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煦】嫂娘(散文)
我的一生里有兩個“娘”,一個是我的親生母親,另一個是我的大嫂。我一直在心里稱呼大嫂為“嫂娘”。
母親的暮年是在大嫂的院子里度過的。母親有腦梗和腦出血的老毛病,到了晚年大腦萎縮并癱瘓在床。考慮到我們在外面打拼的幾個姊妹不方便,大嫂果斷承擔(dān)起伺候老母親的責(zé)任。
大嫂黑黑瘦瘦的,但卻有著一架剛強(qiáng)的“鐵脊梁”。大哥幾年前病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靠大嫂自己來動手。幾畝責(zé)任田,每年都要種兩茬,除了照顧莊稼她還要照顧我的母親——她癱瘓的婆婆,她所承受的壓力我們可想而知。
塬上缺水,村里的自來水管一個月有二十天是在滴水。沒有足夠的水給母親洗刷,夏秋之際的雨天,大嫂就用家里的盆盆罐罐接房檐下的雨水。雨水沉淀后,用來洗尿布、床單和臟衣服。
干旱的季節(jié),因為等不到水,大嫂只有將就著通過暴曬為母親更換衣物。五間房的一個大院子,進(jìn)門就有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在這樣的氣味中,一般人連飯都難以下咽,但大嫂卻絲毫沒有畏難情緒,做家務(wù)、喂母親吃飯,有條不紊,從容不迫。遇到有水的日子,院里的兩根長鐵絲上、墻根的木椽上以及院門外的核桃樹枝上,滿是她為母親洗凈的衣物。
老了的母親,像調(diào)皮的孩童一般,專挑陰雨天氣尿濕床鋪。屋子里的大炕上,到處都是給她準(zhǔn)備的用品。秋末陰雨連綿的日子,沒有太陽幫忙,大嫂只好把洗過的尿布放在通風(fēng)的地方,或者用灶房的蜂窩煤爐子烘烤。
就這樣,老天還給大嫂作對。不管大嫂做得有多好,母親的后背和臀部還是出現(xiàn)了褥瘡。每天除了頻繁地給母親把尿布換來換去,還要及時地清洗母親身體上的瘡口,消毒上藥。這無疑又給秋收中的大嫂添了更多的麻煩。
秋雨來臨之前,從田里收回來的玉米在大門口堆成了小山,紅燦燦的三櫻椒也整齊堆放在屋檐下的墻根。原本健康硬朗的大嫂明顯地黑了、瘦了,蓬松的短發(fā)里滿是白花花的銀發(fā)。
回去看母親時,母親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我逗她說:“您現(xiàn)在給誰最親???”
母親笑笑,吃力地抬起右手,指一指大嫂:“她。”
我又問母親:“您能吃飽嗎?”
“能?!蹦赣H面露喜色地回答。
夜深了,大嫂安頓好母親,然后在屋門口的燈下剝玉米。母親稍有咳嗽,她就即刻起身回屋去看,掖掖被角,或者問母親餓不餓,冷不冷,直至母親安穩(wěn)地睡去,她才又繼續(xù)出去干活。凌晨兩三點(diǎn)時,一大堆帶皮玉米變成了黃燦燦的玉米棒子。第二天清晨,一根根沾著大嫂辛勤汗水的玉米棒均勻地晾曬在家門前的水泥地上。
日子慢慢捱到初冬,突然,一天凌晨三四點(diǎn)鐘,大嫂的電話打了過來。她急哭著說:“妹子,咱媽……咱媽不行了……”
我快速驅(qū)車趕回家時,母親的臉上已蓋上了一方白帕。大嫂前來攛住我的手,淚如雨下,久久沒有說話。然后,轉(zhuǎn)身忙著操辦后事了。
第二天就下起了雨。雨時大時小,整整持續(xù)了五天。那五天,是我們姊妹幾個失去母親后悲悲戚戚的五天。
那時,我們只是專心在母親遺體前守靈,而大嫂卻是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歇。終于,在大嫂一手操持中,母親的喪事圓滿結(jié)束了。
安葬完母親,我們兄弟姐妹紛紛返回賴以生存的城市,只有大嫂還在那個大院里孤零零地生活著。侄子、侄女們也都提出要把她接到城里來,她卻說啥都不走。她說:“地里有這么多活,媽這剛?cè)ナ溃?jié)里節(jié)氣的,家里沒人怎么行?”
每當(dāng)母親過“節(jié)氣”,大嫂總是提前準(zhǔn)備好該用的物品,做好飯等我們回來。我們完全不懂鄉(xiāng)俗,大嫂就像族長一樣領(lǐng)著我們兄弟姐妹燒香、上墳、培土、祭奠。我們感覺家里只是換了家長,換了一位比母親更利索、更能干的新家長!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我喜歡去逛商場,每次都習(xí)慣為母親買一件新衣裳。每每拿起衣服才想起母親已經(jīng)離去,這才意識到母親不能再穿我買的衣裳了。
恍惚間,大嫂的身影就替代母親出現(xiàn)在面前。于是,我決定,以后每過年節(jié)為嫂子挑一件新衣服。嫂子的個子和我差不多,我就以我的身材去試衣服,精心地選一件合適的帶回去。大嫂和母親一樣怕我花錢,不愿意接受我的心意。我撒嬌地說:“媽不在了,嫂子就是媽!該回來看媽的時候,我就回來看您!”
嫂子背過身使勁眨了幾下眼睛,把快要溢到眼簾的眼淚壓回去,回轉(zhuǎn)身,驚慌、尷尬笑著說不出話來。
本以為,從此后故土的牽掛會因母親的仙逝而終結(jié),可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母親雖然走了,但是我對老家的熱愛和牽掛卻依然存在,甚至更加深厚和濃烈!
疲憊的時候,我就想回老家轉(zhuǎn)轉(zhuǎn)。因為嫂子經(jīng)常準(zhǔn)備好她親手種出來的西紅柿、南瓜、小油菜、西瓜、紅薯、嫩玉米、葡萄……她知道我最愛吃這些。
兔年春節(jié)前,我回去看大嫂。走的時候,她冒著嚴(yán)寒,大包小包地往我車上塞東西。那是她精心給我準(zhǔn)備的蘋果、小米、石榴、香菜,還有一個足有十幾斤重的大南瓜。
我握住大嫂冰冷的手,卻感覺到了一種來自母親的溫暖。那是一種久違了的但又時時縈繞在身邊的感覺。我忍著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淚水,不讓它流出來,雙眼躲閃著深情地叫了聲:“嫂……”與此同時,又有另一種稱呼在心底叫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