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香火攤雖然消失了，但那段擺攤的日子依然存在記憶中，那些竹簽，父母忙碌的身影，來去的人們，似乎還在眼前。
　　 ——題記
　　
　　 一
　　 自打我上小學后開始記事起，知道家里一直從事著賣香的小生意。
　　 每年農(nóng)歷的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是我們那的“觀音會”。相傳，在每年的這三個日子里，給觀世音菩薩燒香許愿，能夢想成真。母親說，燒香的時候得在干凈的石頭上，那樣香不會被污染，也不會被過往的山靈精怪搶了香火氣，菩薩才能感受到你的誠意，才愿意幫助你。
　　 那會兒，我對這事其實也不懂，單從父母燒香時的虔誠態(tài)度來看，應該是錯不了的。在小孩子眼里，父母當時就是自己崇拜的對象，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肯定是不會騙小孩子的。更何況，每年只要是觀音會的時候，都可以和父母一起上街，待賣了香賺錢之后，他們便會給我們買好吃的，兄妹三人平常也更加地期待這三次觀音會。
　　 隨著年齡的增長，才知道這個賣香并不是那么容易，因為競爭對手不少。自己體驗了幾次之后，不好意思吆喝的我，總是擔心自己的香賣不出去，更何況時不時還會有城管來攆人，亦或者是占用了別人的攤位而被攆走。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擺攤是個很沒面子的事兒，都不太愿意上街去，還不如待在家里等那些固定的客戶上門，給他取了收錢便是。但又想起父母在烈日下擺攤水都舍不得買一瓶喝，卻愿意給我們幾塊錢吃水粉、涼粉、米線的時候，又覺得自己很不懂事，不就是擺個攤嗎？
　　 母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便對我說：怎么樣，賺錢不容易吧？賺錢不丟人，窮才丟人。小毅啊，你們要好好讀書，不然我和你爸便會一直被人嘲笑，便會在別人面前一直抬不起頭，你們可要爭氣啊……
　　 那會哥哥還沒輟學，成績也還算優(yōu)異，我們兄妹三人都在讀書，家庭開支巨大，但是父母都是農(nóng)民，除了給別人打零工，家里的收入就靠每年觀音會擺攤賣香了。
　　 有人可能會說，農(nóng)民不是種地嗎，那種的糧食也可以賣錢??？我最開始也是這么認為的，可家里地少，最開始種的糧食都不夠家里五口人吃的，哪還有余糧賣啊，后面租用了別人家來種，才勉強夠家里人吃。
　　 后來，上了初中，哥哥先是因為英語太差被迫從初三留級到了初二，我以我們小學第一的成績?nèi)チ藢W校初一年級最好的班級——“尖子班”。當時，哥哥在的是加強班，除了英語，他好像沒有比我差的科目。當時，母親希望他能考上一個好的高中，也給家里爭口氣，給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一記響亮的耳光。
　　 哥哥開始學習也還算努力，到了觀音會的時候如果在家也會幫家里賣香，并將賣香所得全數(shù)上交。再到后來，聽人說他開始跟人混了起來，總是時不時的找我借幾塊錢。因為學校離家比較遠，我和他都是住校的，每星期生活費二十五元，他總是每周二左右便找我借個十塊八塊的，說是周四給我。畢竟是親哥嘛，我沒有猶豫便借給了他。
　　 再后來，聽說他還和人打牌，有時候剛?cè)ゾ桶焉钯M給輸光了，來找我借錢給他。我不忍心看他挨餓，便每次給他個三元、五元的。還記得那會是二零零八年，我們學校三塊錢便能吃兩頓一葷兩素的飯。
　　 雖然都他在和人鬼混與打牌什么的，可成績也沒落下。中考完后，也以比較好的成績被我們縣第一中學錄取，分到了比較好的班級。當時，高中的報名費要一千五，父母好不容易才給他湊夠了學費，他便自己拿著學費去報名入學。
　　 每周日去上學的時候，因為沒錢坐車，我們都是一起走路去的，但總是走著走著，他便和幾個我們社里一起讀書的人不見了，留下我和其他人的去上學。幾次這樣之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們是去躲起來打牌去了，我們都到縣里了也沒看見他們的人。那會也沒有電話，也沒法和家里人聯(lián)系，只能由他了。
　　 若是運氣好，他打牌贏了便會給我一兩塊錢，叫我不要和父母說?？杉埌蛔』穑恐芪逑挛绶艑W后，他們幾個回家老是很晚才能到，再加上一些傳言，還有他們老師家長會時的反饋，父母便察覺到了不對勁。母親是個不愛說話的人，打小就對我們很嚴格，發(fā)生了這種事，等哥哥回到家，便二話不說讓哥哥跪在香火的前面，讓他當著天地君親師的面，親口說說他最近干了些什么。
　　 哥哥自知理虧，便一句話也不說，母親一看更來氣，抄著竹條便往哥哥身上抽打起來。哥哥沒哭，也沒鬧。母親打了很久，似乎累了，氣也氣過了，語氣便緩和了下來：老大啊，你好好讀書行不行，算當媽的求你了！母親越說越來氣，又對他說，你難道要像你老爹那樣沒本事，每年就靠賣點香和打零工掙錢嗎？還是你想種家里的那半畝地，你難道忘了周圍人那種眼光，就想我被人恥笑一輩子嗎？
　　 盡管母親怎么地語重心長，哥哥最后還是很平淡地說了一句：我不讀了。
　　 你不讀了？母親幾乎是吼出來的，她抄了竹條便又準備往哥哥身上抽去。父親一看再打也不是個事，便對母親說道，你再打也沒用，他不想讀你打就想讀了嗎？
　　 母親說，你看看，這就給他撐腰了，你這個當老爹的沒本事，想娃兒也像你這樣被人嘲笑一輩子嗎？
　　 父親沉默，然后母親也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母親將竹條扔在一邊，自己走了出去，邊走邊說，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吧！后來父親叫我去看看母親去了哪兒。我找了一會，才發(fā)現(xiàn)母親一個人躲在陽臺的角落里抽泣，我走了過去，母親急忙用衣袖擦干了淚水，對我說：老二啊，你可不能像你哥這樣?。?br />　　 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過了會，我才說道，媽，哥哥可能只是一時半會沒想明白，他成績也不差的，他想明白了可能就去讀了，您給他點時間吧。
　　 母親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
　　 看著母親那滿臉愁容的樣子，我總感覺心口有什么東西堵著，可又說不上來。那會也才十四五歲，很多道理都不太懂，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只知道把書讀好肯定就對了。
　　 時間轉(zhuǎn)眼便來到了周日，下午便是該去學校的時候了。午飯后，母親照例給我和哥哥拿了生活費，說一會她和父親要去地里干活，就不管我們了，我們自己看著時間去上學就行。我接過了錢，往兜里裝去，可哥哥卻怎么也不愿意接。母親問他想干什么，他說他不讀了。
　　 母親一聽便來氣了，為了供你讀書老娘吃了多少苦，你一句不讀了就完事了，你不讀了那報名費不是白繳了嗎？你這是想氣死老娘嗎？今天你讀也得讀，不讀也得給我去讀！
　　 哥哥一聽，瞬間不樂意了，從兜里摳出來一把錢，放到了桌子上，報名費都在這了，我不讀了。說完，便拿著干農(nóng)活的工具走了出去。母親示意我追上去，叫我跟父親說，并和父親一起勸勸他，讓他和我一起去讀書。
　　 折騰了幾個小時，哥哥還是不愿意去，母親拗不過，便對他說，你不讀就算了，將來別后悔就行！接著又對我說，老二你快去讀書吧，別管他了，等他幫著家里弄香吧，也快觀音會了，讓他幫幫家里也挺好。
　　 母親嘴上這么說著，可我能感覺到她那無法掩飾的失落。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便只好背著書包一個人上學去了。
　　 我從未感覺那段平常走起來一兩個小時的路程在今日是如此的漫長……
　　
　　 二
　　 說起觀音會，那就不得不說觀音香了。
　　 正常的觀音香分兩種，一種紅色、一種綠色，做法通常分為兩種，一種手工的，一種機械加工的，家里的便是手工的。
　　 香的制作分為原材料準備與染色、晾曬等過程。綠色的香通常用葉蒿樹的葉子曬干碾碎后上色，紅色因為樹葉染色效果不好，通常購買染料進行加工。
　　 第一步便是準備竹簽。每次觀音會前二十來天左右，父親便會和二爺爺商談買竹子事宜。二爺爺家竹子多，每年砍砍也種植，總能循環(huán)起來，印象里似乎就沒有減少過。他賣給父親的，都是些開花了的即將壽終正寢的竹子，價格也會比尋常的便宜很多，父親也樂得向他購買。
　　 商談好了，父親便拿上小刀，去二爺爺竹林里，砍下事先說好的竹子，剔除枝丫后扛回家里。拿回家里后，再用鋸子將竹子鋸斷成二十公分的小節(jié)，然后用到刮去竹節(jié)表面的綠色表皮，讓其露出新鮮的竹面。最后，用刀將竹節(jié)劃開，去除節(jié)段間的凸起部位，用刀不斷加工，將竹節(jié)分成正常肉串簽子的大小，放太陽下炙烤晾干備用。
　　 第二步便是準備染料。首先提前去山里看，看哪里有葉蒿樹，然后便回來叫上家里人一起去砍，然后背回來。去了后，得先下手為強，因為我家不遠處有鄰居家也是做這個的，去晚了可能就被他家搶了去。好在當時山上這類樹足夠多，怎么也采不完，便放心了些。
　　 將葉蒿背回來后，放在太陽下暴曬，然后再人工將樹葉一片片摘下。如果天氣不好，可能需要很多天才能曬干，有時候甚至需要燒火在鍋里翻炒，然后再拿到附近的加工廠去加工碾碎。最開始本打算人工碾碎的，由于太費勁和碾碎效果不好，便只好掏錢去加工廠進行加工了，不然碾碎的不夠細粘的染料過少，便會影響賣相，別人就會去別人那買不買自己的了。
　　 第三步便是進行上料染色。先戴上手套，然后用雙手握住一把竹簽，手握之外的地方放水完全打濕，再將竹簽放到裝有綠色顏料的簸箕里上色，一只手壓住沒打濕的竹簽，另一只手來回上料并撥弄竹簽，確保每根竹簽上色均勻，最后抖下多余的顏料，拿到太陽下攤開暴曬。如果天氣不好，那香的品質(zhì)就很容易受到影響。
　　 紅香的做法與綠香的相同。
　　 有一次，我問母親，我說左家的竹子不就沒提前曬干嘛，你看人家生意也不差，我們?yōu)槭裁匆崆皶窀赡?？他家的后面不也晾干了嘛?br />　　 母親說，我們這是確保萬無一失，提前曬干的竹子染色后也干得快，不然遇到下雨天，生竹子上了染料，就不容易晾干，可能表面看起來干了，但是燒的時候會點不燃。如果因為竹子未干而造成香點不燃的情況，那是對菩薩不敬的表現(xiàn)，是會受到懲罰的。
　　 后來聽說那家人的香確實有點不燃的情況，一些在他家買了香燒不燃的人便會再來我家買上一些，一部分用來賠罪，另一部分則用來重新祭拜祈禱。經(jīng)歷了幾次點不燃的情況后，那家人的信譽也受到了影響，當?shù)厝撕芏喽疾辉僭敢赓I他家的香而買我家的。有時候我家的都賣斷貨了，別人沒辦法了，才會有人去他家買。
　　 再后來，我看見他家上午賣完后，又在中午、下午新加工了一批賣給忘記買了的去得晚的人，那些香客本來是好心祭拜祈禱的，最后卻因為香不燃而惹得一身晦氣。此前我還在疑惑，賣斷貨后現(xiàn)加工不是能賣的更多，那樣不就賺得更多了嗎？為什么父母就不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呢？
　　 直到后面他家信譽的不斷下滑，我才明白了父母的高明之處，也想起了父母常對我們說的話：人啊，就算窮，也要窮的有志氣！
　　
　　 三
　　 擺香火攤賣香無疑是個苦差事。每年農(nóng)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的觀音會，都需要在這三個月份的十七、十八、十九這三天將提前加工準備好的香拿到兩個集市上去賣。在我們那，十七去發(fā)達鄉(xiāng)鎮(zhèn)上這個集市，十九去縣城的集市，十六十八則在家里備貨，接待些上門取香的老顧客。
　　 去集市售賣前，需要根據(jù)顧客需要提前將香捆成一定的大小，通常有五角錢一小把的、有一塊錢一中把的、有兩塊錢一大把的三種。如果香客有特別需要，可以提前和我們溝通，按他的大小給用報紙包好捆起來。用報紙將染了顏料的部分包上，可以減少運輸途中顏料的掉落，捆起來則方便顧客攜帶。
　　 去集市售賣往往要走一到兩個小時的山路。每次去之前，父母都會將我們分成兩組，哥哥跟著父親，我跟著母親，妹妹在家。到了集市后，便會按分組先擺兩個香火攤，然后父母便會用編織袋拎上一部分香到不遠處的地方再去擺攤。他們說，這樣做既鍛煉我們又可以單獨售賣，我和哥哥誰先賣完誰就有獎勵。
　　 為了獎勵，去了幾次的我便也開始學著哥哥的樣子開始吆喝起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手工制作觀音香，晾干有保障，價格實惠，心誠則靈！可我怎么吆喝，也沒有人來，來回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父母和哥哥的攤子上的香賣了很多出去，就我自己的沒賣出去。
　　 我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我輸在了哪里，后來我才知道那些人大多數(shù)都是熟客，認識父母和哥哥，不認識我，肯定買他們的不買我的。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我香還沒賣出去，便被晚來的攤主給攆了開，只好收拾東西朝母親那去。
　　 當時，我屬實覺得自己很委屈。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可我又不敢哭出來，畢竟“男兒有淚不輕彈”嘛。母親見我，說這有啥，你在這守著，我再去找一個地。我點了點頭，可還沒等我屁股坐熱，又聽見城管的聲音：“路邊沒得攤位的，抓緊把你們的攤子收開哈，不然一哈兒我們是要沒收的哈……”
　　 聽到這聲音，我更急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在原地打轉(zhuǎn)。心想要是母親在這就好了。我正想著，父親走了過來，我看向他，才發(fā)現(xiàn)分配給他的香他已經(jīng)賣完了，哥哥也跟在他身后，手里的香也沒剩多少了。
　　 父親看了看我，也沒說話，將我面前的香收好放入背籮里，朝城管來的地方走去。當時我就納悶了，咱們違法經(jīng)營不是應該跑嗎，怎么還朝城管那去，那不是……
　　 父親自顧自走著，走了會發(fā)現(xiàn)我沒跟過去，便又叫哥哥回來叫我，我沒說話跟了上去。直到香全部賣完，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問了出來：爸，你當時為啥要往城管那邊走？
　　 父親說，那條街很長很長，城管只是例行公事，他們都知道咱們小老百姓的不容易，走過了一般就不會再回去，他走過了你再去擺攤就沒人攆了。孩子，這是社會經(jīng)驗！
　　 許久，我們才回到了家中。每次回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將所有賣香的收入拿出來，一家人一起數(shù)數(shù)。一塊，兩塊，三塊……
　　 老唐，一共一千多塊呢，孩子的學費生活費有著落了！母親笑著，對父親說道。
　　 是??！這次總算的又夠了，他們?nèi)齻€也不容易，給他們每人拿一塊錢吧！父親似乎很開心，對母親說著，分別向我們遞來一塊錢。
　　 哥哥說他不要，留著給我和妹妹讀書，當時妹妹還小，拿著那一塊錢便往不遠處小商店買吃的去了。我看著手里的一塊錢，總感覺它沉甸甸的，似乎那不是一塊錢，而是一份擔子，一份好好讀書的擔子。
　　 后來，我去了市里重點中學上高中，哥哥也去了外地打工，聽說二爺爺也去世了，香的價格降了，山上也封山育林了，賣香也掙不了錢了，家里也沒再做觀音香。但每到觀音會，母親還會像往常那樣拿一些香，找個干凈的石頭，向菩薩焚香禱告。
　　 六月十九，晴。晚上，我和母親去尋了一個干凈的石頭，焚香禱告，透過燃著的香火，我恍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雙鬢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斑白了起來。閉上眼，我向菩薩祈禱……
　　 其實當晚我想跟母親說，我之前許的愿是考上一個好的高中的，可母親說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便只好作罷。后來學了馬列主義，我知道了無神論，也知道這不過是心理安慰罷了?？晌覍幵赶嘈胚@是真的，我信黨，也信這，有信仰就會有希望。
　　 后來，鄰居家的香火攤也沒弄了，買香都得去城里?？粗切┤菣C械加工而成的香，說不出是什么滋味。雖然家里的香火攤沒了，但香火情還在，關(guān)于它的記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