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的童年
　　 大地是雪的故鄉(xiāng)，一場雪將它的童年留在這里。
　　 雪在雪中摸爬滾打，以為可以弄臟自己；雪在雪中洗澡，讓自己變得更干凈；雪在雪中歡笑或者哭泣，并不是因?yàn)檠┰谘┲幸殉聊锰谩?br />　　 然后，雪在雪中長大。
　　 雪的童年里也有人的童年，那些成長中的片斷總讓人懷念──它們在掛著冰凌的檐瓦上，在碎如玻璃的牛蹄印里，在稻草凌亂的濕冷墻角，在一只雀鳥松開的高挑枝頭……積年不化。
　　 就算是再滾燙的心靈，也不能將一場雪消融。相反，雪是童年里那個認(rèn)死理的犟腦殼，想要讓它妥協(xié)，勿寧死。
　　 因此，就算是雪真的消融了，也不是真的死去，那是一種淘氣的奔跑，也是一種家傳的隱身術(shù)。一旦它鐵下心來要藏起自己，誰也別想找到它。
　　 雪一直活在它的童年里，是個永遠(yuǎn)也長不大的孩子。它喜歡在山坡上冥想，喜歡仰望天空的云層，或者支一個筐子逮麻雀，有時也喜歡燃爆竹，看自己在爆炸聲里飛濺的樣子……
　　 雪一直活在每個人的故鄉(xiāng)，就像回憶總是活在從前，然后像雪一樣覆蓋那些不被憶起的一切。
　　
　　 二、雪開花的時候
　　 雪的花開在高處──那讓人仰視的虛空之所。仿佛那里有一棵無形而巨大的雪樹，樹上遍布數(shù)不清的枝頭。
　　 不過是一夜之間，雪就開出了花朵。
　　 當(dāng)雪開花的時候，也是它落下的時候。雪開的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它們邊開邊落，不只是為了點(diǎn)亮灰暗的天空。一朵兩朵，千朵萬朵……漫天飛舞的雪花開始在地上一層層堆積起來。
　　 雪落在雪上，雪捧著雪，雪和雪用自己開出的花朵緊緊地抱在一起──它們用寒冷之軀讓我們?nèi)ジ惺苣切┦Ф鴱?fù)得的溫暖，仿佛那抱在一起的是棉花之軟。
　　 雪終歸是雪，雪開的花亦是寒冷之花，冰凌是它結(jié)出的果實(shí)，那是倒掛的寒冷之劍。
　　 喀嚓喀嚓，我們踩在雪上。陷在雪里的靴子把雪當(dāng)作一面鏡子，它們在雪里看見自己，分毫不差。雪也會盯著每一雙經(jīng)過它的靴子，彎彎扭扭地走遠(yuǎn)，然后毫無保留地告訴后來者，那些靴子的去向。
　　 無論你從哪里開始，將去向哪里。雪都會用自己開的花，鋪滿每一條道途。
　　
　　 三、你我談?wù)摰难?br />　　 在南方，雪仍然是一個少有的話題。
　　 你我談?wù)撗?，像是在談?wù)撏捓锏陌籽┕?。它們帶著從天而降的高貴，它們的每一朵每一瓣里都藏著一個小天使。
　　 你我談?wù)撗?，不只是因?yàn)樗樟吝^你我，讓你我在一次又一次的空白中，嘗試著重新開始，而是那久違的潔凈，足以擦洗掉一身的泥塵。
　　 你我談?wù)撗?，一邊在火邊煮茶，一邊談?wù)撆c雪有關(guān)的趣事，談?wù)撍睦?，談?wù)撍渲械难赞o隱含著怎樣的秘密。還有那不被談?wù)摰?，你我都心照不宣?br />　　 你我談?wù)摰难兄c白鷺一樣的羽翼，和棉絮一樣的軟和，當(dāng)它降落，大地也會因此變得輕盈。
　　 你若是傾聽，那白銀般的笑聲皆發(fā)自雪的肺腑。
　　 你我還談?wù)撟约?，那不堪回首的過往，談及那些被印證過的真理，如何在現(xiàn)實(shí)的輾壓下支離破碎。談到河岸邊的堅(jiān)守，一直是你我有意回避的話題。
　　 你我談?wù)摰难┛偸蔷芙^長大，盡管它們已經(jīng)擁有足夠遼闊的疆域。
　　 當(dāng)你我的談?wù)撟兊蒙n白，一場雪總是會及時地提醒你我──有一種蒼白叫做豐腴。
　　 或許正是因?yàn)槿绱?，你我所談?wù)摰难?，從來不談?wù)撃阄摇?br />　　
　　 四、雪說的話
　　 雪說話的時候，冒著熱氣。因此，雪說的話，是暖和的。一個聽不見雪說話的人，只有在雪地里跺著腳，用力地搓著雙手，或把兩個手掌合到一起，不停地往手心里呵氣。
　　 的確，雪說得很小聲，小得就像它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聽不見。
　　 可它的確是說了的，它說的話，耳朵不一定能夠聽見，有時只有眼睛可以看見──那樣白那樣亮的雪，必定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門。
　　 能夠用眼睛看見雪說話的人，他的眼睛里一定裝著純凈的湖水，也裝著不曾熄滅的希望和火焰。
　　 更多的時候，雪只對風(fēng)說。風(fēng)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這并不妨礙風(fēng)什么都能聽見。雪說起和風(fēng)在空中飛舞時的纏綿和喜悅，就如同一個人回憶起自己的初戀。風(fēng)的傾聽已顯示出足夠的耐心，終于輪到風(fēng)說了，風(fēng)的話里總是充滿了愛撫，不要看它有時暴虐得像一頭野獸──當(dāng)時間成為風(fēng)的假想敵，它急于將成噸成噸的雪帶走。那會是怎樣驚心動魄的撕扯？！
　　 雪也會因此尖叫。
　　 當(dāng)一切平息下來，當(dāng)風(fēng)精疲力盡倒在雪的懷里，雪說的話里會有流水的聲音，那是通往春天和花朵的聲音。
　　
　　 五、屋頂上的雪
　　 屋頂上的雪總是讓人感到格外親切。
　　 它流著淚，舍不得從松木梯子上下來，是多年以后仍然能讓我們經(jīng)常憶起的親人。
　　 無論你是從遠(yuǎn)方歸來，還是即將遠(yuǎn)行，抬頭看到的是它，回過頭來看到的，還是它。
　　 其實(shí)，雪以屋頂?shù)姆绞匠霈F(xiàn)在一個人的眺望里并不常見。它無非是想告訴你，它到來時，你不在；你回來時，它還沒走；你走時，它目送過你。為了你，它拼盡了全力。
　　 屋頂上的雪一直保持著某種固有的高度，不低，也不算太高，這使它區(qū)別于其它的雪。因無人踩踏，又使得它可以完整而干凈地把自己交給時間。
　　 這樣的高度，正好匹配那些普通而又真摯的心靈。
　　 “你那里下雪了嗎？”當(dāng)有人這樣問，首先讓人想到的就是大雪覆蓋的屋頂；其次是白茫茫一片的田地和山野；再其次，才是圍爐而坐的歡愉。
　　 直到天色漸漸地暗下來，直到所有的人都沉沉睡去。
　　 只有屋頂上的雪格外清醒，它們在巨幅的黑色中睜大眼睛，徹夜不眠。
　　
　　 六、一場遲到的雪
　　 一場遲到的雪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自己，它從不向誰道歉，也沒有誰會因此責(zé)備于它。
　　 它來了也就來了。對于那些翹盼的眼神和迎迓的身影，它并不在意。
　　 在意的只是等它的人，他們需要這樣一場雪，來區(qū)別于眾多的陽光和雨水。他們需要區(qū)別于生活的庸常，如果一場雪遲遲不來，這會加深他們對于等待的焦慮。
　　 當(dāng)一場雪終于降臨的時候，他們的語調(diào)里會充滿驚喜，并大聲喊出雪的名字。
　　 更多的時候，雪仿佛正是為了這種驚喜而來，它們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來，甚至不忍提前在夢中出現(xiàn)，一直到人們打開窗門的那一刻。
　　 當(dāng)一個人對他所期待的事情還沒有徹底失望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雪才顯得格外珍貴。當(dāng)雪告訴我們這些，我們所領(lǐng)受的正是與人生有關(guān)的教諭：一場遲到的雪，比一場如期而至的雪更能改變眼前的世界。
　　 當(dāng)一切變得可以預(yù)知，當(dāng)所有的到來都變得毫無意外，那是未知的驚喜在過早地消融，這種消融的速度會快過任意一場雪。
　　 一場遲到的雪過后，如獲新生的，是隨之而來的陽光和雨水。
　　
　　 七、殘雪
　　 以這樣的方式表達(dá)留戀，并非明智之舉。
　　 殘余下來的雪，零零星星，在山頭，在枯枝上，或者路邊的草叢里。它們是一場雪所有的盡頭，也是一場雪剩下的無數(shù)個小念想──為了讓人憶起它們曾經(jīng)的盛大。
　　 對占有過的一切，它們已經(jīng)心滿意足，現(xiàn)在是到了該奉還的時候。把枝頭還給嫩芽；把蟲鳴還給草叢；把田野還給耕牛；把檐頂還給炊煙；把山岡還給落日；把屋脊還給明月……把時間還給春天，就連這僅剩的寒意也將全部帶走。
　　 “一場雪的確來過，它剛剛離去?！?br />　　 “那是它在離去時，樹枝鉤住了白色的衣裙。”
　　 ──當(dāng)一群雀鳥嘰嘰喳喳叫著，撲閃著它們疑惑而又審慎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