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手臂揮動(散文)
揮一揮手,我不愿你走。這是歌詞,是在演繹愛的緣分。我說的“手臂揮動”,簡直就像旗語,是我開出租車遇見的一段情境。
一
說話的是一個臉膛赤紅,短發(fā)無序,三十歲左右的青年男子。大半個身子都從駕駛室里探出來,面朝向我,口張得老大,兩只手比劃著,樣子很著急。是跟我這個同行打招呼?我這樣無聊地想。
我和他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他在右,我在左。
他的車已是第二次停下來。這次他和我一起,爬上了坡,過了那段坎坷異常的畸形路,停在了一個相對開闊的路邊。
第一次停,是在轉第三個彎的時候。本來他在我前面,我跟在他后面,左轉,下坡,再次右轉的時候,他突然停了下來。那地方是一個爛攤子。高架橋在這里停工,上面還有半截橋面沒接上。拐彎處,特別狹窄,每個車道只容一輛車??伤€是找了個稍微寬敞點的斜角停住了。所有的車都忙著趕路,勤于掙錢,唯獨他停著。真怪。
解放路向西連接省道。十一路向北,各種大型市場,什么板材市場,不繡鋼市場,塑料市場,家具市場……有幾十家,還有一家挨一家的物流園。因此解放路,從十一路往西,特別繁忙。拉貨的送貨的,出城的進城的,過路的,車來車往,熙熙攘攘,堵,成了這條路上最獨特的風景。下坡,拐彎,接著上坡,我走得很小心。路況復雜,車流密集,南來北往,右拐左拐的車,一不小心就會出狀況。
在這么糟糕的路段分神不得,揮手多么危險。也許他在跟熟悉的車,熟悉的人揮手致意??赡軣o關于我。
快到坡頂?shù)臅r候,從車窗里發(fā)現(xiàn)那輛單排不知什么時候追上了我,在我左邊,和我并排,并有意向我靠攏。我這邊的車玻璃常年關著,為了防曬,常年有一條毛巾搭在車窗上。因此,我要是不放下玻璃,別人無法和我說話。這是個上坡,坡不長,一百多米,也不很陡,但到坡頂就有一個九十度的右轉,接著馬上又要左轉。我的注意力全在車上和路上,似乎他鳴了幾聲喇叭,要引起我的注意。
我耳朵里塞滿了車輪碾壓路基,發(fā)出的“咕咚”聲;大貨車載著風急馳而過的“嗡嗡”聲;還有我自己的車,風被開著的車窗分流的“呼呼”聲。至于他為什么要跟著我,鳴喇叭,好像還對著后面開著的車窗說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原因。
我肯定不認識他。那就不存在舊事重提,閑話家常之類的,況且這種場合這種情形,也不合時宜呀。
二
以前有過被人攔截,索要微信的經(jīng)歷。那是疫情期間,一天早上,當我走完五公里快要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一個看上去非常年輕的男孩子,戴口罩騎一輛電瓶車從我身邊過去。后又折回來,攔在我前面,要我微信。我站住,看那一對清秀的眉毛,感覺很好笑。
“我認識你嗎?”
“不認識?!?br />
“那為什么要加微信?”
“我想認識你!”
真是個奇葩的孩子。磨了好一會兒,我說你再不走上班就要晚了。他才磨磨蹭蹭騎車走了。
現(xiàn)在,這單排要干嗎呢?顯然,他不會這么無聊無趣。這種地方車輪轟鳴,塵土飛揚,每一把方向都得小心,每一腳油門都要有度,來不得半點馬虎。生活從不允許敷衍,誰也不會荒唐到?jīng)]事找事。見我沒有停車的意思,這種地方也不能停車。他飛快地超過我,拐到最右邊的路基處,停了下來。身子從駕駛室的車窗探出來,對著我,大聲說著什么。
他究竟要告訴我什么呢?難道車門沒關好?顯示屏上并沒有顯示。后備箱?后備箱是我親自按下去的,扣得好好好的。那他說了什么呢?他還要說什么呢?
身邊一輛輛的車,東向西的,南向北的,十幾米長的大貨車,跑長途的大客車,單排貨拉拉,面包車,小轎車,一輛一輛,呼呼啦啦,絡繹不絕,飛馳而過。沒有一輛車給他讓空,好讓他把話說完。
他的話,被淹沒在汽車的噪雜和飛揚的塵土里。
我停了一下。
可我一句也沒聽到。
我只停了一下,車太多,不敢多停。欲上高架橋。高架上沒有車,相對安全。見狀,他立刻從車上跳下來,兩只胳膊揮舞著,在一輛輛急馳而過的車的空隙里,我看到他始終在大聲說什么,嘴張得大大的。
從哪里開始他就注意我了呢?
我是從火車站拉到這個女孩的。一路高架到解放路??煲諒澋臅r候,一輛單排車迅捷嫻熟地從左側超過我,先我停在了停止線上前面。是一輛貨拉拉。他們和我一樣,都是被時間趕著,不由自主向前跑的人。我跟在他后面,跟著水流一樣的車流,左轉右轉,下坡上坡。
中途他停了一下,好像特意看了我?,F(xiàn)在他又停下來,專門為了我。
我問坐在后排的女孩:“那個人在說什么,你聽到了嗎?”
“好像說你的什么引擎蓋開了。”
三
這下我明白了。原來他窮追不舍不依不饒沒完沒了,一直想要跟我說的是這個——我的引擎蓋開了!一定是剛才的路況不好顛開的。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停車。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回到家停好車發(fā)現(xiàn)引擎蓋張著個嘴。但好像也沒有大礙。他還是站在路邊,眼睛跟著我轉。我知道他不放心。如果我執(zhí)意要這樣子走,怎么對得起那樣一顆煞費了的苦心呢?本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事不關己,可以高高掛起?,F(xiàn)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钌默F(xiàn)實讓善良和熱心變得尷尬,無奈,甚至悲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我們壓根就不認識。就算看見了,他也可以當作沒看見,可以和其他車主一樣飛馳而過。然后在心里默默罵一句:這癡呆女人,引擎蓋都開了還傻乎乎地開!如此大費周章跟她打招呼也不理!算了,做到這樣也算仁至義盡了!她不聽我的,我盡力了!然后開著他的車裝貨送貨,拿著錢早早回家。本來他就在我前面,如果不是這樣兩停三靠,費勁地跟了那么久,說了那么久,或許現(xiàn)在貨早就裝好了。
我猶豫著,拐到高架入口處停了下來。他似乎很開心,又大聲說,開得慢一點!他看出我執(zhí)意要走高架,速度會很快,強大的氣流也許會把已經(jīng)開了的引擎蓋一下子掀起來。
我回頭看看他,見我終于下了車,他又說了句,開得慢一點!不要開太快了!這次,我站在車外,他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到了我的耳朵里,我聽得清清楚楚。
渾濁的空氣中,一絲絲的暖意,電流一般,倏地傳遍了全身。
說完,他像終于完成了一項任務,上了車。
我不能再無動于衷??纯春竺鏇]有車來,很安全??焖僮叩杰嚽?,引擎蓋果然翹得老高。我摸到中間的卡,打開,重新合上。確認這次蓋好了。
轉過身,準備回到車里。一抬頭,高架橋的路肩下面,那個單排車又停下了。原來他只往前開了幾十米。
他還是不放心我。
他逆向向我跑來,使勁揮著手臂。
那一刻,天高地闊,我只看到了那個奔向我的身影和朝我不斷揮動的手臂。
我是一個木訥之人,平時話不多。相互問候的人,第一次開口的一定是對方。我也是敏感的人。如果對方有一點點冷漠或者忽視之心,我一定會小心翼翼地試探,確認安全才伸出來觸角,不然,立刻縮回到自己的殼里面去。而如果,有人用最真誠的心迎向我,我也會第一時間感知。
但此刻,我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不是木訥,而是無從說起?!案兄x”兩個字輕若塵埃。我只是快步向前,站在高架橋的最邊緣,離他最近的地方,抬起雙臂,朝他使勁揮舞。
他看到了我的白手套,看到了我的手臂。我又使勁揮了揮,告訴他,我發(fā)現(xiàn)問題了,并且遵照他的囑咐,引擎蓋重新歸位,萬無一失,絕無后顧之憂了。手勢是壓了再壓。我請他回轉身,放心安心地去裝貨送貨掙錢養(yǎng)家。
果然,他不再奔跑了。我再揮,一邊揮著一邊后退。得馬上離開這里,不能久留。
他很快看懂了,開始往回走。
其實,我們?nèi)サ氖峭粋€方向。
只是,一路之上,有高架我從不走下面。他走的,是橋下。
他的車牌號是多少?算了,我疏忽了。他長什么樣?只記得他臉上帶著惶急,還有笑容。我腦子里留存了他揮舞手臂的影子,我們的語言都在手臂揮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