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那些慈祥的面孔(散文)
被稱為“教育之父”的捷克著名教育家夸美紐斯說:“只有受過一種合適的教育之后,人才能成為一個人?!?br />
一個人來到世上,除先天秉賦之外,其認知和能力,品性與人格,主要還是來自于后天的教育和影響。人的一生,如果能遇到一個乃至幾個良師,那就是大幸。
我的小學和中學,所遇到的幾位老師,讓我印象深刻,至今總是時時想起。他們都是普通人,普通得在人群中很難區(qū)分。他們雖然普通,但他們有情懷。他們雖然平凡,但他們有人格魅力。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的是淳樸善良的品性、純潔高尚的人格、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這些在我的人生起始階段,深深地影響了我。以致跨過了大半生的滄桑歲月之后,我亦然難忘那些慈祥的面孔。
一
小學一年級時,班主任是鄒思敏老師,教語文的是楊培蘭老師。
剛步入學校門的我們陳家坡的幾個小伙伴,都是十歲左右的孩子,沒有受過約束,還帶有在家時的信馬由韁的野性。剛上學念書,經(jīng)常性地貪玩。午飯后和放學后,我們在南河灘堵水泉養(yǎng)魚兒。我們每人堵一個泉,引進水,捉幾條小魚“養(yǎng)”起來,比賽看誰養(yǎng)的魚多。有一次,在南河玩過了頭,到學校,校外的操場靜悄悄的,下午第一節(jié)課都快下了。班主任鄒老師正在上課,我們幾個乖乖地站在教室外,低頭等待懲罰。
鄒老師走出教室,站在教室臺子上,還是像平時那樣,鼻子一吸。老人家自年輕時,就有一個小毛病,平時總是嘴唇和鼻尖向左一歪,鼻子一吸。那天,我低著頭,不敢看他,但我還是清清楚楚聽他鼻子一吸的聲音,盡管那聲音特別微小。他說:“你們幾個怎么才來?快下課了,你們一頓午飯吃了這么長時間?怎么統(tǒng)一遲到了?陳家坡上的這幾個,就沒有一個好的!快去教室做作業(yè)!”這是他批評我們最嚴厲的一次。他不打?qū)W生,我們都不害怕他,但從那一次,我們再沒有遲到過。
我高中畢業(yè)后,回生產(chǎn)隊勞動,他見到我村子的人,經(jīng)常打問我的情況。我?guī)煼懂厴I(yè),分配到鎮(zhèn)上一所山區(qū)初中任教,他是教導主任。十幾里山路,我倆周末,總是同來同往,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我總愛聽他說歷史故事。后來我倆都在鎮(zhèn)中學共事,他又是教導主任,帶化學課。他批改化學作業(yè),連學生抄寫的作業(yè)題上的錯別字都要改正。
那年初冬的一天午飯后,我走出校門,鄒老師背著一個小背斗(小背斗里背著干木柴和蜂窩煤),手里提著一個小瓦罐。我說:“鄒老師,你背這么些東西?”鄒老師鼻子一吸說:“張國雄老師患中毒性痢疾住院,病房里沒火,我給生個火,暖和些?!睆垏劾蠋熓俏液袜u老師在山區(qū)那所中學的同事。我提上小瓦罐,和鄒老師一同去醫(yī)院,張老師正打吊針??匆娻u老師拿的東西,感激地說:“鄒老師,您老人家太費心了,我一個年輕人,您老這樣,我能擔當?shù)闷饐幔俊蔽液蛷埵菐煼锻嗤瑢W,說話隨便。我說:“快別客套了,趕緊吃飯,鄒老師給你提的面條還熱熱的?!编u老師說:“我家離醫(yī)院這么近,舉手之勞。就給住院的你送個飯,多大點事呀?!?br />
那時候,鄒老師還接濟過許多窮學生。在山區(qū)那所中學,一個學生因缺少七角錢而借不上,打算輟學。鄒老師知道了,捎話叫來那個學生,給了那個學生一塊錢,那個學生終于沒有輟學。那個學生現(xiàn)在是某市教育局教研室主任,鄒老師早已退休在家。我和鄒老師的其他學生一起去探望過鄒老師多次,走在路上,那個學生總是念念不忘鄒老師曾經(jīng)給他的那一塊錢。
二
給我教語文的楊培蘭老師,那時不到三十歲。她腦后拖著兩根長長的辮子,濃濃的眉毛,白白凈凈的臉龐,身材高挑。
她講語文課,不緊也不慢,板書特別工整。她教生字,從筆順,到音、形、義。多次反復(fù),直至我們?nèi)繉W會。
那時,小學的作業(yè),全部用毛筆書寫。共三樣作業(yè),語文作業(yè)、算術(shù)作業(yè),還有大楷。大楷,和語文算術(shù)一樣,都是天天要上交批改的。大楷,用十六開紙釘?shù)拇蟊咀?,老師在打好方格的紙上寫上范字,叫仿格。學生套上仿格,描著寫,所以大楷又叫大仿。
楊老師給我們寫的仿格上的楷書特別工整漂亮。她總是利用課外活動時間,在教室里給我們寫仿格,邊寫邊說:“坐姿要正,執(zhí)筆要端要牢。橫平豎直,撇撇如刀,點點如桃?!敝两裼浀盟目瑫?,清秀、干凈、端莊。
那時的小學,上課,老師是老師,學生是學生,特別嚴肅。課外活動時間,學生和老師一塊活動,一塊玩。學校有校規(guī),進老師辦公室要打報告,路遇老師要敬禮。我們?nèi)绻谛M庥鲆姉罾蠋?,向她敬禮。她總是立正,雙臂下垂,給我們鞠一躬,挺嚴肅的。
楊老師平時,對每一個孩子說話,總是和顏悅色,像跟自己家的孩子一樣,叮嚀這,又叮嚀那,不像師生,更像家人。
那年放寒假,離春節(jié)很近了。放寒假的那天中午,我們和楊老師一同回家。學校在北河灘,過了大河,向西走過杜家巷子,路捷。向東走向南巷子,路遠一點。但我們都跟楊老師一起走南巷子,我們都七嘴八舌亂吵。問楊老師還幾天過年呢,楊老師問:“你們都愛過年嗎?”大家都說愛過年。楊老師一本正經(jīng)地說:“娃娃盼著過年呢,大人逼得胡旋呢,老婆從廚房里探出頭來,還要個啥呢,你們猜!”大家有的說要肉呢、有的說要新衣服呢、有的說要壓歲錢呢。楊老師說:“瓜娃子都沒猜對,老婆還要鹽呢!過年,最要緊的是飯里有鹽。”我們都大笑起來。她老人家在課堂上講的東西,除生字之外,其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獨這個笑話,我們都記了一輩子。
前幾年的正月,我和兩個堂弟,去看望她,老人家特別高興。老人家的氣質(zhì),還明顯地留有當年的慈祥和賢惠,臉龐紅潤,滿頭銀發(fā),衣著特別合體,戴著老花鏡做十字繡。房子收拾得清雅整潔,老人家的晚年,兒女特別孝敬,生活得安逸舒心。
三
小學四年級,班主任是新分配來的胡玉英老師。胡老師剛師范畢業(yè),分配到我們小學,是她走上工作崗位的第一站。那一年,小學從北河灘搬遷到河南面的大川地。
當時的胡老師,不到二十歲,兩根短辮,俊俊的臉龐,上身是洗得腿了色的黃軍裝,洗得次數(shù)多了就縮水,明顯短了些,她就把下擺衫邊子綻開,另作了邊襯,才正好合適。她活潑愛笑,講一口很標準的普通話,她的歌聲銀鈴般,清脆悅耳。她是我們四年級的班主任,兼全校的音樂課。自從來了胡老師,校園里有了歌聲,孩子們也在有意無意地跟她學說普通話。校園里明顯有了生氣,活躍氣氛多了不少。
當時的胡老師,還是一個姑娘,是我們學校最年輕的一個,但她相當敬業(yè)。每天早操和下午自習課,總是和我們在一塊。早操跟在學生后面,下午自習課,她伏在講桌上改作業(yè),教室里總是靜靜的。她能面帶微笑對待眼前犯錯的孩子,誰調(diào)皮搗蛋了,她在孩子頭上一摸,說幾句好話,孩子們都心悅誠服。她一般不批評學生,更沒有打過一次學生,但班里沒有發(fā)生過任何事兒,學習風氣特別好。
她在我們學校只待了一年,第二年調(diào)到公社所在地的曹務(wù)小學。
有一次,公社要召開一次大會,要求全公社的老師和三年級以上的學生全部參加。學校統(tǒng)一組織我們走了三十里路,才到大會會場。會場設(shè)在曹務(wù)小學的校門外的大操場。
散會后,胡老師找見我,把我引到她的辦公室。我已經(jīng)又餓又渴了,屋子里一股香氣,床頭的小桌子上是一個小瓷盆,里面放著幾個黃黃的小油餅。那時油餅,特別稀罕。胡老師給我一杯水,又給我一個油餅,說:“走了這么遠的路,一定很困了,喝些水,吃一點,早點回去?!蔽遗R走時,胡老師又給我用紙包了一個油餅,裝進我的布口袋,把我送出校門,我回家了。
自那一次,五十多年了,再也一直沒有能見她一面。
一九七零年,原曹務(wù)小學由初中改辦高中,當我上高中時,胡老師調(diào)到靜寧一中。我高中畢業(yè),回生產(chǎn)隊勞動了,聽說她又調(diào)到蘭州市了。
前兩年,我的堂妹在蘭州買了房子,準備兒子結(jié)婚。裝修房子時,對門住的一位老人碰巧是胡老師,她問堂妹是哪里人,堂妹說是靜寧古城人。老人家問:“古城有個叫陳振學的人,你知道嗎?”堂妹說:“那是我堂哥?!焙蠋熣f:“那是我分配到古城剛工作時,我的一個學生,很懂事,很乖的一個娃?!焙蠋熡謫枺骸澳悄銉鹤咏Y(jié)婚,你堂哥來嗎?”堂妹說:“那他一定來?!焙蠋煾吲d地說:“哎呦,那好,和那娃兒見一面,好幾十年了,見了,他還認得我嗎,我也可能認不得他了!”堂妹把這個信息第一時間告訴了我。
堂妹兒子婚宴那天,胡老師早早到場,堂妹迎上我說:“哥,胡老師早已等候你了?!碧妹脦业窖抛g,胡老師看著我,我連忙上前,師生相擁,我已很難自控,淚眼婆娑了。她哈哈一笑說:“小陳,久別重逢,高興才是?!碧妹贸藱C攝下那難忘的瞬間。我已退休幾年了,她還叫我小陳,頓時暖上心頭。席間,我們互相聊了各自走過的路。
我和胡老師互相加了微信,現(xiàn)在每天在微信上打招呼。
有一天,她給我在微信上發(fā)來一篇短文,是德裔美籍人厄爾曼的《年輕》。叫我給她把此文寫成一幅作品,她要掛在墻上看。我的楷書不好,寫了一幅草書寄給她,她說草書她讀不下來,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才勉強讀了下來。我很不隨心,請求我們縣的一位楷書寫得非常好的人,將此文寫成一個大橫幅,寄給胡老師,她特別高興,了卻了我的一樁心愿。
有一段時間,兩周在微信上不見胡老師的信息了,我打幾次電話,無人接聽。又打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情況。又過了幾天,胡老師打來電話說:“小陳,你以為我掛了?哈哈,有一點小毛病,住了這幾天院,你給我打了那么多的電話。我好好的,你放心?!?br />
四
我們小學辦成初中,語文教師是周天成老師。周老師畢業(yè)于西北民族學院,是我們學校教師隊伍中唯一的大學生。自然的卷發(fā),理得規(guī)規(guī)整整,戴一副近視眼鏡,儒雅謙和,一股文人氣質(zhì)。
周老師多才多藝,擅長文學、繪畫、書法,民族舞跳得特別好,還會泥塑。他用紅膠泥捏成的“關(guān)公”袖珍小像,涂上色,維妙維肖。
我們最愛周老師的語文課,他上課,總是把課文內(nèi)容拓得很寬。我們就是在他的課堂上首先知道了魯迅及魯迅的很多故事,比如魯迅和許廣平的故事,和周海嬰的故事。他給我們介紹《阿Q正傳》里的阿Q,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精神勝利法”。我也在他的課堂上初次接觸的《紅樓夢》,大致了解了大觀園以及賈寶寶和林黛玉的愛情故事。在那樣的特定年代,給學生拓寬課堂,拓寬學生的知識視野,是一個有良知的教師的勇氣和擔當。在周老師的循循善誘下,我們愛上語文課,愛上了文學。他像一把鋒利的犁,犁去學生靈魂深處的荒蕪。
周老師講課,板書之后,粉筆總是放在右手心,手心向上,一前一后滾動。他平平緩緩地講課,手心的粉筆不停地慢慢滾動。一旦他的右手停了下來,粉筆不滾了,同學們知道有誰在搞小動作了,都扭頭尋找,大家頓時靜靜的。他就用這一個肢體語言解決問題,從不在課堂上發(fā)脾氣批評學生。
人都說,周老師是一個大孝子,為老母親梳頭洗腳,服侍到終老。他給家族編修家譜,為他三叔的一張照片,專程去了一趟新疆。
后來我在大隊小學當民請教師,小學設(shè)在珍珠林山上的寺院里。那年盛夏的一個下午,他身穿一件白半袖,和一個教師兩人來小學找我,叫我給他抄寫一份材料。我調(diào)中學任社請中教,他調(diào)曹務(wù)中學。為了照顧孩子,又調(diào)往金昌市,現(xiàn)退休在金昌。前兩年,老人家回靜寧探親,我和他的幾個學生聚了一次。老人家八十多歲了,仍然身體硬朗,紅光滿面,思維敏捷。
五
一九七零年,我上了高中,學生有了課本,盡管內(nèi)容比較簡單。
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課老師是高仰悌老師。高老師敦厚老實,崇尚學問,儒雅平和,似乎沒有什么特點,但沒有特點就是他最大的特點。他除了備課、批改作業(yè)、看書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愛好,不下棋、不打牌、不喝酒、甚至不打籃球,很少體育鍛煉。
高老師唯一的愛好就是手不釋卷,除了工作,就是看書。學生和其他老師有什么問題,總是去問高老師。有些老師開玩笑說,高老師就是一部“活字典”,事實上,他就是學校文科方面的學科領(lǐng)頭人。
高老師上語文課,一般不看教案,授課內(nèi)容,他爛熟于心,旁征博引,左右逢源。他講古文,特別強調(diào)副詞和虛詞的用法,通假字和假借字的異同,名詞的使動用法和形容詞的意動用法,使我們在高中階段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chǔ)。
高老師脾氣好,不批評學生,我們和他之間沒距離感。我們問他一個什么問題,他總是面帶微笑地給我們解答。
老人家退休在家,我不知道他啥時候雙目失明。有一天,他的小女兒蔣玲子托著老人家走進我的辦公室。他說他的這個小女兒上大學,這學期還差一點學費,看我能不能把下一月的退休金提前給他借上,到時候扣了。我說:“這一點小事,您叫蔣玲子來就行了,您老人家行動不便,為什么要摸摸揣揣地來,哎!”我心里很難過。老人家哈哈一笑說:“好久沒有出門了,這是一來尋錢,二來也想轉(zhuǎn)一下,有娃引著呢!”
我給餐館打電話,給老人家端來飯菜,老人家吃飯,又叫來出納,給老人家拿來錢。老人家感激地說:“謝謝你,小陳?!蔽覠o言以對,對這樣一位昔日教育影響過我的恩師,心里只有抱愧。
他的小女兒托著他的左手,我拿著老人家的探路棍,托著他的右手走出校門。目送老人家遠去的身影,心生酸楚。高老師逝世,我和他的一幫學生,在挽幛上書寫“桃李哭春”四個大字,在花圈的飄帶上,寫上我們班全體學生的名字。
六
我不愛寫長文,僅限于篇幅,蜻蜓點水般地回顧了如上幾位恩師的大致輪廓。他們每個人,都是一本厚厚的書,我對他們的認識非常膚淺。他們平凡,但他們不平庸。在他們身上,永遠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他們留給學生的,不僅是知識,最主要的是他們的品德修為和人格魅力。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你無論什么時遇見他們,總有一種春風拂面的感覺,總有一股親和之氣撲面而來,腹心相照。
教書和育人,密不可分。從某種意義上說,學校教育,是學生剔除了在課堂上學到的知識之外,剩下的部分。比如有些學生成了才,但沒有成人。
老師給我們在課堂上教了什么,我們學到了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對職業(yè)的敬畏之心,對工作的嚴謹勤奮,對教育對象的愛撫之心。在學生的成長階段,給予學生心靈深處春風化雨般的滋潤,這些將是我們永遠難以忘卻的。
盡管我平庸,但絲毫不影響我對賢者的仰慕之情。社會總是復(fù)雜的,在利益多元的當下,在蕓蕓眾生中,在各自前行的路上,如果能遇見幾張慈祥的面孔,那絕對是上蒼的恩賜。
2023.5.29于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