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蘺】我的生存期(小說)
一
我活不長了,我要死了……我趴在床上,蒙著被子,失魂落魄地喊著。
我可不是在耍酒瘋,也不是哪根神經搭錯,一時的胡言亂語,是真真切出自醫(yī)生之口,我只不過照搬而已。
那天上午,老婆陪著我到市人民醫(yī)院,取胃部CT報告,放射科醫(yī)生說,報告在副主任醫(yī)師那里,讓我們去他那兒取。我好生奇怪,因為報告向來都是由本人來取,或者家屬來取,從來沒聽說要到醫(yī)生那里去取。沒辦法,我只好和老婆,一起去了副主任醫(yī)師辦公室。副主任醫(yī)師是位中年男子,年齡與我不差上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見我們來找他要報告,瞅了我一眼,微笑著要讓我暫時到外面等一下,他要和我老婆單獨聊一聊。我先是一愣,后又心里一緊,因為我突然想起醫(yī)院是有這么個說法,只要有不好的苗頭,醫(yī)生都會叫家屬來。難道真是這樣?我頓時緊張起來,耳朵貼在門縫偷聽他們說話。果然,我聽見這位副主任跟我老婆壓低聲音地說:
你老公胃里長了一個瘤子,而且不小,根據CT檢查結果,和癌胚抗原等指標綜合分析,胃癌已經到了II期。
是嗎?怪不得他最近吃飯總感覺疼,是不是跟他經常喝酒有關?老婆臉色發(fā)白。
他喝酒厲害嗎?主任問。
厲害,每晚非8兩白酒不可,而且時常喝醉。
哦,他抽煙嗎?
不抽,但喜歡喝濃茶,泡茶要放很多茶葉,像在吃茶葉一樣。
長期喝酒,加上又喜歡喝濃茶,確實是個壞習慣。主任說。
那他怎么辦?需要動手術嗎?老婆緊張地問。
動手術可以,但只能作全胃切除。再說胃拿掉后,也不能保證癌細胞沒有擴散。
這么說,他沒有救了?老婆嗚咽起來。
我建議還是作保守治療,開刀不一定有用。開刀后的生活質量又差,就讓他在有限的生存期里,該吃的吃,該玩的玩,不要限制他。主任嘆息道。
那他還能活多長時間?老婆小聲地問。
3到6個月,最多不超過一年。
我一聽這話,如五雷轟頂,頓時癱軟在地。倒地的響聲驚動了老婆,她慌忙出來,一把將我抱了起來,扶在走廊的長椅上,然后拼命地安慰我,跟我說好話。
二
天吶,這也太殘酷了吧?我的生存期就這么短?我不信,因為我才43歲,還沒過半百呢!老婆、房子、紅木家具,至少還有半成新,以后就這樣統(tǒng)統(tǒng)歸別人了?我太虧了,過得太憋屈了,上帝??!你怎么不保佑我多活幾年?
我承認,我平時是愛喝酒,也愛喝濃茶,但這也不全是患這病的原因吧?照這么說,為啥云南有一位老婆婆都90歲了,抽了50多年的煙,,身體還那么硬朗?記者來采訪她,都不知該怎么問才好。為啥我單位有一位老職工,平時就專愛吃肥肉,參加聚餐酒會什么的,若是別人挑瘦肉給他,他非跟人急。就是這么個人,肥肉都吃了30多年,也沒聽說他有血脂高血壓高。再說,我沒工作之前,是不沾一滴酒的,也與濃茶無緣,現(xiàn)在兩樣全沾,不都是工作招惹的嗎?噢,有客戶來聯(lián)系業(yè)務,你不去陪客戶喝點酒,人家以后會搭理你嗎?人情往來,你不去參加朋友的聚餐飯局行嗎?喝濃茶就更別提了,工作學習千頭萬緒,不抽煙,就靠喝點濃茶提提神不過分吧?所以,若往這一方面說,我得這病,也應該算是工傷。
難道跟我姓有關?不錯,我是姓梅,我叫梅佑發(fā),但不是倒霉的霉,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梅。這些年,我非但沒倒霉過,而且仕途比誰都順暢。研究生剛畢業(yè),我就被市化工研究院錄用了,盡管屬于地級市,但它可是一家有著中科院背景的事業(yè)單位哦!再說,工作沒滿三年,我就當上了單位物資保障科的副科長,接著干了兩年,正科長退休,我又當上了科長,你說我仕途順不順?
是不是仕途太順了,遭人嫉妒,給我下的慢性毒藥?嗯,這倒有可能,因為這世界上,知面不知心的人太多了,防不勝防。那會是誰呢?我胡亂猜疑起來。老婆肯定不會,她對我還不錯,雖然談不上是賢妻良母,但也挑不出太多的毛病。再說,我仕途順暢,她高興才對,怎么會下毒?那會是單位人給我下的毒?誰?我工作這么多年,沒踩過誰的尾巴呀?我思來想去,還是琢磨不出一個頭緒。驀然,一個尖嘴猴腮、滿臉奸笑、大我10歲的男人跳入我的腦海。會不會是他?因為只有他跟我發(fā)生過多次矛盾,總是跟我過不去。他會不會利用每天給辦公室泡茶的時間,在我茶杯里下藥?因為化工原料在我單位多得是,可以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患病。
我猜疑的這個人,名叫顧鴻年,是我單位后勤科的副科長,50歲時才上的任。應該說該知足了,可他偏偏不知足,還老想著往上爬,將原本屬于保潔領班管的茶葉,統(tǒng)統(tǒng)捏在自己手里,親自掌管茶葉。泡茶的茶葉,原初是單位老總統(tǒng)一供給各部門的,主要是為了犒勞大家所設的一項福利。每天早晨,由保潔工負責清洗杯子,再加適量的茶葉,倒上開水,靜候杯子的主人上班??伤兀谵D椅里,像個工頭似的,手捧一把紫砂壺,一邊篤悠悠地啜著茶,一邊看著保潔工,往各個水杯里裝著茶葉。
本來,這泡茶只是屁大的事,顧鴻年卻將它搞出了花樣,搞出了權力。暗地里,他將茶葉的分配,分成了好幾個檔次。譬如老總是最高檔次,副總低一個檔次,科長、副科長、科員分別又是另一個檔次。即便都是科室,他又將人事、財務、技術劃為重點部門,剩下的科室劃為非重點部門。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體現(xiàn)出級別的高低。級別越高,茶葉越好。譬如說老總泡的是特級西湖龍井,而科員只能泡最次的龍井茶。唉,分就分唄!誰還不了解他是個馬屁精?令人費解的是,他還故弄玄虛,遮人眼目,在每一個茶葉罐子上,只標編號,不寫茶葉的等級,讓人猜不透這葫蘆里究竟藏的是啥藥?
我當然清楚顧鴻年這樣做的目的,所以我很討厭他,但表面上還得與他客氣。然而,他得寸進尺,竟然明著要從我手里搶奪購買茶葉的權力。本來購物包括購買茶葉,都是我們物資保障科的事,可他打了一個小報告,硬生生奪走了我的權力。哪有這樣的?你說這是不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此,我一個鯉魚翻身從床上跳起,就要去單位找顧鴻年討個說法,反正自己也活不長了,破罐子破摔唄!
然而,當老婆得知我的猜疑后,一把攥住我的胳膊,說,你瘋啦?神經兮兮的,這跟姓顧的有啥關系?你找他,病就好了?
肯定是他害了我……我歇斯底里地吼著。
你再這樣下去,胃的毛病沒治好,神經病都快出來了,要不要我將你送到精神病院?老婆唬起臉。
我頓時像打了霜的茄子,蔫頭耷腦地重新躺在了床上,滿臉沮喪。
你聽我說,佑發(fā),醫(yī)生說你生存期只有3到6個月,他是往最壞處說的。其實,像你這樣的情況,活個幾年,甚至更長,根本不在話下。我老單位有一位職工,肺癌晚期,醫(yī)生都讓家屬準備后事了,可至今還活得好好的,生存期已經超過5年了,所以,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只能參考。老婆又耐心地勸慰著我。
此話當真?我猛然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
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去問,我有他的電話。老婆煞有其事地翻著通訊錄。
我信了,即便是老婆的哄話,社會上確實也有這種情況。我問老婆,那我怎么辦?
從現(xiàn)在開始,你要聽從醫(yī)生的安排,先吃中藥調理,根據情況再作調整。你要振作精神,想開些,該吃的吃,該玩的玩。老婆嚴肅地看著我。
這么說,不去找姓顧的麻煩了?我泄了氣。
哎呦,你找他干嗎?我不是說了嗎?這病完全是自己平時不注意造成的,跟姓顧的沒關系。老婆又溫柔地摟著我,好言相勸。
那總得讓我去移交下工作吧?否則,他們真當我死了呢!我說。
行,但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好嗎?你不會死的。老婆哄著我,并且將我摟得更緊了。
好久沒有享受老婆的這種柔情摟抱了,我感到一陣溫暖的同時,心里卻升起許些酸楚。我突然想起了啥,沖動地推開她,冷不丁地說,我想喝10年陳茅臺,可不可以?
啥,你想喝10年陳的茅臺?這要求也太離譜了吧?老婆先是陰沉下臉,霎時又陰轉晴天,滿臉燦爛,噢,沒事,你想喝啥,我都給你買。
我相信老婆的改口,絕對是言不由衷,因為她平時就是個一只咸鴨蛋,也要分兩頓吃的婆娘,怎舍得給我買10年陳的茅臺?她的話只不過代表了眾多醫(yī)生的囑咐:要滿足病人的一切要求,能辦到的盡量辦到……這話盡管聽起來有點毛骨悚然,像是在喝斷頭酒,但我已麻木,管他呢!只要在有限的生存期里,還能解饞就行。于是,當晚,我終于喝上了向往已久的10年陳茅臺,雖然喝得不是啥滋味。
三
很奇怪,平時到單位,辦公大樓里都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有時候我還懶得回。今天怎么啦?竟然沒有一個人跟我打招呼,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是怕我這病傳染給大家?呸!只聽說新冠、肝炎什么的會傳染,哪有胃癌會傳染的?但又一轉念:人走茶涼唄!不打招呼就不打招呼,有啥了不起的?反正我也想穿了,無所謂。人食五谷,哪有不生病的?哪有不死的?連皇帝太子都要進棺材,我算哪根蔥?于是,我吹著口哨,故作輕松踏進了自己辦公室。
哎!人呢?辦公室怎么一個人也沒有?小黃小周哪兒去了?我驚異地掃視著空蕩蕩的辦公室。正納悶時,一名保潔阿姨進來了,怯怯地對我說,梅科長,都以為你不來了呢!今天就……就沒給您泡茶。
我下意識地擰開保溫杯蓋子,果然里面的茶還是前幾天的,都變味了。我頓時怒不可遏,將保溫杯往桌上一碰,說,你們是不是都以為我死了?我還沒死,我來一天,你們就得給我泡茶!
茶葉在……在顧科長那里,我沒法泡。保潔阿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叫顧鴻年來一趟。我陰沉著臉。
不一會兒,尖嘴猴腮的顧鴻年來了,朝我滿臉堆笑,說,對不起,梅科長,真不知道你今天會來,不然的話,茶早就給你泡好了。說著,他朝保潔阿姨遞了個眼色,保溫阿姨連忙拿起我的保溫杯走了。
沒過幾分鐘,保潔阿姨捧著保溫杯進來了,我又擰開蓋子一看,嚯,還是原來的3級龍井,我沒好氣地朝顧鴻年瞥了一眼,問,怎么?我都這樣了,你還分啥檔次?就不能給我泡杯特級龍井?
特級龍井?哪兒有?全公司上下都是一種茶葉。顧鴻年兩手一攤。
是嗎?我冷笑了一下,要不要我到老總那里去問問?
老總的茶葉跟你們一樣,問了也白問。顧鴻年訕訕道。
我一聽,又將保溫杯往桌上一碰,抬腿就要往老總那兒去,卻被顧鴻年一把拉住了,說,算了,梅科長,咱們別抬杠,你真想喝特級龍井,我明天從家里帶點給你。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貓膩?變著戲法,就是要拍領導的馬屁。我指著他的鼻子,吼道。
顧鴻年臉色陡變,說,梅佑發(fā),你嘴巴放干凈點,誰拍領導馬屁了?你不要亂講。
我亂講?我還不清楚你是什么貨色?一心想往上爬,爬就爬唄!沒有人阻攔你,可你不該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這可是缺德的事情。我不依不饒道。
梅佑發(fā),你還有幾天好活?想想自己吧!
你別囂張,即便我現(xiàn)在死,也要拉你下來。
……
正吵著,老總來了。事后我才明白,可能是我們吵的動靜太大,驚動了左右部門,人家不敢勸說,便把老總搬來了。
老總是個快60歲的中年男子,團臉,熊貓眉毛,跟人說話時,眉毛會往兩邊歪,有點滑稽。他先是笑呵呵地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后將顧鴻年、以及在門口圍觀的人統(tǒng)統(tǒng)請走,關上門,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梅??!你的病我都知道了,從今天起,你就在家里好好養(yǎng)病,別的什么都不要想,該治療的要治療,該吃的要吃,胃的毛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說得輕巧,這是胃癌,又不是什么胃炎。我心里哼了一下。忽然突發(fā)奇想,朝老總斜睨了一下,問,老板,如果我哪天死了,你會不會來參加我的追悼會?
老總被我問得傻了,瞬間又爆發(fā)出一陣大笑,說,小梅,你想多了,我不是說了嘛!你這毛病沒啥了不起的,社會上治愈的還有不少呢!我還等著你回來,繼續(xù)當你的保障科科長……
哄誰呢?你當我是三歲小毛頭?我心里嘀咕。
扯淡歸扯淡。當天上午,我交接完工作,老總還是讓司機開著他的黑色“大奔”,直接將我送回了家。
四
本以為喝點中藥,胃癌就會有所緩解,可我想錯了,胃仍舊疼得要命。每天還得弄個破砂鍋慢慢煎藥,還得用紗布過濾,特煩不算,那一大碗的湯劑也夠你受用的了。煎好的中藥湯劑,味道特別難聞,辣不辣,酸不酸的很刺鼻子。起初,我捏著鼻子還能勉強喝下去,時間一久,那難忍的怪味和苦味,讓我徹底沒了信心,索性就不喝了。當有一天,老婆下班到家,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放在客廳角落里的一大包草藥,這幾天沒啥動過,再看看砂鍋干凈得很,她頓時起了疑心,問我,佑發(fā),你這幾天喝中藥了嗎?
沒有,這藥實在難喝,堅持不下去。我索性坦白。
堅持不下去,你也得喝,良藥苦口你懂不懂?老婆急吼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