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浪漫的八萬(小說)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午八時。解放軍某野戰(zhàn)醫(yī)院辦公二樓的小會議室里,正在召開的由院領導和各科室主任參加的年度工作總結會,被隔壁財務室財務出納王富貴的一聲驚叫,停了下來。
主持會議的院最高長官——田院長忙指示院保衛(wèi)科長向駐地公安局報案求援;并責令保衛(wèi)干事守在財務室門口,保護現(xiàn)場,不得任何人進入。
從凌晨二點就開始飄落的雪一直還在下著,而且仍沒有絲毫要停的樣子,仿佛要覆蓋和掩飾世上一切美好和丑惡一樣任性。
財務出納王富貴是個有十年軍齡的老兵,祖籍浙江金華。父親是本院的一名老軍工,做事非常認真,身上仍殘留著舊社會辦事員那種特有的謙卑和嚴謹?,F(xiàn)負責傳達室的報刊、書信收發(fā)工作。父子二人為人忠厚低調,嘴上常掛著一把鎖,從不多說半句話。為此,深受院領導賞識,把院里這兩個最讓人掛心、惦記的崗位給了他們。
富貴自前年接替退休的老出納龐剛以來,工作勤懇,一絲不茍。每日八點一上班都會準時坐在他的工作崗位上。這天,當他踏雪進入財務室打開保險柜準備分發(fā)下月全院干部戰(zhàn)士的工資津貼時,被柜內空無一物景象驚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昨天下午下班前才從銀行提出的八萬元全院干部戰(zhàn)士的工資款,不翼而飛。
刑警對財務室內地面、門窗、桌椅、墻壁等進行了詳細勘察。并對室內的腳印,指紋進行了提取拍照。只是在用放大鏡查看保險柜時才發(fā)現(xiàn)鎖眼處及鎖眼內部都有利器點刺的劃痕,說明保險柜有人用非鑰匙之類開動過。最后攜警犬進行了氣味嗅吻追蹤,結果一出樓道,警犬就因大雪覆蓋氣味源而迷失方向,鼻貼地面,總在樓道內嗅著打轉。
全院干部戰(zhàn)士也兵分多點進行了指紋采集。財務室的工作人員更是要受到特別關照,除去采集指紋、腳印外還要進行本人和家庭成員的行動軌跡、時間問詢核對。
在走訪排查中,刑警人員得到一個重要信息。一個設在二樓西部頂頭的醫(yī)院總機值班女戰(zhàn)士(那時候團級以上部隊都有電話總機插轉機,負責上級部門及本系統(tǒng)的電話接聽轉接工作。)在凌晨一點余上廁所時無意間在樓道內,看到一個身穿軍大衣的高個子人影在樓道東部財務室處、背對她向外急步行走。因燈光昏暗,加上有些距離,她也只能捕捉到個影子。她當時以為是院領導值班人員,就沒放在心上。
在一系列的指紋、腳印采集比對中,沒有發(fā)現(xiàn)除財務人員外的任何有價值的指紋,只是分離出除財務室工作人員外的十余個清晰的腳印。經過分析,是解放軍3515工廠生產的一種軍警靴鞋印。鞋印尺碼為四十三碼,且步幅較大,是一進門沒有任何猶豫就直奔保險柜去的那種,顯然對保險柜的位置了如指掌。鞋印大都內重外輕,腳尖微有內扣,說明此人走路有些內八字。且鞋印花紋光滑,磨損程度較重,鞋的使用率少說也在兩三年以上。
為防監(jiān)守自盜,在對醫(yī)院知情提款時間和提款數(shù)額的四類人員排查中,只有司機小喬不能證明晚凌晨一點以前的去向。且其身高也在一米七五,也穿四十三碼的鞋。在他吞吞吐吐總說不上來這段時間的來歷、找不到證明其行蹤的人時,專案組一度很興奮,總覺得他的幾個特征很符合作案現(xiàn)場的遺留痕跡,有重大嫌疑。以至于參與偵破的保衛(wèi)科長以上廁所為名,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說案子即將告破,興奮得王富貴淚流滿面。
眼看事態(tài)無法隱瞞,且各種苗頭都把盜竊保險柜的事實指向他的時候,他才驚出一身冷汗,如夢方醒,不得不說出其實情。原來他在沒有請示領導、沒有開外出派車通知單的情況下,駕私車拉著一個女戰(zhàn)士也是他的小對象到省城辦事去了,在回來的路上,開了個賓館,偷吃了禁果,直到天亮才返回。他怕受到批評處分或玷污了小對象的聲譽才撒謊說在宿舍睡覺沒有去向,而同宿舍的說一晚上都沒見到他的影子。
案件最后得出如下結論,作案人:男,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體重在七十公斤以上,熟悉醫(yī)院地形地貌,對財務室內的辦公設備擺放位置清晰,且了解部隊的財務規(guī)章制度和開支狀況,開鎖技術高超,有較高水平的反偵察能力,應是一名盜竊慣犯。
九十年代,是全民下崗的年代,也是全民搓麻將的年代。世傳“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受苦”的詼諧,并非一句莞爾。部隊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受社會流行風的影響,軍人在閑暇之余打麻將也已蔚然成風。身為后勤部門對外開放的醫(yī)院更是管理寬松,打麻將成為一種消遣娛樂的時尚,幾乎每個科室、每戶家庭都公用或私家麻將。
這天,素有麻壇紳士之稱的中醫(yī)科副主任牛貝召集麻友在其宿舍搓麻。牛貝身高一米八〇,眉眼英武,風流倜儻??科漕佒?,禍害了不少身邊的女戰(zhàn)友。他正襟危坐,氣定神閑,麻將在他細而長的手指間抓、捻、彈、頓瀟灑至極如翩若驚鴻、宛若游龍的太極舞蹈。
牛貝雖為麻壇紳士,打牌動作瀟灑,技術高超,但賭運欠佳,總是十打七輸。幾圈過后,他只有一杠,兜內存貨漸入窘迫,看來今天又是慘淡經營,血本無歸。沒想到幾圈過后一調換方位,他的手氣立馬就上來了:自摸了上家的坎二餅,輪到自己坐莊時一碼起牌就在萬字上露出一條龍脈。憑他多年的打牌經驗,他感到牌氣、牌運直沖腦門,就索性把成型一副餅牌和一對九條都棄之不要,橫下一條心打萬字清一色一條龍,如果成功其收成將比他三個月的工資還要多。
果然,有如神助,他三下五除二就停口在清一色一條龍的坎八萬上。此刻的他雖為麻壇紳士,但心里明顯還是有些緊張和激動,摸牌的手不經意地有些抖動,也失去從不拿眼觀看,手一搭牌就出手的自信。兩圈后,他摸到了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八萬。
他高高舉起右臂,運足了全身之力:“清一色一條龍!”
他啪的一下就把手中的八萬摔在面前的牌桌上,順勢推倒了自己的牌。
“八萬在哪里?”一向打牌眼睛都非常犀利的骨科老余指著他的清一色一條龍問。
他盯眼看時,手下只趴著一張三萬。
他忙起身尋找他摔下一剎就感覺脫手的八萬。在他身后觀看他打牌的弟弟牛三平也忙起身幫其尋找,然而哥兩個把整個不到二十五平米的單身宿舍翻個遍也沒有找到那張能頂三個多月工資的八萬。
沒有那張八萬,自然不能結賬,三個牌友等他不及,自然就笑嘻嘻地離開了。
為了弄清那張八萬的下落,牛貝伙同其弟三平把室內所有的東西都搬進了樓道里,把二十來平米的宿舍來個徹底清空,只有東墻壁高處掛著的一雙牛貝前年買的高筒馬靴在孤零零的看著他們,仿佛在開他們弟兄的玩笑。
“我覺得八萬可能被他們三個其中的一個帶出了宿舍?!比秸J真地看著牛貝說。
“不應該??!我們幾個經常在一起玩,人品都不賴。”
“我看那個食堂管理員一直在偷笑,說不定就是他裝進了兜里帶走了?!?br />
“沒有證據不能胡亂猜測,這也不是搜身的事,只是可惜了那把牌了?!?br />
三平不甘心,把牌桌上麻將以條、餅、萬的方式分揀出來,碼好,看看到底是不是單少哪張八萬。結果一目了然,真是單單少了張八萬。
“牛貝!真他媽的背!咱親爹起早貪黑給我起的名字!干啥啥不順,就連打個麻將還能憑空飛掉一張牌。”他看著三平苦笑著說。
三平是去年高中畢業(yè)后就從老家找他哥打工來的。牛貝把他安排在醫(yī)院家屬工廠——縫紉廠做勤雜工。眼看年關臨近,家屬工廠提前放了年假,牛三平也收拾停當告別牛貝回老家過年。臨走時,牛貝把宿舍墻上掛著的那雙八成新的高筒馬靴送與三平,三平沒舍得馬上穿走,而是小心翼翼裝在一個袋子里等到過大年時再穿出去顯擺一下。
自從財務室被盜以后,王富貴總覺是因自身管理不善,才造成的保險柜被盜而內疚得終日惶惑不安。他的父親也和他有同樣的心理,仿佛這一切都是兒子的疏忽,才讓醫(yī)院蒙受這樣巨大的損失。尤其是工資推遲了幾天發(fā)放,一些不明真相的老軍工、老家屬對他們父子指指點點,好像是富貴把他們的工資弄丟了一樣。富貴為了盡快彌補損失,找到丟失的八萬,一有時間就到公安局催問案件的進展情況,弄得公安人員都有些無顏見他。
時間一晃就是臘月除夕。牛三平幫助父母打理了過大年的一切事務之后,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小屋。他興奮地整理出人生第一次靠其雙手掙錢買下的衣褲,又把哥哥牛貝送給他的高筒馬靴,從袋子里拿出來上了油,擦到光亮為止。當他試著穿上走兩步時,卻被靴底的什么東西給硌了一下腳,他脫靴倒出,原來是個麻將——八萬。紅的“八”字,黑的繁體“萬”字。他興奮地握著八萬在小屋跳躍著:“找到了,終于找到了……”他恨不得馬上告訴哥哥牛貝,可是,在這偏遠的小山村他什么也沒有,既無電報,也無電話。
年后正月十九。正在家中收拾衣服準備返回醫(yī)院縫紉廠的牛三平被一陣敲門聲叫了出來,原來是他的兩個發(fā)小同學。他們準備到廣州打工,問他是否一同前往,說那里的工資是本地工資的三四倍。三平一聽也有些興奮,況且還有同學做伴,想來一定有趣于在縫紉廠被人隨意使喚的零工,就改變主意,索性和同學們出去闖一闖。
他們一行三人告別家鄉(xiāng)的小山村,乘車來到通火車的縣城。在等車的間隙,他看見車站對面有座郵電大樓,他馬上想起要把找到麻將“八萬”的喜訊告訴哥哥牛貝。
郵電大樓內人頭攢動。有叫長途電話的,有郵寄信件包裹的,有收發(fā)電報的。他是第一次進入這樣的場所,有些劉姥姥首進大觀園的興奮與惶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跟在他身邊的同學在廣州闖蕩了一年,知道了些來歷,就告訴他發(fā)電報既快捷又經濟實惠。
“八萬,靴內藏。弟三平。”
三平發(fā)過電報就和同學坐車一路南下廣州。起初,他們并不順利,找了多家工廠不是做鞋就是制衣,他們三個大小伙子從小都沒拿過針線、沒動過縫紉機,干這樣的工作顯然不是心靈手巧女孩們的對手,最后,他們找到了一家電子元件生產制造廠,辦理了手續(xù),開始了工作。
傳達室老王自從兒子王富貴掌管的保險柜被盜給醫(yī)院造成損失以來,對來往的信件都格外留心。每封信他都要下意識捏捏看看,估摸著信里是否夾帶著什么的,猜忌著信里面的內容都像是談論偷錢的事宜似的。看見從門口來來往往的行人,那些賊眉鼠眼的后生都像是偷錢的賊。
這天,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午飯后不久他就收到了一封騎250專用郵電摩托、著一身油膩深綠色郵電局服裝工作人員遞給他的電報。他通常都是把電報放在窗臺上,一是為了讓來往的人透過玻璃看見告知收報人,二是提醒自己盡快把電報送到收報人手上。因氣溫升高,他順手打開了封閉一個冬天的窗戶,一股微涼的春風瞬間彌漫了整個小屋,那封放在窗臺上的電報也一下子被吹到了墻角盛有半盆水的臉盆里,嚇得老王一個箭步沖過去,撈出了電報。為避免電報內容受損,他掏出了電報紙。
“八萬”,老王無意識地一眼就捕捉到了這兩個字眼。他倏地心跳加速,也顧不了那么多規(guī)章制度,展開了電報紙。
“八萬,靴內藏,弟三平?!?br />
老王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不能自控,順勢滑倒在椅子上。
保衛(wèi)科長拿到電報后也興奮得不能自已,無論如何保險柜的被盜對他這個負責全院各項安全工作的科長來說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不由分說就敲開了院長辦公室的門。
由五名院黨委和保衛(wèi)科長、傳達室老王參加的黨委擴大會在院長辦公室緊急召開。
“剛才傳達室老王遞給我一封莫名其妙的電報,內容是:‘八萬,靴內藏,弟三平。’收報人是中醫(yī)科副主任牛貝。老王也是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感到有些蹊蹺,和咱們年前保險柜被盜丟失的八萬元有些吻合,這或許不是一封普通的電報,關系到一個同志的聲譽或案情的打草驚蛇問題,所以咱們今天召開這個會,就是聽一聽大家對此事的看法?!?br />
田院長說完把電報遞給身旁的薛政委。
“這個三平好像在咱們縫紉廠上班的吧?”
薛政委抬頭看向保衛(wèi)科長。
“是的。年前縫紉廠放假他就回家了,現(xiàn)在廠已開工,還沒見他的影子?!?br />
“電報的內容牛貝還不知道吧?”
周副院長示意傳達室老王。
“不知道,還沒送他?!?br />
“把他叫過來問一問不就清楚是什么意思了。”
政治處主任點燃了一支煙,看向沉思中的薛政委說。
“叫過來容易,問他也不難,你問了,他說不知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辦?你能對他采取措施嗎?你不對他采取措施,萬一是他和弟弟一起作的案,這不就打草驚蛇了?他在和其弟串通口供,轉移資金,反倒對破案不利了。”
薛政委晃動著手中的電報有些不知所措。他轉頭又問保衛(wèi)科長:“牛三平的情況你了解多少?他是何時到縫紉廠上班的?哪一天離開醫(yī)院的?平時的言行舉止如何?”
“他是去年九月份來醫(yī)院的,聽牛主任說他差幾分沒考上大學,就奔牛主任來了。人看起來還算老實,不愛說話,見面總是點頭一笑,喜歡一個人躲在宿舍看電視,不愿與人交往。后來牛主任和縫紉廠的秦主任說了說就到縫紉廠打雜去了,主要是幫著搬運布匹,裝卸貨物什么的,聽他們說,還算勤快?!?
小說情節(jié)曲折,麻將的烏龍沖淡了失竊案的緊張氣氛,生動有趣。
問好作者,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