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八，我和兒子去杭州植物園的靈峰探梅處賞梅，中午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在朋友圈發(fā)了圖片：綠梅、黃梅、紅梅、白梅，或佇立盈盈碧水邊，或映襯淡云藍天下，含苞枝頭如嬌羞少女，零星開放如絕塵仙子……這疫情過后嶄新的年，真是詩意的人間！發(fā)完圖片，我又意猶未盡地配了一行文字“陽光晴好，梅朵半開”，來抒發(fā)自己愜意的心情。
　　 手指往下一滑，就看見徐哥的朋友圈更新了：家父徐生權，于2023年正月初八十二點二十分去世……我只覺得腦袋“轟”的一下，揉揉眼睛再看，沒錯！是徐哥去世了，他的家人通過他的朋友圈發(fā)出了訃告。乍一看見，我有點震驚，覺得難以接受。我在南中國的晴空下愉悅地享受陽光、春景的時候，料峭春寒的北國小城里，另一個人的生命正慢慢沒入黑暗。那一刻，他對這紛紛擾擾的人世間，懷著多少不舍和牽掛??！我只覺得心痛難忍，淚珠一顆一顆從臉頰滑落，又滴到手機屏幕上……
　　 兒子有點吃驚：“大過年的，媽你怎么哭了？”我把手機遞給他看：“你徐叔去世了，老天真不長眼睛啊！”過了知天命之年，我們已經活得通透了，時刻審視自己的靈魂，謹慎擇友，也懷著一顆坦蕩蕩的心交友，性別早已不是擇友的障礙。原本這世間只分男女，如果把性別作為我們擇友的區(qū)分標準，那么等于自己關上了通往世界的百分之五十的大門。在我們這個年齡，同性交往很少因嫌隙暗生齷齪，異性之間也不會產生曖昧情愫，我們只交三觀相合的人為友，“你徐叔有一個有趣的靈魂?！眱鹤狱c點頭，表示理解。
　　
　　 二
　　 徐哥叫徐生權，我是通過徐海麗認識他的。海麗是我的同事兼茶友，那時候，我剛剛愛上茶，興致很濃。一個周末的下午，海麗說帶我去會一個資深茶友漲漲見識，又說這個茶友是她的本家哥哥，讓我不要拘謹。電話聯系，徐哥在單位值班，于是我們來到了他單位的辦公室。
　　 徐哥的辦公室陳設簡單，但整潔干凈。他是六零后，中等個子，臉黑黑的，眼睛小而有神，有點禿頂。徐哥是單位的副職，但一點也不端架子，一句簡單的“坐”，我們就開始品茶了。徐哥泡茶很專注，溫杯、洗茶、泡茶、出湯，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讓人看起來很舒服。徐哥不健談，他也不像之前接觸的茶博士那樣給我們講玄而又玄的茶道，只是在泡茶時介紹一下這款茶的特點，他的茶經言簡意賅，用詞新鮮又中肯。記得那天他請我們品嘗了熟普、大紅袍、生普，還有一款白茶白牡丹，他說，熟普的味道醇厚，生普的滋味是甜爽，大紅袍則香氣高揚，好茶回甘快而持久，所以產生了一個品茶詞叫“舌底鳴泉”。當我問他喝什么茶好時，他說：“適口最好。茶不在貴賤，你喜歡喝的就是好的。”
　　 喝茶的間隙，我看見他窗前擺放著一幀很大的攝影畫：金卵似的太陽正要噴薄而出，周圍的云層絲絲縷縷，仿佛要被朝陽炙烤得化掉，霧氣蒸騰在影影綽綽的遠黛間……畫面宏闊，色調柔和，讓浮躁的心不知不覺地沉靜了下來。海麗說，徐哥愛好攝影，還獲得過大獎呢，這幅攝影就是他的作品。徐哥解釋，這幅畫是他站在太平山頂拍攝的，就叫《初秋晨景》。
　　 漸漸熟悉之后，我又在微信圈看見他拍攝的彩虹橋、河沿春景，他的攝影光影協(xié)調，角度新穎，總能從我們日日所見的風景里，挖掘出不一樣的美感來，讓人眼前一亮，發(fā)出“哇！”的一聲驚嘆。一叢春草，陽光跳躍在草尖，綠意蕩漾在眉間；一枚落葉，悠然飄落仿佛一聲嘆息，那金黃的身軀里有掩飾不住的憂傷。一幀幀攝影畫，我們見識了徐哥的攝影技術，敏銳的觀察力，也能發(fā)現隱藏在畫里畫外他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座小城深沉的愛……
　　 記得那天臨走時，徐哥送了我和海麗一人一餅普洱茶，是“大益茶餅”。徐哥告訴我們，普洱茶年代越久遠，味道越醇厚，這餅茶保存到現在我也沒有舍得喝。睹物傷情啊，經歷過生死，我們才知道，生命如此脆弱，竟比不上一餅茶年代久遠。
　　
　　 三
　　 時光匆匆。轉眼間志丹的山山峁峁黃葉飄飛，這期間，我和茶友品茶時也有兩三次遇到過徐哥，但是到第二年春天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兩邊山梁上的樹葉綠得發(fā)黑，春天已經老了，喝茶時候，有個人突然問，怎么好久不見徐哥，旁邊有個沉甸甸的聲音：“他病了，聽說是不好的病，在肺上?！毙旄缡擒娙顺錾恚髿?，穩(wěn)重，朋友對他評價都很高，這個消息讓在座的人都黯然神傷，整個晚上喝茶的氣氛都很凝重。
　　 我們幾個人很想聯系他，表達我們的關切，卻又怕我們的關注變成對他的壓力，不利于他的康復。終于有一天，有人小心翼翼地撥通了他的電話，只說是要他來和我們一起喝茶。電話里徐哥的聲音很爽朗：“我最近有事在西安，過幾天回來了就來找你們喝茶?！焙髞?，我們才知道那段時間，他隔三差五就去西安腫瘤醫(yī)院做化療，前前后后做過十幾次化療。有過抗癌經歷的人都知道，化療的過程有多痛苦，但是徐哥一句云淡風輕的“有事”，就再也不提了。
　　 終于，有一天，海麗說，徐哥回來了，我們去看看吧！怎么表達我們的心意呢？按照這里的風俗，給錢是最實惠的選擇，但是我們都明白，徐哥是個很硬氣的人，他未必肯收。最后，我們還是決定買點營養(yǎng)品，提一箱奶，還有葡萄、西瓜等水果去看他。
　　 開門一瞬間，我們看見徐哥憔悴了不少，但他精神很好，笑容掛在臉上。他熱情地招呼我們坐在沙發(fā)上，就燒水給我們泡茶，沙發(fā)旁有寬大的茶幾，上面擺著核桃、點心、水果，我們一邊品茶，一邊吃茶點。
　　 也許我們是客人的緣故吧，徐哥的話也多了起來，他問海麗女兒考試成績怎樣，問我回家看見老媽身體怎樣，最近工作還順心吧？說到生活的趣事，徐哥發(fā)出爽朗的笑聲。我們有點疑惑又有點欣慰，也許我們聽到的是哪個促狹鬼傳的假消息，愿徐哥一直都好好的！
　　 但我們總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這個家里有個人始終寡言、憂傷，在我們不注意的暗處，我分明看見她在垂淚！她，就是徐嫂。半晌功夫，徐嫂走過來，換下徐哥給我們泡茶，徐哥也聽話地走進里間休息去了。我們要回去了，徐哥從里間出來送我們，他步履輕盈，面帶春風，我們想問他的病情，想表達的關切，一句也說不出口，就在互相祝福里告別。
　　 后來，我和海麗，還有同事去看過徐哥——徐哥的女兒可軒成了我們的學生。徐哥照例熱情招待我們，陪我們喝茶，談茶經，說有趣的事和人。有時候徐嫂也從醫(yī)院帶回同事喝茶，她的姐姐下班也過來泡茶，徐哥的客廳里總是充滿歡聲笑語，畫面多么溫馨?。≈皇?，徐哥似乎又消瘦了一些，他進臥室休息的次數明顯增多了。
　　
　　 四
　　 又一個秋天，我要帶著老母親離開陜北了，弟弟開車來接我們，走得匆忙，我也顧不上去和徐哥告別，徐哥狀態(tài)很好，我也覺得來日方長，明年有機會再約海麗一起去看徐哥。
　　 回到老家，才發(fā)現故鄉(xiāng)已經陌生了，那個我工作了十幾年的陜北小城才是我最熟悉、最掛念的地方。我曾經的工作圈、師生圈、朋友圈、關系圈、人情圈開開合合，微信朋友圈成了向我傳遞信息的唯一通道。我看見徐哥依舊喝茶，他閑來練書法，抄寫佛經，字寫得有模有樣，遒勁有力，他的心越來越沉靜了，但愿這世上真有奇跡誕生，他的病真好了！
　　 疫情結束了，可是天太冷了，我還是沒有回陜北。冬至時分，徐哥發(fā)了朋友圈，他站在太平山頂，背靠欄桿，目含笑意，面容安和。他寫道：半稱心不是無奈和消極，而是一種豁達和智慧，人生一半在于我，另外一半聽任自然。徐哥一直活得很清醒很通透，這也是我敬重他的原因。我當時很欣慰，覺得徐哥終于扛過來了，真是好人有好報！我竟想不到，這是我看到的徐哥最后一張照片！
　　 時光飛逝，白駒過隙，又一個年關，我去了杭州，去看疫情阻隔三年未見的兒子。除夕之夜，新年鐘聲敲響之際，徐哥給我發(fā)了一個拜年紅包，看我半天未領，又發(fā)過來一行文字：拜年紅包就圖個寓意，祝新年如意。我領了紅包，我知道他那樣大氣的人，肯定發(fā)了很多紅包給他的朋友，但是我卻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發(fā)出的紅包……
　　 我再次點開與徐哥的微信對話窗口，映入眼簾的還是那句“祝新年如意！”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流了下來。祝新年如意，這是徐哥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善意。他抗癌幾年里，沒有戾氣，沒有憤激，沒有抱怨，他樂觀、堅強、隱忍，我們記住的永遠是他微笑的面容。愿天堂沒有病痛，愿徐哥在另一個世界安好！
　　 夜，靜悄悄，漸漸豐滿的月亮端居在人字形的樓頂上，春風吹起，有花香幽幽似有若無，“簌—簌—”，那是早謝的花瓣跌落的聲音……
　　
　　 2023年2月13日西雙版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