耕作，情同手足。鄉(xiāng)鄰通知了鄉(xiāng)里，鄉(xiāng)里來了兩位干部，設法聯(lián)系上了他的小兒子。
　　 小表侄從廣東風塵仆仆趕回來，跪在墓前慟哭不已……
　　 天昏地暗，黃土埋骨，寒風掠過隆起的土堆，吹拂著土堆上的白幡。
　　 他被埋在了自己的稻田里，他是稻田永遠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