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舊時光】無關(guān)定律(小說)
一
有好幾天都沒看到紅花了,還真有點不習(xí)慣。母親似乎比我還惦記她。
母親說:“紅花家該不是有么事吧?”
“能有么事呢!”我說,“莫三天兩頭不看著,就七猜八猜的。墨菲定律您曉得啵?”
母親當(dāng)然不知道墨菲定律,紅花也不曉得,我對紅花說:“凡事莫凈往壞處想,不然,不該來的都會被你想來的。”
“這就是墨菲定律?”紅花問。
“算是吧!”我說。
“那怪我啰!”紅花說。
“么事怪你唦?”我問。
“我家的壞運氣、壞事情,還有我這悲催的人生呀!”紅花說,“我被墨菲定律圈死了,真的圈死了?!?br />
母親的擔(dān)心當(dāng)然是多余的,我曉得紅花不會有超過一周不來我家的時候。紅花還泛著嬌艷的桃紅色的時候就和我說過,她少不得我,她得不定期地看到我,不然,她的人生會失去目標(biāo),她的生活會缺少滋味。
我笑她太夸張,她一本正經(jīng)得嚇人,恨不得要哭出來。
我說:“好啦好啦,我陪你到你出嫁?!?br />
“不行!”紅花說,“就算我們都結(jié)了婚,就算我們隔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了,也不能斷了來往。”
我不敢肯定以后的事。人和人之間的緣分是個過于詭異的東西,而且能夠無限拉長的時間可以隨時隨地出其不意地給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精靈——人類以慘痛的錘擊,所以就算是一個小小的承諾,我都不敢隨便給。紅花卻不管這些。
紅花說:“干媽那里我是得常常去的。”
我曉得紅花的言外之意:“哼,你想擺脫我?你媽那里你總不能不去吧?你總不能丟下你媽不管吧?”
我在心底笑她的小賴皮,可愛得緊的一份小賴皮。
母親說:“你倆呀,比親姊妹還親。真好,我又多了一個姑娘,多了一個給我買吃、買穿的人?!?br />
二
紅花一來家里,摔了手里的包包就和我訴苦。
“腰疼了幾天。”紅花說。
“難怪好幾天不見你人影呢!”我說,“怎么把腰扭到的?完全好了沒?”
紅花不言不語,直接撩衣服給我看——一塊淤青。我很不解,定定地看著她,我知道紅花和我沒有不能說的話。
紅花說:“我敢肯定,你怎么也猜不出是么樣弄的。”
“么樣弄的?”
“他掐的。”
“他?”我難以置信,“你家那位?”
“不是他還會有誰?”紅花苦笑著撇了撇嘴。
事情的原委是,晚間倆口子在一個被窩,紅花怕冷,像往日那般往男人那邊挪了挪??赡苁撬矂拥膭屿o太大掀了男人的被角,也可能是伸縮腿的力度沒把握好,踹到了男人,結(jié)果那男人不哼不哈就在她腰上使勁掐了一把。
“你曉得啵,那感覺,就像被掐掉了一塊肉去,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紅花說。
“他沒解釋?”我問。
“沒有。一句話都沒說?!奔t花說。
三
母親常常在嘴里念叨紅花的男人修,說紅花有福,找了個好依靠。
修身材魁梧,卻白凈得奶氣。這是我看不慣的地方。因為那種白總讓我想到戲曲里涂脂抹粉的公公形象,摻雜著很濃的陰陽怪氣。但我也實在無法找出修的毛病。我說的毛病并不是指性格弱點,而是指修對紅花的態(tài)度。我是一心惟愿紅花幸福的那個人,我敢拍著胸脯說我的這份惟愿里不摻一點渣子,比純凈水還純。
紅花和我并不是一個村里長大,我們卻因為十二歲時在同一所學(xué)校讀書而認(rèn)識。她是一個很能勾起人的保護(hù)欲的女生,哪怕我和她一樣是個女生,但看著她怯怯地埋首在寢室的一角,一只怕生的小貓模樣,就忍不住想和她親近。那時候的紅花有一雙大大的眼睛,一張瘦小的臉,不白,是我熟悉的膚色。人往往對熟悉的東西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不知這是不是我和紅花越走越近的原因。
母親說:“你總不在家,都是紅花來看我。有時候紅花和修一起來?!?br />
對母親,我總是愧疚的。母親是個可憐人。她總說自己八字太惡,要孩子吧,還是個秤砣生。第一個是個男孩卻養(yǎng)不起來,隔了十年有了我,卻再也沒辦法給我個弟弟或妹妹。她說有兩個也好一點呀,這樣你也有個伴,有個幫手。父親重病也是母親始料不及的。父親在母親還沉浸在幻想里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走了,這樣讓母親覺得那份悲傷來得太突兀,讓她無所適從,以致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來緩沖。后來母親和我抱怨說:“那時候我就不該聽信你的話,說你爸能好能好,結(jié)果呢?不過幸好,幸好你已經(jīng)長大,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了?!?br />
可是我嫁得很遠(yuǎn)。雖然并沒有出省,但和母親已經(jīng)隔了好幾個縣市。母親怎么也不愿意離開她和父親住過的房子,導(dǎo)致我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回一次家。
紅花說:“現(xiàn)在車也方便,你幾時想回來就回來。而且我也離得近,我會常常去看干媽?!?br />
母親說家里的技術(shù)活、力氣活都是修來幫的忙。煤氣罐,桶裝水,都是修在換,洗衣機、冰箱、空調(diào)壞了,都是修在找?guī)煾怠?br />
母親說,有時候紅花會在她那里過夜,都是修第二天一大早給她們買來早點和當(dāng)天的菜。修一來就不閑著,忙里忙外的。兩餐飯做了不說,菜地都幫忙著挖出來了。
倘若不是紅花那回和我說修竟然吃起我的醋來,我還不會下決心在老家買房子。我給自己安了兩個家,一個夫家,一個娘家。一年四季里,夫家住一段時日,娘家住一段時日。
紅花說:“修說你一回來,我就過來陪你。你比他重要,說干脆我們倆一起過算了?!?br />
我啞然失笑,紅花也笑。紅花笑得沒心沒肺,笑得蜜一樣甜,討好一般地,仿佛在說:“瞧,我對你多好!”我笑得很慘然,我萬萬沒想到一段要好的友情對一個家庭來講也是一種過失。我一下子捕捉到了修的小心思、小心眼。
人們很容易把男人和女人間的這點小心眼美化成占有欲,把占有欲美化成愛的一部分。殊不知,人的大格局從來都不會和自私自利為伍,愛永遠(yuǎn)是付出大于索取。我不敢和紅花說我的內(nèi)心感受,我希望紅花快樂地快樂著,哪怕是在別人為她架構(gòu)的理想國里。
我在娘家安居的好處是紅花再不用特意來看我、陪我,當(dāng)然也就不會因為在我和修的取舍間忽略修,而讓修慍怒。我希望我能做好自己,做好平衡,我特別感激修,感謝紅花他們對母親的照顧。
可是紅花還是和我說修在外邊有人了。
紅花說:“都是洗衣機惹的禍?!?br />
四
紅花是他們單元樓里第一家買洗衣機的,而且一買就買了一臺滾筒的。紅花買洗衣機并不是說紅花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些也不是說大家窮得洗衣機都買不起。
這是什么時代呢?各家各戶電器一應(yīng)俱全的時代。大家不買洗衣機純粹是生活習(xí)慣的使然。大家約定俗成的觀念里覺得洗衣機是最派不上用場的電器,因為這里的婦女婆姨從多少輩數(shù)下來都是手洗衣物,她們堅信手洗除了經(jīng)濟(jì)實惠更主要是干凈。
可是,基本沒活能夠難倒的紅花就怕洗衣服,她那雙手也是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的,可就是碰不得洗衣粉,一碰就皺,一碰就爛。她好幾次把因為搓洗衣物而血肉模糊的大魚際展示給修看,修最后決定買洗衣機。
有了洗衣機的紅花突然清閑了起來。她的雙手被解放出來,一下子有了更多的織毛衣,勾鞋襪,甚至打牌的時間。她常常跟那些婆姨們念叨洗衣機的好處:衣服想么時候洗就么時候洗,床單被套洗得格外干凈,冬天的棉衣褲洗了一甩,很容易干。
于是,有婆姨就請求借用她家的洗衣機甩一甩棉衣褲,再后來就是洗棉衣褲,最后上升到洗床單被套。倘若不是那些婆姨覺得臉皮不能太厚,只怕日常衣物也得借用紅花的洗衣機。
紅花說:“我那天回家,就看到隔壁的婆娘和修在沙發(fā)上聊天?!?br />
“她專程去找修聊天的?”我問。
“修說她是來洗衣服的?!?br />
“那也不能說明么問題。”
“她洗衣服就不能避避嫌,她就不能挑個我在家的日子?修還給她開了門,這里面有貓膩,不正常。”紅花振振有詞。
“可是,最開始是誰答應(yīng)讓人來家洗衣服的?你家是開洗衣店的?”我說。
紅花不做聲。
我說:“凡事往開處想想,別總琢磨那些捕風(fēng)捉影的事。你總不忘記腰上的那塊淤青。不信你看看,那塊淤青早不在了。”
“身上是沒有了,刻在心里呢!”紅花說,“下意識的惡毒是最陰險、最可怕的?!?br />
“男人和我們一樣,隔段時間也會有心情不好的那幾天。你多想想他的好吧!”
我就是在這番開導(dǎo)里和紅花談到了墨菲定律。這時候的紅花和修已經(jīng)有了一兒一女,女兒已然成年,兒子正在上高中。
“五十邊緣的年紀(jì),是婚姻的一大關(guān)口?!奔t花說,“誰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來著?男人內(nèi)心總住著一個不安分的少年,女人心里總藏有一個不切實際的少女,他們是不可控的。他們時而活躍,時而沉寂。他們具有挑戰(zhàn)性。只要有了合適的溫床,他們會無所顧忌地跳將出來,和生活開一個大大的玩笑?!?br />
我愣了,我從來不知道紅花竟然還是個哲學(xué)家。
五
修第一次主動來找我。他說紅花執(zhí)意要離婚。說他真的沒有做對不起紅花的事,說如果可以他可以掏出心來給紅花看,給我看也行。
“給我看有么用呢?”我說,“我也怕紅花軸起來。她一軸,十頭牛也拉不回?!?br />
修很沮喪,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希望我能從中周旋,說和說和。
我只是想紅花幸福。從這個立足點看,我是個自私的人。我?guī)缀醪蝗タ紤]修以及他孩子的想法,我只想著紅花,希望她幸福。
紅花最終說都冷靜一段時間,她離開修,也離開我,離開她的孩子們。她要去找一份工作試試。工作不為掙錢,就為了給自己一點思考的空間。
我不知道紅花這種以思考為理由的逃離是對修的考驗?zāi)?,還是信任;我也不知道修是如何面對那些少了紅花的時間和空間。日子總是人過的,也是隨著人的意愿過的。好與壞都是一種抉擇,是潛意識或顯意識的一種主觀臆斷。誰也不知道誰的標(biāo)準(zhǔn)尺碼,實際的和虛無的尺碼。
紅花只出走了半年。她說這半年里她看到了,也看懂了許多人和事。她說人就該出去走一走,不能只看著身邊的那幾號人。她說你在健康的四肢健全的人群里呆久了就以為健康和四肢健全是一種常態(tài),就會吹毛求呲放大自己和自己親近的人的毛病。
紅花說:“我們店里有一個整天樂呵呵的六十多的大姐,她老公長臥病榻,兒子還是個時不時要去精神病康復(fù)醫(yī)院的人?!?br />
紅花說:“你曉得麥克斯韋爾定律么?”
我笑了。我拍了張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讓紅花看。那天空中,幾朵薄云,或曼舞的輕紗一般,或輕巧的棉團(tuán)模樣,或似雪娃娃踩出的幾枚腳印。
我知道我不用擔(dān)心以后的紅花了,她會是幸福的。
2023.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