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種在心里的村莊(散文)
三哥快三十歲了,還沒有討上媳婦,當(dāng)年這在我的老家來說不算稀奇。改革開放前,類似像三哥這樣的光棍,在我們村數(shù)不勝數(shù),大部分的男人都討不上媳婦,自己著急,家里人也更是急得火上房。可遇上這事,誰著急也沒用,我們小村子太窮了。一年到頭,披星戴月,累死累活,連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錢都領(lǐng)不出來,哪個小姑娘還愿意嫁到這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呢?不但外村的姑娘不嫁,本村的姑娘也都長了翅膀似地飛走了。
沒有梧桐樹,招不來金鳳凰。面對村里這樣一種凄慘的狀況,許多男人離鄉(xiāng)背井,跑出去當(dāng)了盲流。記得有一年,年景特不好,雨水大,自然災(zāi)害也嚴重,糧食歉收,年底生產(chǎn)隊每家的結(jié)算清單早早就下來了??粗缬妙澏兜氖诌f過來的清單,我們一家人都傻眼了:爸爸和三哥整整在生產(chǎn)隊里干了一年,一天工都舍不得耽誤,不但沒領(lǐng)到錢,反而還欠了生產(chǎn)隊一屁股的債。三哥一氣之下,想盡一切辦法給隊里結(jié)清了,我家欠的各種什么三提五統(tǒng)(公積金、公益金、管理費、教育附加費、計劃生育費、優(yōu)撫費、民兵訓(xùn)練費、修建鄉(xiāng)村道路民辦公助費)等眾多費,及當(dāng)年每人三百六十斤的口糧毛糧錢后說啥也不干了。要知道,為了結(jié)清家里這筆生產(chǎn)隊的集體外債,賣光了我家所有值錢的東西,就連在保定三線工作的大哥,阜新工作的二哥,他們給三哥買的最心愛的——也是最能晃媳婦的麻絨領(lǐng)大棉襖,二手洋車子(舊自行車)也去茨榆坨集上賣掉了。三哥徹底死心了,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不能再在家里固守田園了,他認為在村里干,吃不飽穿不暖不說,到了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的年齡,還成不上個人家,感覺忒沒有面子。盡管自己很能干,莊稼院里的一個好把式,可一年一年白忙活,兜里空空蕩蕩,到哪說話都響不起來,太沒盼頭。干脆,還是樹挪死人挪活吧。
那些年,跑盲流的人,大部分都去了江北(黑龍江),說那里地廣人稀,產(chǎn)糧多,大碴子粥隨便造。三哥卻跟別人不一樣,他沒有去江北,而是去了省城跑單幫。他想另辟蹊徑,自己偷偷跑到沈陽南站,推上板車做起了賣水果的小生意。正常來說,那年月是不允許做買賣的,連我們村里有人到街上賣點小魚小蝦,被發(fā)現(xiàn)都要把秤桿給撅折了,說那是投機倒把,不務(wù)正業(yè)??扇缭谏蜿柲险疽呀?jīng)堅持干了好幾年了,只不過每天要東躲西藏,有時讓賣,有時不讓賣。如果檢查的人來了,就回避一下,沒人檢查就推車叫賣。沈陽南站火車站,是東北地區(qū)的交通樞紐,來往的人流特別多,生意還算好做。有一次我去沈陽看三哥,他竟然把他自己做買賣賺得的六十塊錢,全部交給了我,說這錢是三哥掙的你拿回家跟爸用吧,你四哥去鐵嶺修柴河水庫不在家,也不用俺們管了,他那管吃管住。現(xiàn)在媽沒了,俺們家哥五個還有爸,就你跟爸最苦,你回去跟爸用,饞了就弄點面,包頓餃子,別舍不得。不然三哥在外面混,這錢也沒有放的地兒,揣兜里還怕賊惦記。
六十塊錢對于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筆巨款,說句實話,長這么大平時我兜里六塊錢都沒有過。來沈陽看三哥,也只帶了家里雞屁股摳出來的兩塊多錢,花完一塊五的車費,已是所剩無幾。我將三哥的錢,裝在貼身的里懷兜里,心暖暖的,很是激動,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啦。我深知三哥在外漂泊每一分錢來得都十分辛苦,為了能省錢,三哥說他白天賣貨,晚上蹲火車站票房,幾天幾夜都得不到好覺睡。只有在他實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才去沈陽站不遠的“國慶浴池”花九角錢小住一個晚上。而那里,還是晚上九點后才可以進去入住,第二天早上五點不到就被攆出來。
三哥幫我買好沈陽到遼中的長途汽車票,臨送我坐車回村之前,又領(lǐng)我到沈陽站前飯店餃子館吃了頓餃子,并點了兩個臺面上最貴的八角錢帶葷腥的拼盤,又要了兩杯兩角八分錢一升的沈陽散裝啤酒。我完全理解三哥的意思,他知道我在家什么也吃不著,他這是想讓我解解饞。三哥平時就是個細心人,考慮事情細膩。在我身上,三哥什么都舍得給我付出,他關(guān)心我,照顧我,他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在我們一大家子里,論各方面的能力,我應(yīng)該是馬尾巴穿豆腐,最提不起來的那一個。
那天我從沈陽到遼中,下了長途汽車后,碰巧趕上村里的馬車到縣生產(chǎn)資料拉化肥,要不然,距家那三十多里的旱路我還真愁不知道咋走呢?待我馬不停蹄,一路顛簸的到家,已是晚上天擦黑了。我把去沈陽見到三哥的事情跟爸敘述了一遍,并把三哥交給我的錢,如數(shù)地遞給了爸。我滿以為爸會高興,哪知他卻和我發(fā)起了脾氣:你們都不好好在生產(chǎn)隊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到處東跑西顛,能有啥出息?只有把地種好了才能吃飽飯,咱們現(xiàn)在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不就是種地的嗎?你說說你小五,現(xiàn)在你算什么人吧?一天天的東門出,西門進,學(xué)生不像學(xué)生,社員不像社員,純粹像個秧子,街溜子。這樣下去,你們在家這哥仨可真的就成不了家了。
我不服氣,但也不敢跟爸頂嘴,只能心里生悶氣。心想成不了家能咋地,成不了家,娶不上媳婦,還打不起光棍嗎?我沒想當(dāng)秧子,也沒想當(dāng)街溜子,我也在努力的改變自己。我這那跑,不也是在拼命地找出路嗎?我身體單薄,干農(nóng)活沒力氣,又不入門,打算找到一個適合我的工作不對嗎?下校門這么多年,原本我有那么多的美好愿景,為什么都不讓我做,難道只有在家修理地球才是唯一選擇嗎?我不……我要吃飽飯,我也要成家過日子,不想讓人說閑話,我一定要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既然家里惹氣,那我也要離家闖天下去。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我趁爸不注意,就真的走了。我的出走穿衣打扮,和在家里的穿戴沒什么兩樣,沒有什么衣服可換,也沒有什么錢財可帶,除了一肚子不服,就是兩手空空。時令,正是入秋,早晚的天,有些微涼。我身著一身單薄的衣褲,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尋思,路漫漫,我的人生應(yīng)該往何處去?沒有目標,沒有方向,有的只是一顆莽撞的心。
不知走了多久,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到了遼中的母親河——蒲河。順著蒲河馬家窩棚一處橡膠閘門旁窄窄的過橋,我邁上了對岸的壩頂。我深知現(xiàn)在我的腳已踏上了河西的土地,記得姥姥家就在這河西大壩底下的曹家屯,早前媽在世的時候我跟媽常來過,一晃已經(jīng)好多年了。眼望蒲河滔滔的河水,和兩岸雜草叢生的荒蕪,心底里突然冒出一種悔意的想法: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呢?我身無分文,也沒有一技之長,又沒有合法的證明,連張介紹信都沒有,我能去哪闖蕩?難道就靠沿街乞討,露宿街頭,每天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嗎?眼前,下了壩底就是曹家屯了,曹家屯是我姥姥家,雖然媽媽去世多年,姥姥也不在了,好多年沒有跟姥姥家的人聯(lián)系了,可我早聽說三姨還在,干脆我去三姨家待幾天吧,待幾天我回去也許爸的氣就消了,爸一天天沖我嘟嘟囔囔的不也是為我好嘛。爸有文化,是老國高畢業(yè)心里應(yīng)該比我清楚,現(xiàn)在是大勢所趨,不任勞任怨老老實實地干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就不是好人,他是恨鐵不成鋼啊。目前的情景下,其實他心里可能更難受。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即使真要創(chuàng)天下,離開傷心的小村子,也要跟爸說明白呀。
萬萬沒想到,我剛到三姨家,正趕上跟三姨一起過的老嫂和婦女隊長孫甜,干活歇氣進屋喝水。老嫂子一見面就問我有對象沒,我說沒有,對啥象啊,家里窮得叮當(dāng)?shù)?,誰能看上俺吶。老嫂卻說,窮咋的,窮就不娶媳婦了,只要肯吃苦好好干,哪有娶不上媳婦的。這回你來在老嫂家多住幾天,我給你介紹一個。我聽了,心里很高興,但也有些半信半疑。我向老嫂詳細地介紹了一下我的情況,結(jié)果,令我出乎預(yù)料,那天晚上天剛黑,老嫂就把孫甜隊長她侄女小玉領(lǐng)來和我相親,一相那小玉還真跟我對了眼。
我很納悶,在家里這么多年我連一個媒人都沒有,我心里曾愛慕過好幾個姑娘,也沒有一個愿意跟我的。過后我問小玉這事它咋就那么寸?小玉笑著告訴我:還不是因為你跟我嬸子她們說得那么可憐,這嬸子把你夸的呀,都要上天了,說你人好,有心路,實誠,將來一定錯不了,當(dāng)時我還怕高攀不上你呢。可相看的時候,我看你一眼都不瞅我,我心里都沒底,突突直跳。我敢瞅嗎?我條件不好,只要有個人肯嫁給我,我都百分百愿意。再說,她們夸我你就信???我也信也不信,我主要還是看你真的不容易,她們說你從小沒媽,二十多歲了,冬天連一條像樣的棉褲都沒有。女人跟誰過都是過,只要你對我好,你能干活就干,干不動我可以干。再說人一輩子也不能只靠干莊稼活養(yǎng)家。我媽會裁剪,我也學(xué)了點,不能干活將來我倆可以做衣服掙錢。反正我就是不想嫁給我們一個屯的,咱屯子小,論人口不倒一百,都能攀上親戚,有啥好嫁的。為這事,我媽給我在屯子里相了好幾次親我都沒愿意。
后來真是應(yīng)了小玉的那句話,結(jié)婚后,由于小玉心靈手巧,再趕上國家改革開放的好政策,我和小玉不僅開了服裝廠,安排了許多人就業(yè),還帶動了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一些人,由原來根本從未做過生意的泥腿子,通過自己辛勤的努力,變成了小老板。他們?yōu)榱税l(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搞多種經(jīng)營,首先把自家的土地統(tǒng)統(tǒng)交給種田能手,自己集中精力辦工廠,做產(chǎn)品。各家各戶的企業(yè)買賣做得紅紅火火,產(chǎn)品幾乎賣到全國。在大家的感召下,我這個在我們村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更不能遜色,我不但走出去,拓寬市場渠道,還在深圳開了六家品牌服裝專賣店。深圳外來人口多,生意十分火爆。隨著經(jīng)濟條件的積累,從此,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顯著提高。三哥四哥,也都相繼成了家。家家城里買樓買車。孩子們都考上了大學(xué),有的讀了研究生,各個事業(yè)有成。做夢都想不到,今非昔比,我們真正的靠黨的好政策過上了幸福的小康生活。
目前,逐漸到了暮年,我在南方工作的孩子跟前生活,不經(jīng)?;匚业男〈辶耍贿^聽老家的人帶信說,我們的小村現(xiàn)在各個方面也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村里一些做生意的人雖然離開了故土,為了讓小孩子們得到更好的教育,部分年輕人也進了城。村里人是少了,雞不咋叫了,狗也不咋咬了,可生活還是相當(dāng)?shù)暮谩4謇锔闫鹆耸卟舜笈?,有機水稻,魚塘,果木園,收入頗豐。街道整齊,環(huán)境優(yōu)美,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笑臉,人們紅火的小日子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當(dāng)今,我人雖在他鄉(xiāng),但故鄉(xiāng)——我的小村始終種在我心里,它是讓我哭,又讓我笑的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怎么可以忘記呢。唯一遺憾的,就是我的老爸沒能等到這一天,老爸你在天堂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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