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雞叫了三遍，姑父一骨碌從暖和的被窩里毫無眷戀地爬起來，摸著黑穿上他爹走時留下的唯一一件御寒的破夾襖。那是一件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才輪到他的隔代棉襖，還是娶他娘時祖母為他爹置辦的，現(xiàn)如今，層層疊疊的補(bǔ)丁已改變了棉襖原有的質(zhì)地和款式，穿上它猶如套上厚重的鎧甲。
　　 “他爹，再睡一會，嗯，那么大的雪，唉，要不別去了？”姑媽朦朦朧朧的囈語穿透單薄的空氣。
　　 “不行，不能再拿稻草當(dāng)燒柴了，僅有的那點(diǎn)干草還得留給牲口做干料。今天年三十，我牽著毛驢子去把之前砍下的松枝背回來就可以過個溫暖年了。哎！這雪下得討人厭?！惫酶篙p嘆著走了出去。
　　 “吱呀！”姑父打開被火炎熏得漆黑的百年木門，凜冽的寒風(fēng)冷嗖嗖地迎面撲來，利劍般穿透每一寸肌膚。姑父緊了緊棉襖，向廂房走去，毛驢蜷縮著四肢睡在豬圈的一方墻角，呼嚕嚕打著驢聲。
　　 “驢兒，起床了，吃了早餐咱們?nèi)ケ辰衲甑淖詈笠惶瞬窕??！惫酶概呐膰T，親切地喊著，把熱水拌濕的米糠倒入豬槽中。聞到熱氣的毛驢欠了下身子，左右甩了甩頭爬起來，津津有味地吃著這難得的早餐。姑父順便瞅了一眼牛圈，圏門斜躺在門檻上，已爛成兩截，圈里早已不見牛的蹤影。
　　 幾天前母牛剛產(chǎn)下兩頭小牛犢子，難得的喜氣震驚了整個村鄰，村里老小聞訊趕來觀看這對稀奇。雙胞胎牛的概率比孕婦產(chǎn)下雙胞胎、三胞胎的概率還小，卻被自家遇上，姑父一家可高興了。經(jīng)久無人問津的人家，瞬間門庭若市，這番景象猶如古時某家高中舉人后捷報傳來時的熱鬧，這給貧苦冷清的家庭增添一縷耀眼的光輝，同時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
　　 “天呀！真他娘的糟糕！”姑父大聲咆哮起來，響雷般的吼叫驚醒了睡夢中的姑媽?！罢玻刻焖?？鬼吼狼叫的！”姑媽急急忙忙披上衣服往外趕。
　　 “我的祖宗耶，你怎么這么殘忍！這年還咋過呢？”姑媽絕望地看著遍地狼藉，又看看吃得肚子圓滾滾的瘦弱母牛，氣急敗壞的她拿起掛在墻上的趕牛鞭，狠狠地抽了這頭曾給她家?guī)怼皹s耀和財富”的功臣。其實(shí)，若不是母牛把準(zhǔn)備給未滿月兒子的米面全吃了，她是斷然舍不得虧待這位功臣的。在這饑荒年頭，貴如黃金的幾粒米可是褥中小兒的唯一口糧，若不是娘家念及外孫尚小，是不會送她一升米的。
　　 這一年，百年難遇的天災(zāi)，上半年滴雨未下，莊家?guī)缀躅w粒無收，下半年終于下雨了，卻在收割時節(jié)陰雨綿綿，徹底絕了農(nóng)民的后路。大戶人家有余糧尚能過活，小門小戶的就難以度日了。
　　 姑媽生下二表哥后，因為營養(yǎng)不良，二表哥未滿月就缺奶水，姑媽只好把從娘家要來的一升米炒熟，用小石磨磨成粉，盛在瓦盆中留給孩子做米糊。這唯一給孩子的食糧卻被牛糟蹋了，姑媽絕望地抽打著瘦弱的母牛，哀嚎的哭聲嗚嗚咽咽，猶如陰魂不散的幽靈，劃破凝滯的空氣。
　　 “他爹，要不就別去了，我心里慌慌的，十多年沒下這么大的雪了，感覺不是好兆頭。”姑媽又說。
　　 “閉上你那烏鴉嘴，你沒聽說嘛：大雪兆豐年，無雪要遭殃；今年大雪飄，明年要豐收。趕快弄點(diǎn)東西給我吃了好趕路?！?br />　　 姑媽家有東西廂房，東廂房上下隔作兩圏：下圏關(guān)豬，上圏關(guān)牛和毛驢，如今母牛產(chǎn)仔單獨(dú)關(guān)在上圏，豬在陰雨綿綿的七月遭了豬瘟，瘟豬肉總比死豬肉好吃，還未成年的過年豬將死之前便被宰殺。炎熱天氣腌不住，只好連肥帶瘦榨干裝在油缸里作為一年的油和葷菜，空著的下圏也就成了毛驢的窩棚。西廂房隔去一個臨時廚房，還放置著用了幾輩人的大圓盤石磨和舂米的大石臼。為備年貨，毛驢拉了整整一天的磨，米面被夜里撞破圏門的母牛吃個精光，大人吃的玉米面也被糟蹋在泥地上，廚房里留給姑父的剩菜剩飯正被兩頭小牛津津有味地吃著。姑媽趕走小牛，用清水洗了洗小牛吃剩的青菜，切細(xì)做了一盤子黏稠的青菜玉米面粥，熱上半碗瘟豬油渣，遞給姑父吃。
　　 姑父端起油渣倒在青菜玉米粥里，抽身走向下圏。看著慢吞吞吃著米糠的毛驢，姑父語重心長地說：“驢啊，快吃吧，吃飽了，咱爺倆好趕路，雖然我知道你昨天拉一天磨辛苦，但是沒辦法啊，今天若不冒著雪去背柴，你們的干料就要被燒光了。今天是大年三十，大雪漫天處處潔白，就讓咱爺倆做會雪地英雄吧！”
　　 大地一片白，漫山遍野除了姑父和與他相伴的驢，再也尋不到活的足跡。踩著茫茫雪地，每走一步，陷入雪里的鞋底都伴隨著“嗞吱，嗞吱”的聲響，像極了隔壁老王家收音機(jī)里時常播放的雪絨花；“雪絨花，雪絨花，每天清早迎接我。你潔白又鮮艷。我們曾經(jīng)多快樂，雪絨花，你快快長，愿你永遠(yuǎn)開放，請為我的故鄉(xiāng)永遠(yuǎn)吐露芳香。”姑父口吃般哼著雪絨花，不知不覺中翻過了一座座潔白的高崗山丘，最終來到大雪覆蓋的尖山腳下。抬頭仰望，一蓬蓬青松眨眼間變成白發(fā)蒼蒼的老翁，口中叼著煙斗，神態(tài)自若地細(xì)數(shù)來年的豐收。
　　 “驢兒，加油，到山頂背上柴我們就可以回家過年了。明年賣了小牛給你添一個伴你就不孤單了，嘿嘿。”姑父氣喘吁吁地呼著熱氣，右手揚(yáng)著鞭子輕柔地拍打著毛驢瘦骨如柴的脊梁?！盃攤z”的步子比出門時慢了許多，也難怪，平時從家到山頂至少兩小時，今天為了能早早回家準(zhǔn)備除夕，提前了半小時到達(dá)山頂，這時早已精疲力竭，但想想家中小兒和一對可愛的小牛犢子，姑父還是欣慰地笑笑。
　　 柴垛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了幾天幾夜，雪水把柴垛浸了個透心濕，背起來比平時重了許多。為了能多背一點(diǎn)回家，姑父既不心疼毛驢，也不憐惜自己，“爺倆”都背到最大極限。年富力強(qiáng)的，多背幾十斤也沒多大問題，大不了多休息幾次，這是姑父當(dāng)時的想法，可殘酷的現(xiàn)實(shí)和美麗的愿望開了個大大地玩笑。
　　 雪后放晴的世界潔白無瑕，艷陽照著掛滿枝頭的雪花，泛著五彩繽紛的光針射向凜冽的空中。姑父緊了緊白布條做成的褲腰帶，用力跺跺雙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驢兒，啟程吧，咋們回家過年去！”
　　 肩負(fù)重?fù)?dān)的“爺倆”小心翼翼地踏著積雪往回趕，誰也不敢放松警惕，如若不慎摔倒，必將被滾雪球般滾下陡峭的山崖，生死難測。
　　 “驢兒，慢點(diǎn)，慢點(diǎn)，前面有溝，跨過去。對對對，就這樣，走穩(wěn)腳下的路，背好肩上的柴，你就是我們家的英雄，過年我一定獎勵你餐好吃的。俗話說，叫花子也有三天年過，過年的三天我們爺倆都不干活，好好地睡上它一大覺，或許我陪你下山去公社廣場看一場露天電影。呵呵！”姑父右手用助杖杵著滑滑的前路，左手扶著驢鞍，一步一個腳印往家趕。
　　 正所謂擔(dān)心啥，來啥。雖然爺倆已經(jīng)萬分謹(jǐn)慎，十分小心，但毛驢還是不慎踩到一個碗口大的石頭滑到，一頭栽倒在地，路滑擔(dān)重，滑倒的沖力把毛驢連柴帶鞍向前滑行十多米。姑父丟下肩上柴火，三步并作一步，急速奔向驢兒。左挪挪，右提提，可驢兒無論如何也爬不起來，仔細(xì)查看才發(fā)現(xiàn)，一根柴死死地卡在泥里，毛驢的一雙后腿也被鞍子恨恨地壓在下面，若處理不好，驢腿難保。姑父只好喘著粗氣，急忙一根根卸下驢鞍上的柴木，雙手墊著驢屁股，毛驢才慢慢爬起來。幸運(yùn)的是，厚厚的積雪猶如軟軟的毯子，給了毛驢一個緩沖及保護(hù)，所以毛驢傷得并不重，只是后腿被劃破一塊皮，鮮紅的血剛一冒出就被凍住，極度的低溫成了最好的止血藥。因這次遭遇，姑父也只好減輕毛驢的擔(dān)子，把幾根木頭加在自己原本足夠沉重的背架上。丟棄是斷然舍不得的，畢竟已經(jīng)走完了一半的路程，再堅持一下就可以到家。
　　 可天不遂人愿。因驢摔倒，前前后后耽擱了兩個小時，時間已近中午。太陽像羞于露臉的小媳婦，掩上面紗悄悄地躲進(jìn)厚厚的云層，大雪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卷土重來。道路與水溝被厚厚的積雪抹得一樣平整，姑父只能憑著多年走山經(jīng)驗判斷哪是路，哪是溝。姑父趕著毛驢一步一挪地平平安安地走了四公里，就在看得到村寨的一個下坡口，姑父判斷失誤，踩了個洼陷，一頭栽倒在路旁的水溝里，姑父頓時失去知覺。不知過了多久，姑父才被毛驢的嘶叫聲喚醒，看著毛驢用前蹄不住地踢著自己，姑父欣慰地笑笑，他想站起來，但動彈不得，背架死死地壓在姑父頭上，無論如何用力都無法把背架挪開，柴背得太多，太沉，若沒有外力幫忙，姑父根本出不來。毛驢看著姑父的掙扎，拉長驢頸向天長長地嘶叫著，可在這荒郊野嶺，在這大雪紛飛的大年三十，沒有人會聽到它的呼救，也沒有人能看到姑父的掙扎?？粗贝亠h飛的雪花，姑父絕望地看著毛驢，嘴唇蠕動，說不出話來。
　　 毛驢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誰也不知道毛驢想什么。然而，姑父懂毛驢，毛驢懂姑父。毛驢很靈，通人性，它放心不下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主人，可它沒有能力救他。
　　 白雪皚皚中，毛驢四處望了望，吼了一聲，不知哪來的力氣，撒開四蹄，背著柴木，往村子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