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同學朝霞牽頭建了個同班同學微信群，沒幾天，你拉我，我拉他，就把能聯(lián)系到的同學聚在了一起。一時間，微信群里像第一天開學，問候、寒暄、表達思念之聲一條接一條從手機屏幕劃出。我在群里剛一露面，就接到了朝霞同學的電話。當年朝霞和我同在校宣傳隊，也都調(diào)皮好動，經(jīng)常嬉笑打鬧，因此相處得更加融洽一些，但畢業(yè)后就各自飛飛，再無聯(lián)系?；字昝腿宦牭綄Ψ降穆曇簦又樽圆槐卣f，寒暄過后，先是互問互答介紹了彼此的情況，然后又談到了當年在宣傳隊的幾個同學，當說到孔芳華同學時，她說芳華畢業(yè)后就去了外地，一直沒有聯(lián)系，前年秋天曾來沂水和幾個同學相會，并去幾十里外的院東頭看了原來的學校，還專程去偏遠的山村看望了一起在宣傳隊的英秀同學。通完話后，她把那次同學相會時的合影連同高中時幾個女生的合影一同發(fā)給了我。我看著個個臉上刻滿年輪，眼里洋溢著幸福的彩色照片，再看看個個青春靚麗，眼中帶著留戀的黑白照片，一股熱流頓時涌滿心頭，芳華同學的那份真情，也深深感動了我。
　　
　　 一
　　 孔芳華同學是個插班生。
　　 我們就讀的院東頭中學于1971年建校并招收了第一屆學生，我們是七二級，七二級共兩個排，我們是一排。那時的排就是現(xiàn)在的班。
　　 全班五十四名學生，只有三個是吃國家糧的非農(nóng)業(yè)戶口，其余全是農(nóng)村孩子。學校規(guī)定，家離學校三公里以外的學生要都要住校。住校生每個星期六下午放學回家，星期日下午六點前帶著一周的食物返校。
　　 我們是春季入學。暑假后開學的第一天，我走進教室，看到后面第二排中間的課桌前坐著一個陌生的女生，早到的幾個同學正轉(zhuǎn)身對著她說話。那女生穿一件月白色的確良褂子，扎著齊肩的兩個小辮，精致的五官透著一股靈氣，看起來很隨和，但有一種城里人的氣質(zhì)。同學們和我打招呼時，那個女生抬眼看著我，然后莞爾一笑，我知道那是在和我打招呼，也就勉強還了她一個微笑。我那時雖然調(diào)皮，但在不熟悉的女生面前有些靦腆。
　　 第二天，第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課。教數(shù)學的武老師，也就是我們的班主任在講課前給我們介紹說，那位新來的女生叫孔芳華。隨著武老師的手勢指示，全班同學的目光全都匯集到新同學身上，那位新同學站了起來，微笑著掃看了大家一眼，插班儀式就算結(jié)束了。
　　 芳華同學落落大方，也很文靜。剛到我們班那些日子，可能因為和同學們還不熟悉，話語不多，除了課堂上回答問題，就是默默地看書、寫作業(yè)?？慈藭r，眼神輕輕柔柔地，像個生怕做錯事說錯話的小孩子。對于她為什么從條件優(yōu)越的城里老校跑到我們那個偏僻的新建學校，沒有人明說。當時，我曾私下里猜測：會不會是錄取時沒有被選送上托關(guān)系來的？要不就是在原來的學校出了問題混不下去了？
　　 沒過幾天就有了傳言：那個長了一對順風耳，因喜歡捉弄女生而讓女生們厭煩的同學說，她是因在宣傳部門任職的父親出了問題，才通過校長轉(zhuǎn)到我們學校的。
　　 果然，沒過多少日子，就證實了那個傳言。
　　 一天上午，班主任通知大家說，第二節(jié)課改為思政教育課，由各班自行組織收聽縣里召開的廣播大會。
　　 教室里一陣嘁嘁喳喳后，黑板右上方的喇叭里響起了嗤嗤拉拉調(diào)試擴音器的聲音，隨后一陣噪雜，就聽一個人高喊“把修正主義路線的代理人孔XX揪上臺來！”接著便是一陣群情激奮的口號聲。我聽到孔XX這個名字，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該不會就是孔芳華的父親吧？這時，教室里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一般，同學們個個臉上帶著驚詫，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墻角的黑色方框，那傾耳細聽的樣子，好像害怕錯過每一個字。又一陣口號聲過后，我聽到身后傳來壓低的啜泣聲，扭頭一看，芳華同學趴在課桌上，身子隨著泣聲抽動著。
　　
　　 二
　　 山里人熱情、善良、淳樸，誰也沒有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而疏遠她。芳華同學也謙和樸實，讓人沒有那種清高孤傲、落落寡合的感覺，因此，很快就融進了我們那個集體，并和幾個女生成了好朋友。漸漸地，她的話語和笑臉多了起來。
　　 她學習很認真，無論是課堂上還是自習課從不交頭接耳，但當遇到難解的問題與周圍的同學討論時，她也會爭得面紅耳赤。她的各科成績始終排在前面，特別是數(shù)學，每次考試都是滿分，因此，不久就擔任了數(shù)學課代表。
　　 她對同學很熱情，每有同學向她請教，她都細聲慢語的解答。她身后的英秀同學，從小沒了母親，家里比較困難，學習成績一致排在班尾，平時很少有人和她接近。芳華不僅沒有疏遠她，而是經(jīng)常幫助她，鼓勵她，后來，她倆成了好朋友。
　　 她興趣廣泛，能文能武，宣傳隊里、乒乓球臺前，籃球場上，運動會上，都有她的身影；學校辦的報紙、班級的黑板報上，校廣播喇叭里也都常有她的名字。她的鋼筆字和粉筆字也寫得也不錯，娟秀工整，干凈利落，我們抄寫黑板報時，她也常去“露一手”。
　　 她也熱愛勞動。因為是新建學校，一些基礎(chǔ)設(shè)施和教學設(shè)施還不健全，為此，學校經(jīng)常組織學生利用勞動課和課外活動時間抗石頭壘墻、開荒造地、種樹種菜等。芳華同學干起活來雖沒有農(nóng)村女生那么熟練潑辣，但也不怕苦累，盡力而為。有一次學校組織上山摘松球，開始，我這個小組長還擔心因為她摘得慢而影響組的成績，可等到稱重時，我們那個平均年齡最小的組竟然是全班第一，那里面當然有她的功勞。至今還記得她當時曬得小臉通紅，筋疲力盡的樣子。從此，她在我心目中又多了個吃苦耐勞的形象。
　　 她性格活潑，從不為一些小事計較。因為她對農(nóng)村生活不太熟悉，常常鬧出些笑話，她看到當?shù)厝思覊ι系酿希f“這黃瓜長得真大”，看到校園外麥苗青青，她說“那些韭菜長得真好?！蓖瑢W們喜歡她萌萌的樣子，就經(jīng)常跟她開玩笑。有一次我們在校院里拔草，因累日踩踏土層堅實，有些雜草很難拔出，特別是那種喜歡長在荒地路旁的牛筋草，根系特別發(fā)達，更能考驗人的力氣。喜歡開玩笑的物理課代表劉正猜想芳華肯定不知道那種草的特性，就指著一棵很大的牛筋草對她說：“如果你能把這棵草拔出來，你就是咱們班的大力士。”芳華果真上當，蹲下身子兩手緊緊抓住那棵草，使勁拽了起來，劉正站在旁邊喊著“一，二，三！”“三”字剛一出口，她就仰面朝天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只握著幾根拔斷的草葉?！肮敝車娜艘魂嚧笮Α⒄粗龑擂蔚臉幼?，笑著說：“告訴你吧，這種草叫‘拔倒驢’。你們城里人分不清什么是社會主義的草，什么是資本主義的苗?！狈既A一聽急紅了臉：“什么？那我不就成了驢了，我成了驢了？我是社會主義的草！”“哈哈哈……”又是一陣開心大笑。
　　 就那樣，我們一起學習著，努力著，開心著，成長著。
　　
　　 三
　　 我們高中那兩年，雖然大規(guī)模的疾風暴雨式的政治運動已經(jīng)過去，但社會各界依然是暗流涌動，像一場大地震剛過，余震隨時可能發(fā)生。1973年，極左思潮連續(xù)發(fā)酵了張鐵生高考交白卷事件，張玉勤英語試卷事件，黃帥日記事件，1974年初，又開始了批林批孔運動。從表面上看，前兩次事件并沒對我校的教學秩序造成多大影響，班主任老師依然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們珍惜大好時光，安心學習，不負年華和家長的艱辛，數(shù)、理、化老師依然讓我們“爬黑板”，一次接一次地進行測驗考試，英語老師依然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的教我們讀IamChinese.Ilovemymotherland.和Peopleoftheworld，uiteanddefeattheU.Saggressorsandalltheirrunningdgs!但大家的心思卻悄悄發(fā)生著變化，一些對英語不感興趣的同學，感到那位初中生說的“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會ABC，也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正中下懷，從而對英語學習自我減壓，考試成績下滑也不再那么難過。芳華的英語成績卻是一如既往的好，記得老師還表揚了她。
　　 批林批孔開始后，少數(shù)敢于“反潮流”的同學勇敢地站了出來，讓我們學校熱鬧了一陣子。
　　 有個星期六下午放學后，住校生大部分三三兩兩的回家了，我們宣傳隊的幾個同學因為排練節(jié)目，走的晚一些。我回到教室時，看到身兼團支部書記的排長正趴在課桌上，手握毛筆寫著什么，左右還有兩個同學伺候著。我因為急著回家，也沒關(guān)心他們的所為，那時候用毛筆大紙寫個通知、倡議書、決心書、挑戰(zhàn)書等是常有的事。但當我星期天下午返回學校時，老遠就看見教務(wù)處所在的那排房墻上，張貼了一片白紙黑字的大字報，校長、教務(wù)處主任和幾個老師正在那里認認真真地觀看。
　　 此后，每天晚自習后和星期六、星期天，那幾個熱心于“反潮流”的同學就去教務(wù)室領(lǐng)回毛筆、墨汁、白紙，義憤填膺的“創(chuàng)作”起來。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會看到一批新的大字報上墻。一面墻貼滿了，就貼另一面墻，另一面墻又貼滿了，就疊壓在早貼的那些上面。一開始，大字報的內(nèi)容主要是黃帥日記引發(fā)的“破師道尊嚴”，“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間或提一些學校食堂伙食差，校領(lǐng)導(dǎo)工作簡單粗暴等意見，“批林批孔”開始后，就變成了聯(lián)系實際批“孔老二”的“克己復(fù)禮”、“上智下愚”、“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中庸之道”等，字里行間熱血沸騰，正義凜然。芳華卻一失歡快活潑的樣子，變得小心翼翼，郁郁寡言，只是默默地聽課，默默地看書、默默地寫作業(yè)，收發(fā)數(shù)學作業(yè)本呼叫同學名字時，聲音也沒以前那么愉快響亮了。
　　 寒假過后不久，隨著畢業(yè)臨近，大字報好像在一夜之間銷聲匿跡。學校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秩序，芳華同學也變得輕松起來，很快回到了她本來的樣子。
　　 七四年清明節(jié)那天，學校放一天假，我和幾個離家較遠的同學沒有回家，便商定跟副班主任王老師一起去爬學校北面的那座小山，芳華也去了。
　　 那天早晨，我們七、八個男女同學跟著王老師從學校的東便門魚貫而出，過了學校北面的河，便像聽到了沖鋒號，一口氣登上了小山頂。上去后我們才知道，原來山頂是一片開闊的平地。正是風和景明、萬物萌發(fā)的季節(jié)，黃澄澄的連翹花、迎春花開了，紅紅火火的郁李、芫花開了，藍幽幽的地丁花開了，金燦燦的鴉蔥花開了，毛茸茸的白頭翁花也開了，團團簇簇點綴在草地上、石頭旁，寫滿了一山的春意。我們個個心花怒放，情不自禁的對著朝陽高聲呼喊起來：“春——天——來——啦——，春——天——來——啦——”。一向少言少語的王老師被我們的情緒所感染，也伸展開雙臂跟著呼喊起來。城里長大的芳華更是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會兒跑到這邊聞聞花香，一會兒跑到那邊折幾枝郁李或芫花，一會兒又手指著遠處的一片杏花招呼我們：“快看，快看，那里好美啊！”她興奮了一陣子后，就爬上一塊巨石，手握鮮花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人人那個都說哎
　　 沂蒙山好
　　 沂蒙那個山上哎
　　 好風光
　　
　　 青山那個綠水哎
　　 多好看
　　 風吹那個草地哎
　　 見牛羊
　　 ……
　　 四
　　 1974年麥假后開學的第一天，我第一個返回教室。芳華和以往的星期天一樣，早早就在教室里等候同學們的到來——現(xiàn)在想來她那時很可憐，因為學校離縣城60多里，且沒有公共汽車，每到星期六放學后，她就孤零零一個人留在學校，從每次她見到返校同學高興的樣子，就知道她經(jīng)歷了孤獨的折磨。那天，平時很少一板正經(jīng)與我交談的她，問這說那好一通寒暄，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稍停頓后，她看著我，有點兒傷感地說：
　　 “我要走了。”
　　 我一怔，明白她說的“走”是什么意思。我無言以答，有一種難言的感覺。忽然想起書包里的杏子，就將連枝帶葉一同折下的一串七八個杏子送給了她。杏子雖然還沒有完全成熟，但向陽面已經(jīng)鮮紅，碩果累累的樣子很是喜慶。
　　 “哇——真好看！我要好好收著它?！彼舆^杏子，立刻從傷感中解脫出來?？吹剿_心的樣子，我心里也輕松了許多。
　　 “咱們種的黃瓜開花了。”她產(chǎn)生了聯(lián)想，接著又說：“可惜我吃不到了?！?br />　　 我怕她又傷感起來，就說，“恐怕我們都吃不到了，就留給老師和下一屆的同學們吃吧?！?br />　　 第二天上數(shù)學課時，武老師在講課前宣布說，孔芳華同學走了，由我接任數(shù)學課代表。我沒感到突然，因為武老師提前找我談過，只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孔芳華同學坐過的位子。
　　 她走了，在大地復(fù)蘇的季節(jié)，告別了心底的酸痛，帶著厚厚的情誼和深深地留戀，像一只自由了的小鳥，飛回了媽媽身邊。
　　 一別就是四十八年，歲月悠悠，人生營營，那段美好的時光雖然曾被生活掩蓋，但它是一粒不朽的種子，永遠地埋藏在我的生命里。
　　 她來了，在收獲希望的季節(jié)，帶著魂牽夢繞的思念，帶著真誠深切的情誼，像燕子飛回了舊巢，來續(xù)寫四十八年的情緣。
　　 一雙雙寫滿履歷的手緊緊相握，一句句激動的話兒溢滿胸間，一段段往事再現(xiàn)青春歲月，一陣陣笑語重回純真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