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工作服，戴好安全帽，手握螺絲刀，轉(zhuǎn)身，邁步，目光篤定地走向轟鳴的機房——配備了螺絲刀和安全帽的工人，像極了武裝齊整、出征疆場的戰(zhàn)士。
　　
　　 一、螺絲刀
　　 小時候，看見工人老大哥腰里別一把螺絲刀，在廠里來來回回地奔忙著“診療”機器的各種疑難雜癥，就覺得他們很了不起。當(dāng)他們騎自行車滿面春風(fēng)地從身旁路過時，我就會很禮貌地讓路，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目送他們遠(yuǎn)去的背影。
　　 作為最早進(jìn)廠的老工人，父親便成天螺絲刀不離手。閑來無事，他總是拿一塊軟抹布，從刀頭起，一點一點、反復(fù)擦拭隨身攜帶的那把藍(lán)柄十字花螺絲刀。不大工夫，刀桿就锃亮得晃眼，浸透他汗水的手柄則仿佛裹了一層包漿，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此時，父親像品鑒古玩一樣端詳著擦拭一新的螺絲刀，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們聽：“當(dāng)個國家工人多好，旱澇保收，一輩子鐵飯碗?！?br />　　 在父親心里，當(dāng)一名工人，握一把螺絲刀，就能把前途和命運攥在手中。
　　 平日里，怕我們拿螺絲刀闖禍，父親出門時會把它放在兩米高的老式大立柜上?？稍竭@樣，我們越稀罕它。趁父親不在家，我和弟弟搬椅子踩上去取下它，撬地縫、撬墻腳、撬斗柜，見縫就撬。你撬我也撬，互不相讓，常常就爭奪起來，搶不過就哭就鬧。家里時常因著螺絲刀亂作一團。自此，父親干脆把它鎖在木箱子里。
　　 多年以后，循著父親的足跡進(jìn)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我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螺絲刀。它和我一直以來心心念念的螺絲刀一模一樣，紅漆實木手柄顏色亮眼，不銹鋼刀桿閃耀奪目，一字刀口扁平堅硬。師傅把它交給我的那一刻，我心跳加速，臉頰漲得通紅。我顫抖著雙手接過它，如同見到朝思暮想的戀人，心里滿滿的，仿佛擁有了整個世界。
　　 接過這把螺絲刀，我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工人。
　　 那時，我們這一撥工廠子弟十八九歲。初進(jìn)廠里，一切都是新奇的。煙囪高得能夠著云朵，料塔大得能容下一百輛汽車，就連繚繞在廠房上空的煙氣也渺遠(yuǎn)得難以企及。上班時，褲兜里別一把螺絲刀，穿行在廠房、車間，猶如仗劍而行的俠客，神氣極了。
　　 我的師傅趙永興已經(jīng)不聲不響地帶出十來個徒弟，他見慣了我們這些新入廠的小年輕：“先讓浪去，新鮮勁兒過了，心收回來，再來學(xué)本事。”
　　 師傅每天到崗第一件事，就是握著螺絲刀為每一臺運行的機器“聽診”。他趴在機身上，把刀頭對準(zhǔn)空壓機氣缸，耳朵緊貼手柄，探索宇宙奧秘一樣探測氣缸里的動靜。只消三分鐘，他就能判斷出氣缸里吸氣閥、排氣閥、活塞環(huán)是否有問題。若是機器健康運行，他便收起螺絲刀，站起來伸伸腰桿，笑著夸獎機器一句：“這臺夠皮實，夠硬氣，晝夜連軸轉(zhuǎn)了半個月，啥毛病沒有，好樣的！”緊接著，他又趴在下一臺機器上去聽。要是氣缸里的響聲有異常，他的眉頭立馬擰成疙瘩，從左耳換到右耳，再從右耳換到左耳，如此輪番聽上三遍，他的眉頭舒展了，當(dāng)即開出“藥方”：“氣缸活塞環(huán)斷裂，碎屑在里面砸缸，馬上準(zhǔn)備停機檢修。”他收起螺絲刀，神情肅然，胸有成竹，仿佛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專家。
　　 照此“藥方”，師傅帶領(lǐng)工友們停機，打開氣缸蓋，果然，核桃大的碎鑄鐵塊七零八落地沉在缸底。我驚呆了，嘆服師傅技術(shù)高超，也驚嘆螺絲刀的神奇妙用。
　　 這天，我獨自拿著螺絲刀進(jìn)機房，學(xué)著師傅的樣子，刀頭對準(zhǔn)空壓機氣缸，耳朵緊貼手柄，仔細(xì)聽。然而，十分鐘過去，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耳朵里除了活塞往復(fù)運動的隆隆聲，別的什么也聽不出來。
　　 工閑時，我們圍一圈聽師傅講廠里的過往。平時在機房，師傅總是板著一張臉，眼睛直盯盯地望著機器，大伙兒搭句話很難。今兒趁師傅閑著，我忍不住問了疑惑許久的問題：“師傅，都是一樣的螺絲刀，一樣的聽法，為啥您一聽一個準(zhǔn)，我的耳朵都快給吵聾了，卻沒聽出啥名堂？”
　　 師傅一聽樂了：“呵呵，莫急，也急不來。學(xué)技能和學(xué)醫(yī)是一個理兒，得先把機器構(gòu)造和原理吃透，書本上的要啃，干活也要動腦子。等把機器好好侍弄上幾年，你們拿螺絲刀聽響動比我還拿捏得準(zhǔn)?！?br />　　 我也要成為師傅那樣的老把式。
　　 一到班組，師傅前腳拿著螺絲刀踏進(jìn)機房，我后腳跟上。在每一臺機器身上聽、摸、看，邊學(xué)邊干。班組空壓機維護保養(yǎng)實行包機到人，包給師傅的1號、2號、3號機身上，一絲纖塵再也無處藏身。我也學(xué)師傅，把包給我的5號機用抹布擦了又擦，一個犄角旮旯也不放過，讓它始終以潔凈的面貌迎接每一天。
　　 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趙師傅要退休了。這天和往常無數(shù)個日子沒有什么兩樣，機器轟鳴聲響徹生產(chǎn)區(qū)，大伙兒在廠區(qū)忙忙碌碌。我走進(jìn)班組，工友們都圍在師傅身邊說著廠里三十年來的往事。師傅穿著藍(lán)色夾克衫，瘦高的身影在一群穿勞動布工作服的工友中尤為醒目。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師傅老了。他頭發(fā)花白，黧黑瘦削的臉上一道道皺紋清晰可辨，言語動作都明顯地遲緩了。望著師傅被歲月侵蝕的面容，我心里陡然涌上一股酸楚，昔日那個硬朗漢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悄然老去的，我竟無從記起。
　　 師傅帶走了一沓榮譽證書、工友朝夕相處三十五年的情誼、機器的嗚咽，還有那把濡染歲月風(fēng)霜的螺絲刀。走到班組門口，他握著我的手，將他的那把螺絲刀遞給我，喃喃地說：“咱們那十六臺空壓機，以后就交給你了。”
　　 當(dāng)師傅走出班組時，天色已晚。他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著，微駝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夕陽里。
　　 我捧著師傅交給我的這把承載他半生心血的螺絲刀，久久地佇立在暮色中……
　　 2000年以后，老師傅們先后退休。我們這一撥被工廠甜蜜的甘露哺育出來的工人，默默地接過師傅肩上的擔(dān)子。
　　 每當(dāng)我被新進(jìn)廠的工人喚作師傅，當(dāng)我拿起師傅交給我的這把螺絲刀走向轟鳴的機器時，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
　　
　　 二、安全帽
　　 父親說，如今的安全帽，是老一代工人用血和淚換來的。
　　 20世紀(jì)60年代建廠初期，工人戴的安全帽都是用柳條編的寬檐帽，看上去有些電影里南洋富商的味道，時髦又滑稽。但這樣的柳條帽擋擋塑料塊、紙盒還行，對鋁塊、炭渣這些硬家伙便無濟于事。在廠房作業(yè)，高空掉下一塊鋁，擊碎柳條帽砸中腦袋，輕則受傷，重則致命。咱廠看澡堂的許大海，就是當(dāng)年在電解槽邊撈炭渣時被天車爪斗上掉下來的陽極糊砸傷后腦勺留下后遺癥，成了結(jié)巴。
　　 那時，廠里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事故，負(fù)傷的工人不在少數(shù)。
　　 盡管父親一遍一遍地給我講述安全帽的前世今生，稱它是工人生命的“保護神”，但愛美的天性讓我還是很嫌惡它，本來清新活潑的發(fā)型，給沉甸甸的安全帽一壓，就變成一個“大餅”。那時，我時常把它拎在手里或夾在腋下，能不戴就不戴。
　　 有一次我拎著安全帽在機房巡檢，被車間安全員抓個正著：“把安全帽戴上！”
　　 我趕緊把手里的安全帽胡亂扣在頭上。
　　 “把帽子戴正！”他又嚴(yán)厲呵斥。
　　 我扶了扶安全帽，躲過安全員的目光，把頭轉(zhuǎn)向機器。
　　 “帽帶拉出來，扣住下巴！”他緊盯不放。
　　 我老老實實把安全帽戴得周周正正，他才放心離開。
　　 等他走遠(yuǎn)了，我又嫌惡地把它摘下來。
　　 可有一天，我目睹了工友的鮮血。
　　 這天下午，班長吩咐我和胡光旭清理供風(fēng)管道閥門的油污。出了機房，他將安全帽往管壁螺栓上一掛，就一躍身子上了管道。我把螺絲刀和刷子遞給他，他便一個閥門一個閥門地清理起來。暫時沒我什么事，我便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扣，坐在上面哼著歌子剪起指甲。半晌，只聽啊的一聲尖叫，胡光旭的前額已被管道接口處的一塊角鐵剮出一條口子，殷紅的血順著臉頰流下來。我沖進(jìn)值班室喊了幾個師傅急忙把他送到醫(yī)院。
　　 胡光旭的額頭被縫了五針，像爬了一條毛毛蟲。班組長看著又心疼又氣惱：“干活一定要戴安全帽！平時我嘴皮子都磨爛了，你們就是聽不進(jìn)去，這下長記性了吧。”
　　 自此，進(jìn)入工作現(xiàn)場，安全帽再也沒有離開過我的腦袋。
　　 還有一回，工友在機房高處管道上修閥門，我在下邊干其他的活。突然，嗵一聲悶響，一個大管鉗掉下來，不偏不倚砸中我的安全帽。所幸，安全帽被砸了個坑，但我毫發(fā)無損。事后工友們都戲謔道：“你這條命是安全帽給的?！?br />　　 救我一命后，我心存感激地再看安全帽，它耀眼的鮮紅帽殼，像一盞醒目的明燈，警示著工人；堅固的殼身，盾牌一樣捍衛(wèi)著工人的生命。我再次把它戴在頭上，心里溫暖又踏實。
　　 在班組，堅實牢靠的安全帽是大伙兒的一個萬用神器。午后，躺在機房外的草地看云，它是便利的枕頭；工余，坐在值班室墻角談閑，它是小巧的板凳；夏天，到汽水房取冰棒雪糕，它是能手拎的小桶；秋天，爬上值班室對面的戈壁采摘馬蘭花，它是花籃。
　　 二十余載，一頂安全帽在身，從黃昏到黎明，從白晝到黑夜，一次次廠房里的晝夜鏖戰(zhàn)，一宿宿機器旁的矢志守候，它的外殼留下了很多坑坑洼洼的傷痕。每一處傷痕，都記載著我們青春的印跡和往昔時光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