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喬遷新居時，好友送我一幅畫，我將它掛在書房靠窗的墻面上。這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并非名家作品，卻讓我非常喜歡，因為它是好友親手畫的。畫的是一幅白鷺圖。
　　 雨霽天晴，紅樹青荇，成群的白鷺在平靜的湖面上翻飛，構(gòu)成圖畫的遠景氛圍。近景拉回來，飛泉之下，赭石之上，佇立一只白鷺。白鷺纖巧玲瓏，體態(tài)未豐，剛及成年，通體雪白。它靜靜地凝視遠方，仿佛是這天地之間孕育出來的一塊白玉。一場細雨掠過，水流清澈，不時有魚兒躍起，正在覓食，甩出一道水滴。上游的激流湍急，飛墜潭面，瞬間濺起大片水花，水珠砸在石頭上，驚得遠處另外幾只白鷺拍翅而起，凌風飛去。
　　 朋友一直從事室內(nèi)裝修及設(shè)計，她有一個自己的裝修團隊。早年美術(shù)專業(yè)畢業(yè)的她，還沒有丟棄她的畫筆。她的這幅《鷗鷺忘機圖》掛在我的書房里，頓生雅趣，給寧靜的居室環(huán)境平添一份靈動的藝術(shù)氣質(zhì)。
　　 朋友說：“你的房子都是明窗明櫥，戶型夠好了。好多房子在建造時就有缺陷，有的房間甚至沒有窗戶，也不具備另外開窗的條件，我就重新設(shè)計，給它畫上一扇窗?！蔽殷@訝地睜大了眼睛。她繼續(xù)說道，“你別說，我畫過好幾個窗戶，真有畫龍點睛的效果，客戶還挺喜歡。這在室內(nèi)設(shè)計上叫虛擬，改變壓抑的暗室氣氛。”
　　 “也畫過這么可愛的白鷺嗎？”我問道。
　　 “畫過，以假亂真，就像窗外白鷺飛過?！?br />　　 我用崇拜的眼神望著她，好友莞爾一笑，走了。她的業(yè)務(wù)很忙。
　　
　　 二
　　 “這世上最惡毒的酷刑是把一個人完全孤立起來，把他完全置身于虛無之中。因為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沒有什么東西能像虛無那樣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摧毀的壓力?！揖拖駶撍蚶锏臐撍畣T一樣，置身于寂靜無聲的漆黑大海里，甚至于模糊地意識到，通向外界的救生纜索已經(jīng)扯斷，再也不會被人從這無聲的深處拉回水面了……”
　　 最近讀茨威格，時不時被他詩意濃郁的優(yōu)美語言帶入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驚濤巨浪中，細膩的心理描寫與剖析令人震撼，真不愧為現(xiàn)實主義心理大師。在《象棋的故事》里，茨威格同樣踐行著弗洛伊德的觀點，從萬千事物中去探索人的內(nèi)心世界。他采取主人公自述的方式，讓B博士自己低沉而含蓄的聲音娓娓道來，從內(nèi)心世界最激烈的自我博弈至精神分裂的臨界點，對孤獨的抵抗最終轉(zhuǎn)化為象棋帶來的自我挑戰(zhàn)與救贖，哪怕這救贖并不徹底。
　　 茨威格將一個人極致的精神世界，盡數(shù)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B博士出生于奧地利的貴族世家，是位思維縝密的律師。法西斯為了從他那里得到由他監(jiān)管的一批財產(chǎn)，以及一個反法西斯組織成員的情況，將他囚禁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房間里。這是一個十分惡毒的迫害方法，沒有同伴，沒有圖書，沒有紙筆，時間消失了，空間也不存在，一切都好像在窒息中死去。為了抵抗這致命的孤獨，挫敗敵人企圖磨滅他意志的陰謀，他在心里背誦詩歌，在頭腦里演算數(shù)學公式，在黑暗中回憶自己的過去，他努力抗衡殘酷的現(xiàn)實，但這都不能抵抗孤獨的侵襲，他的精神世界即將崩潰。一次提審中，他冒著生命危險偷得一本象棋參考書，他由此狂熱地研究棋藝，在漫長的暗無天日里，象棋帶給他一絲光亮。他諳熟150次世界冠軍的戰(zhàn)例，最后他在大腦里自己和自己對弈起來。
　　 雖然最終B博士還是留下了精神分裂的后遺癥，但他重獲自由后，如果不再碰觸象棋，不再發(fā)生極端的對弈，還是能保持一位紳士的冷靜和優(yōu)雅。那段與象棋作伴的時光，讓他沉浸在思維的專注里，暫時忘卻了痛苦，可以說，象棋拯救了B博士的精神世界。仿佛窒息的死寂里開了一扇窗，吹進一絲生命的煦風，摧毀了緊緊包裹住他的虛空。那窗外，是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的黎明曙光，不知是否有如中國畫里寫意的白鷺翩飛？
　　 其實作家茨威格并沒有迎來他的精神曙光，他消失在一個仿佛看不到未來的前夜。并不是每個人都像B博士那樣，具有鋼纜般的意志，作家在他塑造的人物身上投射了一個時代的歷史記憶，也是他內(nèi)心的等待和希望。
　　 由此，我總是從文字的迷霧中看到一個清晰的奧地利男人，茨威格立在窗扇前，注視硝煙尚未散盡的歐洲天空，眸光深邃，眼神憂郁。
　　
　　 三
　　 很多的空鏡，配樂融入了杜甫的《秋興》。時空在每一個大小事件中轉(zhuǎn)換，家的，國的，世界的，宇宙的，看似無意義的空鏡頭，配合著喑啞的絲竹之音，沉郁而空靈。
　　 葉嘉瑩的漫長一生在溪水的雀躍里跳蕩，在落英的繽紛里飛翔。她是如絲的蒲草堅韌，也是山間的微風輕拂，她是梅花的幽香，是蓮荷的晴柔。她的老師顧隨將雪萊的《西風頌》翻譯成中文：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若有詩，她就是詩意本身。
　　 生于戰(zhàn)亂，母親早逝，親人離散，飽受流離，白色恐怖，親情睽隔，枕邊人帶來更大的傷害。重重壓力之下，一片羽毛都會成為壓垮精神堡壘的重擔。眼淚變?yōu)閲@息，嘆息變?yōu)槌聊?，當真的打開煤氣準備自殺時，詩詞拯救了她。她逐漸將精神與現(xiàn)實剝離，她講授詩詞，研究詩詞，傳播詩詞，她將整個生命融入教師的職業(yè)，在忘我的投入中，進入了一個自由的世界。
　　 即便再遭罹痛苦，再面對命運的苛責，她也坦然了。她那么平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她那么敏感，她對詩詞中那些幽微的情感體會得那么透徹，恰恰是古詩詞救了她，讓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那么高的層次。她的苦痛都被詩詞溶解了?！痹谌~先生的摯友劉秉松看來，人生最難的就是把自己退到一個位置，用淡然的態(tài)度去接受一切，去輕而化之。
　　 一個在精神的王國里，能虛擬一窗白鷺的人，縱然身處井隅，也會滿懷希望；即使帶著鐐銬，也會在思想的天空起舞。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推開那扇窗，一定有世間最寥廓的風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葉嘉瑩晚年回國，致于力古詩詞的研究與傳播，書生報國的理想得以實現(xiàn)。她講蘇東坡的“無數(shù)心花發(fā)桃李”時，眼神澄明，面容寧靜，再也沒有“風吹瓦墮屋，此瓦不自由”的無奈，她早已將心中的白鷺放飛，遨游于逍遙的自在世界。
　　
　　 四
　　 從堅尼地城長長的隧道往前走，一排歷史文化名人的展示長廊連接起時空的記憶。這是通往香港大學的必經(jīng)之路，今天我在這條路上行走。
　　 八十多年前，遠東戰(zhàn)爭，太平洋戰(zhàn)爭三次中斷了張愛玲的求學夢，在香港大學的三年時間里，炮火仍在轟鳴，一座城即將傾覆，她始終沒能從港大畢業(yè)。但港大以她為驕傲，她是香港大學的著名校友。
　　 那個幽暗的滿清遺老的高墻鎖不住她求學的夢想，在被父親監(jiān)禁三個月后，她在傭人的幫助下逃出生天，從此脫離封建家族的桎梏，一個廣闊的世界等著她。在戰(zhàn)火紛飛中，張愛玲在宿舍里構(gòu)思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傾城之戀》《連環(huán)套》等作品橫空出世，她以香港殖民地混雜的社會現(xiàn)實為背景，寫出了一個時代蒼涼的姿態(tài)。
　　 沿著堅尼地鐵香港大學站電梯直達而上，一個闊大美麗的現(xiàn)代綜合性大學展現(xiàn)在眼前。漫步在明亮清爽的玻璃長廊內(nèi)，立于山巔的校園與不遠處的維多利亞港灣遙遙相對。船艇靜默，海水深沉，而那海港上空的藍天白云仿佛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曾不止一次地猜度，八十年前，張愛玲也應(yīng)該在此地看到過同樣的風景。百年名校里留下她的足跡。而時代的巨輪滾滾向前，帶給我們前所未有的幸運。透過遠處兩幢高大樓宇的間隙，太平洋的風吹過來，吹過來。那里，又豈止白鷺翩飛？遠處，一群參加畢業(yè)典禮的學子意氣風發(fā)，他們拋向空中的學士帽，形成一條美麗的弧線，仿佛匯聚成無數(shù)的白鷺，飄向未來和遠方。
　　 他們年輕的臉龐仰向天空，其中，就有一張熟悉的面龐，那是我的女兒。
　　
　　 五
　　 墻壁上，那只白鷺悠然佇立山石泉水之間。
　　 “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王維的詩印證了白鷺的可愛。而令我愉悅的是，這讓我的居室仿佛成了大自然的一處幽境，在泉水和鷺啼的聲響里，我可以思想寥廓，思緒暢達地品味生活，或者構(gòu)思文學。沿著茨威格、葉嘉瑩、張愛玲的思想足跡，超越時空，穿過文學長廊，游歷文化殿堂。
　　 其實，我的心中一直有一只白鷺。無論閱讀與寫作，文學讓我成熟，讓我沉靜，讓我思想清澈，讓我心境美麗。
　　 藝術(shù)可能是一種虛擬，但意境卻格外真實。常常，我會佇立墻壁之前，凝視畫作，沉浸于遐想。也常常在遐想中，把自己幻變成一只白鷺。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