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通融(小說)
一
今天是教師節(jié),表彰大會在縣政府會議中心舉行,縣長親自參會,做主旨發(fā)言。
會議開始后,程老師才風塵仆仆趕到會議中心。難道他不把如此重要的會議放在心上?其實,在參會人中他家離縣城最遠,那里山路崎嶇,溝壑縱橫,還沒通車,昨天晚上又下了大雨,土路泥濘不堪,他天不亮就起床,扛著自行車一步一打滑地走到鎮(zhèn)上,才有水泥路,趕緊放下自行車,騎上它急匆匆向縣城奔去。高度近視的他一路跌跌撞撞,累得滿頭大汗,可還是遲到了。他當然可以提前一天來,在縣城住一晚上旅社。但那樣會多花錢,他當然不愿意,即使花公家的他也心痛。
登記處還沒撤,一個身形清瘦且戴著近視眼鏡的年輕人坐在椅子上,低頭看手里的簽到單。
“哦,同志,你好,我——我想簽到。”程老師用手抹拉一下滿臉的汗水,訕笑著。
“你遲到了,按規(guī)定禁止入場?!毖坨R男不抬頭,繼續(xù)看簽到單。
“對不起,我路太遠,昨天晚上又下雨……呀,你——你是黃濤?”滿臉通紅的程老師驚問。
眼鏡男聞言,猛抬頭。
“程老師!”眼鏡男霍地站起來,上前拉住程老師的手。
程老師是黃濤的啟蒙老師。
“那,你看——”黃濤窘得額頭又冒汗了。
“程老師,簽吧,沒事,我送你進去?!秉S濤輕松地笑著說。
很多年不見了,程老師覺得黃濤還像原來那樣細挑清瘦與文質彬彬,只是看人的眼神有點冷峻了。
簽完字,黃濤叫人打開入口處的大門,帶程老師走進會場。在眾目睽睽之下,程老師渾身像被無數(shù)只螞蟻在叮咬。從教三十年,他沒遲到過,沒想到今天作為優(yōu)秀老師的代表參加這么重要的會議竟然遲到了,哎,真丟臉,丟大臉。他跟在黃濤后面,弓著腰,低著頭,不敢看周圍的一切。
黃濤幫程老師找到座位。程老師激動地向黃濤鞠躬,臉上的汗珠隨之墜落好幾滴。
縣長的發(fā)言聲如洪鐘、鏗鏘有力,在表揚先進時,縣長特別提到一個在偏遠農(nóng)村學校任教三十年的老師,說他是個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是個兢兢業(yè)業(yè)的人,是個默默奉獻的人,從不遲到不早退,沒請過假,待學生如親人,三十年如一日。上級多次給他榮譽,他都不要,真真切切地淡泊名利,有這樣的老師在無私耕耘,全縣的教育事業(yè)就有希望了,若這樣的老師多一些,全縣的教育事業(yè)難道不上一個新臺階?
與會者頻頻點頭,程老師則臉色煞白,心里嘀咕:自己三十年都拒絕榮譽,今天這個榮譽也不該要,可教育局的領導指名道姓要給他,校長也說非你莫屬,可是……
縣長話鋒一轉,犀利點評說,有老師在這樣重要的會議上都遲到,那平時的工作會怎樣呢?你優(yōu)秀代表的榮譽能名副其實嗎?你與剛才我所贊揚的那個奉獻者相比,不該好好反躬自省嗎?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把眼光齊刷刷地射向程老師。程老師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他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但沒有地縫。
散會后已到中午,黃濤要請程老師吃飯,他堅決不肯,說晚上還有課——白天的課換成晚上了,快點趕回去,還不耽誤呢。
黃濤要讓人開車送程老師一程,可他又堅決不肯。分別時黃濤給老師一張名片,老師揣在兜里,匆匆別過,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遠去了。
黃濤望著那“一騎絕塵”,搖搖頭,笑了笑。
出了城,程老師肚子開始嘰里呱啦叫。他呀,左顧右盼,尋到路邊有個面館,就來一碗青菜面,匆匆吃完面,喝盡湯,繼續(xù)趕路。
第二天,老婆給程老師洗衣服時,翻口袋,掏出一張名片,上面印著“黃濤——縣長助理”等文字,后面還用黑筆寫著“程老師,若有事來找我”。老婆告知程老師,程老師不信,接過名片細看,果然是“縣長助理”,便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能進會場的原因了。
二
天早已黑透,外面的風越刮越大,雪越下越猛,程家莊被皚皚白雪完全覆蓋了,屋內(nèi)沒有倒掉的洗腳水也結了冰,大人小孩都鉆進了被窩,擁在一齊,進入了夢想。不過,還有一戶燈亮著,屋內(nèi)的女主人在不緊不慢地剁草料,給牲畜準備明天的飼料,也在等一個人。
門吱呀一聲,一個雪人站在門口。
女主人趕忙拿出干圍裙給雪人拍雪。
來人去掉帽子,露出一張皺巴巴的臉,近視鏡歪歪斜斜地滑到鼻梁下端,鼻涕時長時短地抽動著,胡茬上結了一層小晶粒。此人看樣子該過了花甲,其實他才五十掛一。
“今個雪猛,咋不早點回來?”
“晚自習過后,又幫同事整理評職稱的材料呢?!?br />
“哦,又到評職稱了。今年高級名額幾個?你又讓給別人了吧?”
“還是一個,給王老師了,他比我年紀大,工作認真,人也憨實,我不能跟他爭?!?br />
“你真是活雷鋒,有你這樣當雷鋒的嗎?你不跟他爭可以,你是今年縣長特別表揚的優(yōu)秀教師,是全鄉(xiāng)業(yè)績評比又一次得第一的教師,無論咋講也要給你一個名額。俺有個主意,你去找縣長助理黃濤,請他跟教育局領導通融一下,加個名額——俺聽說有機動的?!?br />
“那哪能呢,名額已經(jīng)分好了,走后門是犯錯誤的?!?br />
“哄誰呢?哪年不留機動的?你不去俺去。”
“別胡叨叨,睡吧,以后再說。”
第二天,老婆還說這事。第三天,也是如此。第四天,還是如此。
第五天,老婆去找校長。校長說,確實就一個名額,按照成績應該是程老師的,可他又讓給王老師了。不過,聽說確實有機動名額。
第六天,老婆整裝待發(fā),推出那輛破自行車,要去找黃濤。
程老師怕老婆到那亂說一通,就安撫老婆說:“我自己去,你在家消停一會吧。”
老婆瞅瞅他,看他不像說著玩,就信了。
一路無話,順利到縣城。
“程老師,你有事?”黃濤開門見山。
“哦,有事,嗯,沒大事,就是那啥,評高級職稱的事,我們學校今年……今年夠年限的多,你看……能不能多分一個名額?!?br />
“程老師,你還沒評高級么?”
“我?哦,我評了,是……是一個姓郝的老同志,今年都五十好幾了,名額不夠,退休之前可能輪不到了。他一輩子踏踏實實干工作,評不上夠虧的。”
“哦,這情況我會反映的,今后盡量對偏僻農(nóng)村學校傾斜。你放心吧。”
“那,能不能今年就補一個?”程老師扶了扶墜到鼻尖上的高度近視鏡,眼巴巴地看著黃濤。
“嗯——今年補可能有難度,不過,我試試吧?!?br />
當年,后補的郝老師也評上了高級。他退休時,對學校戀戀不舍,老說校長對他有恩。郝老師見到程老師,只吧嗒嘴,無限惋惜地說,老程呀,你的職稱沒有解決太可惜了,要不你找校長,請他到上面通融通融,明年多給個名額?
程老師笑笑,淡然地說,順其自然吧,哦,祝賀你呀。
程老師的老婆為此氣得一個月沒搭理程老師。程老師不停地送笑臉,主動多做家務,抽空協(xié)助老婆多做農(nóng)活,磨蹭久了,才慢慢恢復家庭的和諧。
三
教導主任生了重病,辦了病退。
作為教導副主任的程老師被扶正的機會來了,可教導主任一職要教育局批示。校長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程老師,要他找人通融通融,可他呵呵一笑后無動于衷。校長不得不把這個緊急情況告訴程老師的老婆。
老婆思忖,丈夫踏踏實實干了一輩子,落個主任頭銜也應該,再說了,人要爭個臉呀,主任之名總比副主任之名好聽得多,主任夫人之名總比副主任夫人之名好聽得多。
“主任病退了,你是唯一的副主任,該升了吧?”晚飯時,老婆瞅著程老師,不咸不淡地說。
“喲,你咋知道的?人家病了,興許過一段時間就好了,還來上班呢?!?br />
“別胡扯,病退手續(xù)都辦了,還瞞俺?你升主任,不是走曲里拐彎的邪道,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正大光明擺著的,是你干出來的,哪個不服氣?要是被他人撬去了,你不覺得虧俺心里可虧得慌。明天俺去找黃濤,要他打個招呼,把你扶正,也算對得起你這個做了一輩子冤大頭的傻蛋。俺不圖你發(fā)財當官,可要這個該得的位置,不算貪心吧?說定了,明天俺起早就去?!?br />
“別鬧了,動不動就托關系跑路子,都這樣社會還不亂套?”
“亂套,誰亂套?你被扶正那是罪有應得,不對,聽校長說那叫實至名歸。你睜眼看看,烏紗有幾個是等來的?哎,這只是頂草帽,離烏紗還遠呢,不過,草帽也要爭取,這草帽該落你頭上啦。別攔俺,明天非去不可?!?br />
“好好好,姑奶奶,你別逗了,明天是休息天,我去,不煩勞你了?!?br />
“真的?不會又把機會讓給別人吧?這次你是唯一候選人,不能再傻蛋了?!?br />
“放心,放心。我不傻,這次一定把草帽戴頭上。”
老婆翻眼瞅著他,會心地笑了。
程老師去縣城,找到黃濤。
“程老師,您有事?”黃濤還是開門見山。
“哦,有事,嗯,沒大事,就是那啥,學校的主任病退了,學校缺個教導主任,我是……是副教導主任,副的。不過,我想……”
“哦,我明白了,程老師,憑你的工作實績,早該扶正了。沒問題,你放心,我跟他們溝通。”
“哦,謝謝,謝謝。不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年紀大了,晉升主任不合適,這次可以從年富力強的人中選一個,比如郭老師,是團委書記,還是優(yōu)秀班主任,干教導主任很合適,我愿意給他當副手。其實,還有個唐老師,是個小伙子,有熱情,學歷高,要是他當郭老師的副手更合適,更有利于學校的長期發(fā)展?!?br />
“程老師,真有你的,舍己為人,幾十年不變。我會把你的想法跟其他部門反映的,你放心吧?!?br />
當年,郭老師就被提拔為教導主任。翌年,唐老師被提拔為副主任,程老師從副主任的位置上降成了平頭老師,草帽離他越來越遠了。
郭老師和唐老師兩個人像一對龍兄虎弟,把學校搞得生龍活虎。他們都很感激校長,覺得校長就是伯樂,在這樣的人手下干活,那是既有勁頭,又有盼頭。
程老師的老婆氣得仨月沒搭理程老師。程老師不停地送笑臉,主動多做家務,抽空協(xié)助老婆多做農(nóng)活,磨蹭久了,才慢慢恢復家庭的和諧。
四
程老師所在的學校要蓋教學樓,這在偏僻農(nóng)村可是一個不小的工程,當?shù)氐男〕邪潭枷氤邪?,爭先恐后,程老師的小舅子就是其中之一?br />
快到春節(jié)了,小舅子開車給姐夫送來不少年貨,林林總總,堂屋里擺了一大片。
姐夫不在家,姐姐高興得合不攏嘴。父母去世得早,姐弟倆從小就相依為命,親密無間,姐姐出嫁了,弟弟還常來看姐姐,兩家人親如一家,姐姐嫁過來,好像還陪嫁個弟弟。弟弟年年都給姐姐送年貨,感恩姐姐從小到大無微不至地關心,只是今年弟弟開車給姐姐送年貨,比原來多了幾倍,姐姐感動得不行不行的。
弟弟臨走時還回頭說:“姐,那就講定了?!?br />
“你放心,包姐身上?!?br />
晚上,程老師回來了。
“老程啊,俺從來沒求你為娘家人辦過事——哎,俺也知道你就是一個呆頭呆腦的書呆子,沒啥能耐。不過,現(xiàn)在你有了黃濤,他就是你的能耐??丛诎澈湍憷戏蚶掀薜姆萆?,看在俺給你生兒育女的份上,俺破天荒求你一件事,一件小事,是你能做到的小事,你一定要答應俺?!崩掀艈轮?。
“喲,你還有求呆子的時候?不過,要看啥事?好事我?guī)?,壞事免開尊口。”
“當然是好事。俺弟想承包你們學校的教學樓工程,你找黃濤通融一下。小弟臨走時留下兩萬塊錢,你給黃濤送去,請人家辦事哪能空手呢。這也不是送禮,哎,你一輩子也不會送禮,這點小錢就是請人吃個飯啥的,一點小心意是要有的,不能只憑師生關系硬扛,現(xiàn)在是經(jīng)濟社會,啥關系也繞不開錢這玩意——俺是個俗人,俺懂?!崩掀判踹恫煌?,似在開導程老師。
“這叫好事?我……我不去?!背汤蠋煹哪橁幊料聛?。
“好好好,你不去,你是好人,俺是壞人,俺去。你不信這個邪,俺信。明天俺去,看看你那學生還認俺這個師母不。哎,那些年他上學時,你是咋對他的,他心里沒數(shù)?他還來俺家吃過那么多頓飯呢,俺如今向他討口水喝……”老婆態(tài)度堅定。
“喲,你還真來勁了,非要給人家添堵不是?你憑什么呀?你是人家什么人?”
“俺是他什么人?俺是他師母!你給他輔導過課,收他一分錢沒?俺給他做過幾雙鞋,那鞋為他暖過腳沒?俺給他烙過餅,那餅讓他飽過肚沒?他上高中時,俺資助他兩百塊呢,那時你工資就七十多塊喲,他就忘記了?他上大學時,俺斷斷續(xù)續(xù)資助他好幾百塊呢,那時你工資也就一百多塊喲,他沒記性了?難道不是俺省吃儉用,讓他度過了難關?可他工作了,就沒了蹤影。俺現(xiàn)在去不是問他要情,更不是討債,俺是在為弟弟爭取應得的機會?,F(xiàn)在哪個機會不是靠關系爭取來的?誰像你這個傻瓜、笨蛋、豬精……一輩子一事無成!俺呀,這回也不跟你吵了,哎,都吵大半輩子了,累。明兒俺自個去,俺不怕這張老臉難堪,捼回來也沒事,俺是平民百姓,臉不值錢,受得了。你的臉金貴,就在廟堂上供著吧……”老婆紅著臉,無限感傷地回憶著過去,也數(shù)落著程老師,兩眼汪汪。
炎炎夏日,您不辭辛苦給木春拙作編安,內(nèi)容豐厚,評點具體,木春感激。
祝夏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