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不是相信命運的人。可在我終于明白什么叫家學(xué)淵博時，我才深切體會到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環(huán)境，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多么重要。比如我吧，在我特別喜歡讀書的年齡，卻幾乎沒地方去找可讀的書。一者當(dāng)時才從“文化大革命”中過來，再者也是當(dāng)時貧窮的農(nóng)村生活所限?，F(xiàn)在很清楚地記得初中時為了考試，我們會背一些文學(xué)常識，比如“李清照，號易安居士，著有《漱玉集》”之類的。那時由于沒有可看的書，當(dāng)然也就不知道《漱玉集》，只是在潛意識中有一種感覺，這本書一定很厚。后來終于可以買到任何自己想買的書時，才發(fā)現(xiàn)這其實只是一本一共只有四十七首詞的“書（我有一個版本，好像是買啥書時送的，共52頁面，只有26頁）”。據(jù)說李清照曾有《李易安集十二卷》，而其中的《漱玉集詞》有四卷，但可惜的是那文集和詞集都沒有能夠流傳下來。有時看到許多和她差不多同時代，幾乎沒任何價值的東西，卻由于市場或者其它別的什么原因，很完整地保存了下來，還被一些無聊文人吹捧為國學(xué)，多少會覺得可恨。但這或許就是真正文化的宿命吧？對于這種命運，李清照也應(yīng)該有所知覺，她曾在一首詠“殘梅”的詞《滿庭芳》中這么說：“從來知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fēng)揉”，真正有價值的東西，往往識者不多，還往往會被世俗所摧殘，結(jié)果當(dāng)然是連好好活下去的機(jī)會都沒有，更不要說什么流傳了。但歷史就這么吊詭，這只有幾十首詞的書卻比那一大堆的玩意流傳得更廣。而這又不能不說是文化真正的魅力。
　　 李清照有一個幸福的童年，也有一段被好多人稱頌的婚姻?？催^元代人伊世珍的《嫏嬛記》，其中有一則說到了李清照和趙明誠的婚姻關(guān)系。他說趙明誠娶妻前，做了一個夢，夢中讀了一本書，醒來只記得三句：“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壁w明誠把這個夢告訴了父親。他父親聽到后，想了想說：“你將娶一個善于作詞的妻子。”趙明誠有些疑惑，他父親給他解釋說：“言與司合者，詞也；安上已脫者，女也；芝芙草拔者，之夫。不就是說你是詞女之夫嗎？”這當(dāng)然是演繹，但從這演繹可以看出，至少在演繹這故事的人心目中，他們的婚姻是天注定的，當(dāng)然也就是幸福的。
　　 要是沒有“靖康之難”，李清照應(yīng)該會一直“幸福”下去。當(dāng)然，要是那樣的話，我們或許能讀到她完整的著作集，但大多應(yīng)該是“驚起一灘鷗鷺”之類的。晚年那些孤寂況味的表達(dá)，也有可能讀到，但“生當(dāng)做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樣的詩句一定是讀不到的。剛讀到這首詩時，我很驚訝，驚訝于它的作者居然是一個女子。但后來讀過《漱玉集》，也就明白只有她能寫這樣的詩。她實在是一個性情中人。比如她那首《孤雁兒》的序：“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予試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也。”
　　 李清照喜歡梅花，流傳下來的四十七首詞中，有五首寫梅花的。她覺得在她之前，所有寫梅花的詞都上不了臺面。這當(dāng)然會引出好多人的反駁，她為了讓這群人閉嘴，寫了幾首關(guān)于梅花的詞，特別是這首《孤雁兒》，寫出來后，再和前人的那些文字比較，自己以前的評價確實是對的。有時我想，或許就是她這種性情，讓她的文字在不男不女的社會里，很難被認(rèn)同吧？我們還是先來看看這首詞吧！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沈香煙斷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fēng)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藤床紙帳朝眠起”，“藤床”，現(xiàn)在的說法是藤躺椅。明朝高濂在《遵生八箋》里記載說，上有倚圈靠背，后有活動撐腳，便于調(diào)節(jié)高低?！凹垘ぁ?，亦叫梅花紙帳。宋朝林洪的《山家清供》說，其上作大方形帳頂，四周用細(xì)白布制成帳罩，中置布單、楮衾、菊枕、蒲褥?！俺?，甲骨文從“日”“月”“茻”會意，日月同現(xiàn)于草木之中，表示朝日已出而殘月未落。藤床，這多少有些像現(xiàn)在搖椅的物件，是躺在上面休息的。紙帳當(dāng)然是供睡覺的。這兩種器物合在一起，是躺不安穩(wěn)，也睡不著。躺著覺得無聊想睡，睡到床上卻睡不著，實在又無聊，只好起來再躺到藤床上。一晚上一直就這么折騰，是失眠人特有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能說什么呢？“說不盡”。“無佳思”，就算說了，也沒有好心情?！吧蛳銦煍嘤駹t寒”，“沈香”應(yīng)是“沉香”，“煙斷”，點燃的沉香燒完了；“玉爐”，是燃香的爐子，“寒”，玉爐當(dāng)然不會寒，寒是主人的感覺。這句是起床后無情無緒什么都不想動的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很長時間了，“伴我情懷如水”，“如水”，是像水一樣靜靜地流走，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淡得沒有味道的感覺。“笛聲三弄”，是“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王徽之的故事，說他有一次在河邊碰到了同樣路過的桓子野。當(dāng)時的桓子野已經(jīng)官職不小，派頭當(dāng)然也不小。王徽之知道是他后，派人請他說：“聽說你笛子吹得很好，能為我吹奏一次嗎？”桓子野知道對方是王徽之后，沒多說，坐在凳子上，拿出笛子，“為作三調(diào)”。吹奏完畢后，兩人什么話都沒說，各走各路?！叭{(diào)”是同一個曲子，重復(fù)了三次，又稱為“三弄”?，F(xiàn)在流傳的古曲《梅花三弄》，說是很古，總覺得是后人致敬李清照這句詞而作。李清照這里的“笛聲三弄”，卻不是致敬古人，而是說不知何處傳來的笛聲驚醒了她麻木的狀態(tài)，回到了現(xiàn)實，這才發(fā)現(xiàn)，梅花開了，“梅心驚破”。這種霎那間的驚喜，使她似乎重新有了以前曾經(jīng)有過的春天的感覺。
　　 但驚喜終究是驚喜，現(xiàn)實仍舊是現(xiàn)實。風(fēng)是不大，“小風(fēng)”；雨也不大，“疏雨”，似有似無的雨。卻把天氣弄得冷冷清清地，這樣詩人的心情也就重新回到了“蕭蕭地”。又開始一次一次地落淚，“又催下、千行淚”。為什么心情這么差呢？“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吹簫人”用的是漢朝劉向《列仙傳》故事：“蕭史善吹簫，作鳳鳴。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作鳳樓，教弄玉吹簫，感鳳來集，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婦同仙去。”前人的理解總說這里的“吹簫人”是李清照以簫史比擬趙明誠，“去”說當(dāng)時的趙明誠已經(jīng)去世。結(jié)合前后句意，應(yīng)該是這樣的?！坝駱强铡?，走了的已經(jīng)走了，留下的只感到空寂。更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腸斷與誰同倚”，傷心的時候，沒有了陪伴自己的人。人活在世上是需要溫暖的。溫暖不一定是太陽，有時候一句話，一個眼神就會讓你覺得溫暖，從而讓你有了繼續(xù)走下去的勇氣。現(xiàn)在最能給她溫暖的那個人不在了?！耙恢φ鄣?，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有些人解釋說是化用了陸凱寫詩贈梅范曄的故事，陸凱的詩說：“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标憚P的詩確實很雅，但李清照這里的意思卻和他要表達(dá)的意思沒有任何關(guān)系。錢鐘書說陳師道“一枝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的詩意和這三句同，這也和權(quán)德輿的“眼空一世，無人之見者存”，也就是這個世上除了自己，其余的都看不在眼里的意思一致。他們的說法當(dāng)然也可以算是一種說法?！皼]個人堪寄”，他們的理解是沒有一個人值得寄贈。這三句就是：詞人今天折下梅花，找遍人間天上，卻沒有一個人值得寄贈。但不知道錢鐘書想過沒有，李清照是傲，但不傻，難道她那么在意的趙明誠居然也不值得贈嗎？當(dāng)然可以辯解說趙明誠不在“天上人間”，那他到哪里去了呢，十八層地獄？我想，引出這種理解的重要因素是李清照的傲，尤其是那個短序強(qiáng)化了一些人的這種認(rèn)識。其實在我看來，這三句沒那么多典故。陳師道由于有詩文集傳世，在古代文人心目中算是有了名，但和李清照差不多同一時代的他的詩，李清照卻不一定能看到。而“沒個人堪寄”，從字面意思，也可以理解成：沒有一個人能夠帶去（給你）。換成這種角度，那這一句就可理解成：我折了一枝梅，想給同樣喜歡梅花的你，可你在天上，我在人間找不到一個能把它送給你的人。
　　 詩詞由于自身限制，有多種理解是可以的。比如就這詞，我在這里是完全按照時間順序來理解的?？梢抢斫獬稍~人起床后，用回憶的方式，記錄昨晚上發(fā)生的事呢？當(dāng)然也行。但無論哪種方式理解，最重要的是從詞本身表達(dá)的內(nèi)容、情感來理解，而不應(yīng)該把自己豐富的知識強(qiáng)加給詞人，說什么“化用典故，婉若已出”之類的妙語，理解出連作者都不敢想的意思出來。
　　 《清平樂·年年雪里》同樣是李清照的賞梅詞作，但看到有人把它理解成說是詞人對自己一生早、中、晚三期帶有總結(jié)性的作品。我很驚嘆這些人的理解能力，但也好笑。蔣捷的《虞美人·聽雨》是很漂亮，但也難免枯燥。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蔣捷點明了“少年”、“壯年”、“而今”，也說了三種年齡段不同的心態(tài)。而李清照的詞呢？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
　　 “年年”是早年嗎？“挼盡”是中年嗎？只有“今年”確實是現(xiàn)在，是老了的時候。算了，離開那種“硬解”，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這首詞作者要表達(dá)的情懷吧。
　　 “年年”是對從前的總結(jié)，未必每年都是，但在記憶里，大體上都是，那就可以用它來表達(dá)。但由于人記憶的局限，更多的時候，所謂的“年年”其實是最近幾年，而不是有生以來的所有年。寫這首詞時，在李清照的記憶中，在她最近的幾年里，梅花開時，她幾乎每年都會雪里賞梅，直到喝醉?！皰当M”，有些版本寫成是“挪盡”，應(yīng)該在李清照的字典里，兩個字是同義的。像在《訴衷情》中，她就有“更挪殘蕊”，梅花本來就不大，要是我們字典里的“挪”，那一定是用牛刀來殺雞了。而“挼”，揉搓或者很小心地一片一片摘下，更符合詞意。醉了卻睡不著，一片片地把梅花摘下，所有的花瓣都摘盡了，心情仍舊好不起來。我不知道李清照時代是不是和現(xiàn)代一樣，用摘花瓣的方式來判斷什么事。但我想在她很年輕時，她一定就摘花瓣和丈夫有過什么故事。她睡不著，邊摘花瓣，邊回憶過去，邊流淚?；ò瓯M了，心情卻更加不好，而淚水已經(jīng)打濕了衣服。
　　 下半闕確實是寫“現(xiàn)在”，因為有“今年”在那里，那群人算是理解對了一次。今年是在他鄉(xiāng)，“海角天涯”，不一定是遠(yuǎn)，只要是在不能回到家鄉(xiāng)的地方，都可以說成是“天涯海角”。當(dāng)時她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屬于金國，她想回到家鄉(xiāng)，只能在夢里?！笆捠拑婶W生華”，一般來說年過四十，須發(fā)開始變白。就算四十，在古人也已經(jīng)是很大的年紀(jì)了。這兩句是當(dāng)前自己的狀態(tài)。最后兩句往往被人們拔高，當(dāng)然也或許作者真高，而我看低了。他們的意思大體是說“看取晚來風(fēng)勢，故應(yīng)難看梅花”，表面寫自然現(xiàn)象，看風(fēng)勢晚上賞不成花。實指南宋形勢甚惡，極不安定，縱有梅花，難以賞玩。這樣作者就將賞梅與家國之憂聯(lián)系起來，提高了詞的境界。我想要是文學(xué)作品靠這種技倆來提高自己的境界，那境界的水準(zhǔn)就太低了?？催^一篇小說，由于時間長，實在記不清楚是哪國什么人的作品了，只記得其中有個人被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他能看到的外面世界就是時機(jī)恰好時，出現(xiàn)在唯一窗口中的一片葉子。那片葉子一直陪伴了他好多年。終于有一天，他沒看到那片葉子，他也就死了。好多時候，我們活著，并不是我們覺得人生是多么快意。事實上，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都知道人生多的是苦難，可我們還愿意活著，就是由于總有那么一個希望支撐著我們活下去。在困難的日子里，李清照的希望就是每年在梅花開時看花、喝醉、摘花瓣、以此寄托對丈夫或者過去快樂時光的懷念?？涩F(xiàn)在，那個希望破滅了。表達(dá)得很簡單，“故應(yīng)難看梅花”，看上去很簡單的表達(dá)，但內(nèi)心難以言傳的失望卻也很明確地表達(dá)了出來。
　　 把這首詞完整地讀過后，再來看什么“一生早、中、晚三期總結(jié)”的理解，不得不感慨讀書不一定讓人明事理。要是沒有自己的見解，讀書只能越讀越蠢。古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有些人把它們當(dāng)成兩件事去分別理解，因此還解釋說，讀書列在前面，那讀書就比行路重要。就算是分開了理解，在我看來，行路也遠(yuǎn)比讀書更重要。行路最差是什么都沒看到，但至少身體得到了鍛煉。而讀書要是沒讀好，輕者變成書櫥，重者就變成了不通世事的書呆子。要是讀書的結(jié)果是這樣，還不如根本就不讀書。當(dāng)然，這句話其實在說一件事的兩面，是說真正成就一個人的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并且這兩者缺一不可。也就是說，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讀書、走路（做事）相互印證，又相互發(fā)揮，并且終于在某個階段，讀過的書和走過的路（做過的事）都變成了切身經(jīng)歷之后，這個人也就成為了更加圓滿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