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花妖(小說)
1
又一夜無眠。
夏夜傳來蛐蛐單調(diào)的唧唧聲,游蟲默默地在草間爬行,不斷地探出頭,窺探。
花子在床上輾轉反側,破敗的木床嘎吱作響,快散了架,似乎有種東西在她的血液里流淌,接上了她那顆快死掉了的心。她枯瘦的手推開被子,披衣起床,穿了鞋襪,出了臥室,穿過昏暗的客廳,取下大門的木栓,推門而出。
她穿一件素裙,外面搭了舊兮兮的綠衫,夜風吹亂了過肩的白發(fā)。她緩緩走在落滿枯葉的土路上,慘白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腳下沙沙作響。土路兩旁長著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樹,高高瘦瘦的,像極了平時的路人,似乎正冷漠地俯視著形孤影單的她,風中的樹葉兀自斗得歡快,那是癡癡的嘲笑聲。
她不知不覺間,已然來到一處野蕩邊。在這寡淡的夏日深夜,風輕輕地吹,揉皺水平如鏡的水面。她站在岸邊,灰白色的裙腳隨風擺動著。
風停了,月光灑在暗沉沉的水面上,倒影出她清晰的身影。她凝視水中紙片似的身影,瘦削的臉,無神的眸子,凌亂的白發(fā),鬼爪似的雙手。她陷入沉思:“我這是怎么了?五百年過去了,時間飛逝如電,又似指尖流過的沙礫,無聲無息,我還要在生命的輪回里尋覓多久?這樣做值得嗎?放下,抑或……”
往事在她的腦海閃現(xiàn),歷歷在目。
2
五百年前的一個四月,杏花凋零未盡,層層疊疊的綠葉間,滿樹的枝頭上初結青杏。
燕子掠過瓦藍瓦藍的天空,飛向遠處綠油油的田野。
一條小河河水清澈見底,環(huán)繞著村落人家錯落有致的瓦屋,緩緩流淌。一處農(nóng)人截斷的河段,河水漫過綠色的竹籬笆,飛瀉下來,形成瀑布似的激流。黑背的鯽魚逆流而上,濺起水花,宛如一串串珍珠。
枝頭上的柳絮被風吹得越來越少,但是請勿庸人自擾,處處芳草萋萋。
云南古滇國的一家高墻大院里,十六歲的花子姑娘正蕩著秋千,在空中落下又迅即躍起,宛如風中的花瓣,不由自主地發(fā)出銀鈴般的笑聲。
秀才秋生急匆匆地走在高墻外的小徑上,急忙剎住腳步,雖然腳釘在地上了,但是身體由于慣性,還是往前傾,雙手在空中亂抓,差點掉進旁邊的水田里,好不容易才止住身形,樣子極為狼狽。
他側耳細聽那美妙的笑聲,臉上露出癡癡的表情,像中了魔?;ㄗ拥男β曁珓勇犃?,猶如筷子恰到好處地落在青花瓷上,暈染開來,清脆悅耳。不見其人,先聞其聲。他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xiàn)少女那美輪美奐的容貌,淡雅清純,如初春的鵝黃色的綠草地,鋪滿了他的整個身心。
慢慢地,高墻里的笑聲隨風消散,聽不見了。秋生的笑容凝固在他青春洋溢的臉上,他失望地慢慢睜開眼睛。
隨后,他來到櫻花莊園大門外,舉步徘徊,幾欲上前輕扣門扉。他想進門一探究竟,看看是怎樣的奇女子,一睹芳容。然而,父母的諄諄教誨讓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想入非非,于是悻悻離去。
但是,愛情的種子已經(jīng)在他的心田里生根發(fā)芽,在相思之水的澆灌下,宛如綠草遇見春雨,正在瘋長。
3
秋生家徒四壁,雙親已亡故多年,而今孓然一身,僅幾間破茅屋容身。平日里,他在鎮(zhèn)上開了私塾,教教兒童讀書寫字,有時帶人寫家書,偶爾也幫人寫訴狀,博得幾兩碎銀子,聊以度日。
秋生費盡口舌,奉上碎銀,終得鎮(zhèn)上最為伶牙俐齒的媒婆援手,攜微薄彩禮上門提親。
4
翌日上午,媒婆穿戴整齊,濃妝艷抹,攜秋生的彩禮,騎一頭毛驢前往櫻花莊園提親。她把毛驢拴在門口,提起銅皮大門的拉環(huán),輕扣門扉,一個上了年紀的管家來應門。媒婆說明來意后,管家請媒婆進了屋,領媒婆沿著青石板往庭院深處走去,但見一株株櫻花樹尤其繁盛。中間有一叢翠竹林,傳來野鳥的啾啾鳴叫。媒婆越是往里走,落入眼中的富有,越是讓她沒了說媒的底氣,心頭拔涼拔涼的。兩人過了好幾重院落,最后穿過一道小拱門,這才到了雅致的后樓,隨即進了客廳。管家安排丫鬟奉上茶水。
媒婆剛坐下,就有人在窗外悄悄探頭窺探。一個姑娘,有著又大又黑的眸子,高鼻梁,櫻桃小嘴,烏黑的秀發(fā)挽成發(fā)髻,用一個玉簪固定,恰似從畫中走出來。媒婆撮合了無數(shù)姻緣,閱人無數(shù),還是被姑娘清新脫俗的容貌驚艷到了。管家喚道:“花子小姐,有人給你提親了。”被喚做花子小姐的姑娘用粉色的袖子掩嘴,以免失態(tài),隨即慌慌張張地邁著碎步逃掉了。她跑到竹林旁,才停下腳步,縱聲大笑起來。
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丈緩步來到客廳,居主位落座。待管家稟明媒婆來意后,老丈言道:“告訴秋生公子,我家四姑娘自幼頑劣,仍需嚴加管教,還不到談婚論嫁的年齡。而且,我家還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望見諒?!泵狡抛詠淼竭@家大戶人家時,便知秋生門第懸殊太甚,于是默默點頭,收斂了平日鐵齒銅牙的公關,閉了嘴,起身告辭。
媒婆回到秋生的破屋,據(jù)實以告。秋生聽罷,捶胸頓足,淚流滿面。
送走媒婆,秋生找來畫筆,將媒婆口訴下的花子姑娘的容貌畫了下來,倒也栩栩如生。他把花子的畫像掛在客廳的泥墻上,頓時蓬蓽生輝。之后的日子,他時常駐足畫前凝視畫中人,腦海里滿是她的一顰一笑,耳畔傳來她銀鈴般的笑聲,宛如百靈鳥婉轉的歌聲。
5
數(shù)日后的一個黃昏,花子獨自一人徘徊在花園里。她坐在涼亭中,看著夕陽漸漸沉入遠處的山頭。一陣風來,一朵枝頭上的殘花隨風飄零,落在地上。夕陽的余暉照在小徑上的落花上,如夢似幻。她恍然大悟:“我一個人,究竟度過了多少這樣的落日黃昏?歲月如梭,我究竟還要獨行多久?”她突然想起那日媒婆來提親的事情來,思忖著秋生是怎樣的一個家伙,忽然有了會一會秋生的沖動。
花子不是搖擺不定的人,既然想到了要看看秋生,便不再猶豫。
隨即,花園路起了一陣旋風,花子不見了,變成了一個由千萬片的櫻花花瓣拼成的花瓣人。隨即,人形的花瓣散落開來,飛出花園的高墻,隨風而去。
那股旋風帶著櫻花花瓣落在一片靜悄悄的竹林邊。風止后,櫻花花瓣先是聚成人形,眨眼間變成了花子姑娘。
花子款款而行,朝隱沒在竹林中的那幾間破敗的茅屋走去。她跨上一座竹橋,跨過一條蜿蜒的淺溪,溪水潺潺,幾尾黑背鯽魚在溪水中游走。她過了竹橋,沿一條石板小路繼續(xù)往前走,石板的縫隙中冒出綠油油的牛筋草。她走完石板路,拐進郁郁蔥蔥的竹林。幾只白鷺從竹林里飛走,盤旋在空中,呱呱叫著,似乎在說:“歡迎、歡迎!”她繼續(xù)沿竹林中的一條落滿枯葉的小路往前走,行不多遠,一座茅屋氤氳在一片白色的簿霧中。
幾只雞還在屋前轉悠,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時不時地低頭啄地上的落葉,專注地尋覓食物。見有人來,一只瘦不拉幾的公雞抬起頭來,喔喔喔地叫了幾聲。
茅屋的灶房里升起裊裊炊煙,如絲如縷。
大門虛掩。門口的屋檐下堆著劈好的一捆捆的木材?;ㄗ拥讲豢蜌猓⒉豢坶T,大咧咧地推門走了進去?;椟S的光線下,泥墻上的那幅畫還能看到大致的輪廓,花子瞄了一眼,極為驚訝:“我的畫像怎么跑到這里來了呀?”不過隨即一想,主人正在灶房中忙碌,一問便知。她這樣一想,便轉身朝廚房走去。
灶臺安了一大一小兩口烏黑的鐵鍋,小鐵鍋煮飯,大鐵鍋燒菜。一個黑乎乎的砂鍋燒水壺懸在鐵鍋上方,用來煨熱水。灶臺上方,掛著鐵鏟、筷籠。灶臺旁邊有一個大水缸,缸里的水清冽,缸里浮著一個葫蘆水瓢。
秋生正圍在灶臺邊忙活。
“唔,還忙著呢。”
“嗯?”
花子悄悄走進灶房,大大方方地和秋生打了招呼。突然有人跑進來,把秋生嚇了一跳。他一面緩緩轉身,一面用手背揩掉額頭上的汗水,手背上的鍋灰落在紅潤的臉上。他看到眼前的花子時,先是一愣,繼而咧嘴笑了?;ㄗ映蛞娗锷菑垵M是鍋灰的臉,也是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相視一笑后,秋生和花子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興奮感、緊張感,都忍不住自言自語:“這不是我魂牽夢繞的那個人嗎?”
這次邂逅,花子吃到了黃燦燦的烤紅薯,四季豆煮土豆,鍋巴干飯,這在她家里是吃不到這些農(nóng)家菜蔬的。
飯后,兩人一見傾心,品茶言歡,只見花子明眸善睞,楚楚動人,氣質不凡,秋生英俊瀟灑,儒雅穩(wěn)重,談吐大方,不禁促膝長談,時間悄然流逝。
花子返家時,已是夜半三更。她怕驚擾了家人,飛入花園后,躡手躡腳往閨房去,走路時還左顧右盼。直到她輕輕推開房門,進了閨房,掩上門后,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黑暗處,花子的身后悄然出現(xiàn)一席黑袍,袖口露出干枯瘦長的手,擒一把詭異的黑色彎刀,凹陷空洞的眼眶盯著花子的身影進了房間。
6
花子和秋生兩人時常約在滇池的一棵柳樹下見面,藍天白云陪襯,碧草百花為友,蟲鳴鳥語伴奏,秋生挽著花子的臂彎,眸子里碰撞出愛的火花,空氣中彌漫著幸福的味道,你儂我儂,柔情似水,青青芳草地留下一對戀人的倩影,從黃昏到月上柳梢頭,總是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事。依依惜別時,花子的眸子里閃著晶瑩的淚花,秋生的手總是揮之不去,總恨時間如電,光陰似箭飛逝。
日月同輝,光陰荏苒,情深意濃,似水流年。不久后,兩人已私定終身。
花子左思右想,最后還是決定告訴家人。
這天黃昏,她鼓起勇氣,走進父親的書房。
“父親大人,女兒有事容稟?!?br />
“所來何事?”
“我有了喜歡的人?!?br />
“那個來家里提過親的傻小子,窮秀才秋生?”
“原來父親大人都知道了,是的,的確是秋生。還請父親大人應允?!?br />
“我的乖女兒,枉你修行千年,卻是參不透人間的卿卿我我。你既為地仙,又怎能下嫁凡人?我父女若是再修行千年,必定功德圓滿,飛身天庭,位列仙班?!?br />
“女兒和秋生一見傾心,已定下親事,非秋生不嫁?!?br />
“我的話你也敢違逆?豈有此理!”
“沒有愛情,長生有何用?如果仙家不知道去愛,那和王八有何異?我寧愿死去!”
父女倆一言不合,竟然在書房里吵起架來。但見花父推開太師椅,騰地站了起來,隨即朝花子甩出寬大的衣袖。花父的衣袖鼓脹開來,一股颶風從衣袖中竄出,宛如一條張開血盆大口的蟒蛇,將花子罩住?;ǜ甘滞笠欢?,袖中竄出的颶風旋轉著將花子送進閨房,落在一張木椅上。隨后,門窗關閉,大門啪的一聲落上一把銅鎖,窗戶上也多了一道閃著金光的靈符。
花子被父親的法術困在屋中,無法出去。
花父盛怒之下,喚來家將黑袍人。
“務必除掉秋生,斬斷這段逆緣,我們花家父女方能上得天庭,位列仙班。”
“是,主人。”
黑袍人領命而去。
7
黑袍人那把黑色彎刀刺進秋生胸膛時,站在閨房窗邊的花子眼前一黑,頓時天旋地轉,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噴在潔白色的窗上。她整個人站立不穩(wěn),一頭栽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花子的鮮血浸透窗戶紙,隨著吱吱吱的聲音響起,窗戶上的靈符燃燒起來,頃刻化為灰燼。
不省人事的花子并不知道,她對于愛的執(zhí)念,破掉了父親的天羅地網(wǎng)法術。
8
夜色漆黑如墨。
不知道過了多久,花子悠悠醒來。
她從地上爬了起來,甩甩昏沉沉的腦袋。她依稀記得,夤夜時分,黑白無常索了秋生的魂魄,宛如一盞被風吹走的孔明燈,飄飄蕩蕩往地府去了。她奮起追逐,然而,卻是越落越遠,就好似天邊追逐落日的紙鳶,遙不可及。她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不久前發(fā)生的事情,她的腦海此刻一片混沌。
一個執(zhí)念在她的心中涌起:她要和秋生在一起,永遠永遠,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追到地府,她也要找到秋生。
她想起,她被父親困在這里,她的法力尚淺,不及父親的十分之一。于是,她淚如泉涌,先是無聲,繼而是小聲啜泣,隨后變成了嚎啕大哭。
她要逃離這個無情無義的家,哪怕是拼上自己的性命。
她搖搖晃晃地來到窗前,伸手猛推窗戶。令她意外的是,咿呀的一聲,那扇窗開了。
驚訝落在她蒼白的臉上,一絲血色爬上臉頰,她笑出了聲,雖然聲音沙啞,但是笑聲中有了一絲希冀。
隨即,花子化作一團櫻花花瓣,隨風鉆出打開的窗戶,呼嘯著奔向竹林畔的幾間破敗的茅草屋。
竹林落滿烏鴉,發(fā)出刺耳的啞啞啞的聒噪聲。
花子來到秋生屋前,看見茅屋的大門朝外開著。那幾只被驚嚇到的雞從竹林里出來,拍打著翅膀跑向花子,嘴里發(fā)出急切的咯咯的叫聲,似乎在向她哭訴主人的不幸遭遇。花子彎下腰,伸手拿掉雞身上沾著的雜草、枯葉,隨后輕撫它們的羽毛。幾只雞漸漸安靜下來。隨后,花子起身,慢慢走進死寂的茅屋。
蒼白的月光如鬼魅似地追逐花子,悄無聲息地漫進客廳。方桌被掀翻,四條長凳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泥墻上濺滿血跡。秋生倒在客廳的地上,身首異處,模樣恐怖。泥墻上方掛著花子的畫像:頭發(fā)挽成高高的發(fā)髻,臉似櫻花綻放,雙頰暈紅,俊眼修眉,穿一身樸素的翠綠衣裳,笑靨如花。血腥的畫面如一把利刃刺進花子心房,讓她痛徹心扉。她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掉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她愛的人永遠離開了自己。這一刻,父親的慈祥,父親的愛,在她心中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