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這山名喚金鐘山，座落在陜西商南豫陜交界的富水關前，本是秦嶺余脈，在商南富水這一帶該是淺山丘陵，偏這金鐘山卻不甘寂寞地兀立起來，像是突然漲了身子，直直地插向半空。故而這峰便奇了，鶴立雞群似地傲視周遭的丘陵溝壑，對面的九道山也對它肅然起敬，匍伏著顯出些謙恭;大家說這是九龍朝圣，想必有些道理。高聳入云便也罷了，偏是那么陡峭，三面用壁立千仞來比喻，那肯定是不為過的。因為那三面的巖，實在是刀削斧劈，又高不可攀，險得很吶！只這山峰硬生生挺起來，猙獰得像個龍頭，倒是那龍的脊梁卻柔曼圓潤，蜿蜒著不知去向。但我卻覺得它的西邊一定是連著秦嶺，而東邊呢，大概勾連著伏牛山脈。管它的尾巴在哪兒呢，反正金鐘山這個龍頭，這個萬千丘陵中的一柱奇峰，是在商南富水。你看它頭頂蒼松翠柏，身披茂林修竹，著實是美得很！
　　 山上有座廟——這廟名喚蓮花禪寺，叫蓮花寺或蓮花禪寺的寺廟，全國其它地方有，東南亞一些國家似乎也有?？蛇@商南富水金鐘山上的蓮花禪寺，卻是顯得特別，與其它同名寺廟大不相同。其獨特之處就在于它座落在金鐘山那高聳入云的山頂上，樹木掩映著，云霧繚繞著，遠處須是細看，才能窺見這寺院的外墻。西溝有一條小徑，花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爬上山頂，入得寺來，卻曉得這蓮花禪寺四字廟名起得是何等巧妙。這金鐘山附近茶坊那邊的陽城驛站，油坊嶺那邊的萬畝茶海，王家樓那邊的商山妙境，以及這周圍森林覆蓋極好的處處丘陵，不就是一片片碩大的蓮葉嘛，蓮葉托起的金鐘山峰，不就是一朵圣潔的蓮花嘛，在這蓮花的花蕊上建一座寺院，起個名字叫蓮花禪寺，不是既形象又貼切嘛！上山后再拾級而上去寺廟參禪，但見這蓮花禪寺一進三重，一重高過一重，兩邊幾間寮房，直到山頂懸崖之巔才能進得正殿。你看這正殿門上“蓮花禪寺”四字，就知道這寺廟年代久遠，歷經(jīng)滄桑，廟前的功德碑上鐫刻著一些這寺廟的過往以及香客的功德。殿內三尊菩薩，三碗燈盞，三只香燭，三幅蒲團，梁上墻上掛些黃的紅的，依稀寫一些字，卻是看不真切。那正中的普薩也是手持蓮花，用這蓮花普渡眾生，賜福給這一方百姓。山高風清云淡，莊嚴的寺廟容不得人聲鼎沸，我便住了口，靜下心來想一幅對聯(lián)：“因存要苦修而普度，知佛法毋疑，只向蓮心開萬朵；果有當精進而加持，勸世人盡信，休纏俗念負三生?！庇钟幸皇赘柩U裊傳來：“佛前蓮花開，清風自來。一念因果是非且勿怪。相由心生善哉善哉。乘風渡自己，一念去云外……”便覺這金鐘山上的蓮花禪寺，又添些許仙氣。
　　 廟里有個和尚——這和尚姓釋，法號鴻基，生得腰粗膀大，臉闊口方，頭上自然是落發(fā)了，九個戒疤印在禿頂，身披皂黃袈裟，腳踩麻耳草鞋，胸前一串珠子掛著，手上一桿禪杖提著，遠看這和尚跟其它寺廟里有些身份的和尚別無二致，只是走近了，才覺得那和尚有點古怪。那和尚頭上無毛，臉上卻長滿了毛，眉毛胡須幾年沒剃，鼻毛也野草似從鼻孔冒出來，那張和尚頭上的大臉便被亂哄哄的毛發(fā)遮住。這頭上的毛都剃光了，臉上的毛咋不刮凈？金鐘山下見過這個和尚的便詫異，說這和尚跟商南縣城東崗真如寺的和尚不同，跟寺溝老姆爺廟里的那個和尚也不同，像是有些來歷，卻不知道是哪年云游到這蓮花禪寺，也不曉得在這蓮花禪寺住了多少年，反正這蓮花禪寺以前荒廢了好長時間也沒人管，這和尚想住便住著，住在這里就算是個住持，照護著這廟，也好。這和尚在這廟里倒也安逸，先把漏風漏雨的地方修繕了，又在廟對面山梁上平展處，找一塊滿土的地挖了種菜，只是每隔十天，才下山化一次緣。他去化緣，近的就在王家莊王家樓富水街一帶，遠的也就是商南縣城或者清油老街，一般都是當天出去當天回來，從不在外過夜。不化緣的時候，這和尚就在廟里練些棍棒拳腳，功夫日益精進，武當少林那邊過來的，也有人上山切磋，附近莊子里的年輕后生，便趁機偷看，想學得幾招幾式。晚上客去人散，廟里便寂靜得很，這鴻基和尚吃了齋，先在這金鐘山上圍住這蓮花禪寺走三圈兒，然后陪星伴月久久佇立，直站到三更天氣才回屋腄覺。他喜歡夜深人靜的時候在這金鐘山上久站，也不曉得他站在這里看什么想什么。
　　 你道這鴻基和尚卻是何人？乃闖王李自成也。卻說一六四五年春天的那個晚上，李自成并沒有在湖北咸寧九宮山戰(zhàn)死，是他的那匹棗紅大馬舍命護主，縱身一躍跳下石龍峽，雖然摔得遍體鱗傷，但居然還能活著。九宮山二十七洞洞主三清道長見洞外有人摔成這樣，也未及思索，便把這人扶回洞中，給他吃飯，給他療傷。三問兩問之下，方知這人便是闖王。三清道長大驚：“現(xiàn)在官兵都在捉你，你怎么跑到這里摔成這樣？”李自成說：“我昨晚帶二十余騎開山探路，本想連夜突出重圍，沒承想突然冒出一隊人馬，看樣子卻不像是官軍?！比宓篱L說：“此地不宜久留，你養(yǎng)好傷，趕緊走?！边@李自成流浪經(jīng)年，東躲西蔵，終于決定回這商南富水金鐘山，在這蓮花禪寺削發(fā)為僧，又把眉須留起來，沒人能認出他就是李自成來。
　　 這李自成即便當了和尚，六根也并不清凈。他知道自已殺人無數(shù)，罪孽深重，尤其是水淹開封、火燒紫金城、把福王朱常洵的肉割下來摻在鹿肉里做成“福祿宴”吧唧著嘴吃這幾件事，他就清楚他現(xiàn)在雖然放下了屠刀，出家在這金鐘山上的蓮花禪寺，但終是成不了佛。他之所以落腳蓮花禪寺，一來是為了隱姓埋名，躲避官府的追殺，雖然榜文上說闖王已死，但還是要防止萬一；這二來么，是他對這個地方太熟悉了，他好像是要在這里找點什么，但他也清楚地知道什么都找不到了。他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站在金鐘山上，禪寺墻外，一遍遍懷想那些曾經(jīng)的過往。
　　 他想他當年在這金鐘山上操練兵馬，那是何等的豪邁。那是一六三八年吧，潼關南原大戰(zhàn)之后，他和劉宗敏到這金鐘山上來，統(tǒng)共只有十八人，這十八人想要東山再起奪取朱明江山，真是有點異想天開，可這李自成果有闖勁，不僅敢想，而且敢干，還把這件事情干成了。他就是看上了金鐘山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看上了富水關是一個屯兵養(yǎng)馬的好地方，仗著“均田免賦”的旗號，果然一呼百應，兵馬壯大起來，在這富水關至金鐘山設立九里十三營，森嚴壁壘，軍容肅整。那西邊，不就是他的大順營么？那東邊，不就是他的點將臺么？還有打造兵器的鐵匠營，訓練兵士的操練場，不就都分布在這金鐘山周圍么？而這蓮花禪寺當時就是他的指揮中心。那時他這個李闖王，真?zhèn)€是好不威風！
　　 他想他在這金鐘山上娶妻生子，那是何等的愜意。自他率部起義當闖王十余年，他南征北戰(zhàn)，攻克諸多王府，在西安和襄陽兩次建立大順政權，打進北京后坐了龍椅，崇禎后宮的三千佳麗他見過，千嬌百媚的陳圓圓他也見過，也算是閱人無數(shù)，紅塵中并不寂寞。但他總是覺得那些女人都比不上這商南富水王家樓的這個叫王靈芝的姑娘，你看這王姑娘纖纖玉手如花美貌，真的就是天生麗質小家碧玉，人高馬大的表妹高夫人如何比她！關鍵是這個時候正是他闖王李自成最落魄最困難的時候，這王姑娘竟是沒有嫌棄他，跟他那是貨真價實地愛上了。所以他落腳富水金鐘山才一個月，就在他老丈人王員外的支持下，跟王姑娘擺了喜酒。那天劉宗敏不是喝高了，扯著嗓子在這金鐘山上吼信天游？牛金星不是也喝高了，領一幫混小子圍住新娘大呼小叫喊娘娘？鴻基和尚凡心一動，那些情景便歷歷在目。這王娘娘人長得好，肚子也爭氣，第二年吧，也就是一六三九年，就給他李自成生了個大胖小子，這是給大順王生的龍子呀，他當時一高興，就把這金鐘山改名為生龍寨，全寨上下慶賀三天，老丈人王員外也送來整頭的豬跟大家一起喝酒。說不得那時候他與王娘娘的萬千恩愛，要不是張獻忠降明復叛，要不是他的大順軍又發(fā)展到數(shù)十萬人，要不是山海關吃緊朝廷調走了圍剿他的兵馬，要不是形勢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他才不愿意離開王娘娘呢！這孩子小，王娘娘又不便隨軍，那就只好讓這母子先留下來。那天他親自把王娘娘送回王家樓，再三央求老丈人王員外：“好生照看！三年后必來接她！”許是古代女人更加癡情，那王娘娘就一邊養(yǎng)育孩子，一邊在那繡樓上癡癡的等，后來干脆給這繡樓掛個牌子，叫望夫樓。他李自成這一走就勢如破竹，一路打到北京奪了朱明江山，沒承想龍椅沒坐熱，卻旋即撤退出來。他記得最后一次敗退西安的時候是一六四五年的正月，那天他路經(jīng)商南本想到富水王家樓看望妻兒，可軍情緊急，他硬是人未解甲馬不卸鞍，停也沒停就出了富水關。如果那次停下來去看看，他還可以見到妻兒；但他竟是沒有停沒去看，這便成了他一生最大的憾事。現(xiàn)在他站在蓮花禪寺，只能遠遠地看西宮埡，隱隱地看王娘娘墓，在寺內也念些經(jīng)文，算是超度王娘娘的亡靈。
　　 流年似水，滄海桑田。三百多年過去，這山現(xiàn)在不叫金鐘山，也不叫生龍寨，而是叫闖王寨，天天演繹著他闖王李自成的故事，吸引著成千上萬的遠近游客。西溝的那片大順營盤，也還是當年大順營的做派，蒙古包樣兒的建筑，只是這里面現(xiàn)在住的不再是大順軍，倒是一處不錯的民宿，誰想住誰住，住在里面肯定舒服；那條唯一可以通往山峰的小徑，現(xiàn)在掩映一片翠竹，建有一家叫“竹里館”的豪華酒店，可以吃大餐，也可以吃農(nóng)家樂，國窖洋酒包谷燒，隨著你；蓮花禪寺不知又修繕了多少次，和尚也不知道更替了多少代，那個叫“鴻基”的和尚也不知所終，但他的故事還在，他的西宮王娘娘的墓還在，就在那西宮埡上；寺對面卻是氣派了，建一座恢弘的闖王宮，掛一副“議事廳”大匾，題一副“生也豪杰，死也鬼雄，覆滅朱明在乎闖；龍非帝胄，虎非名門，均田免賦稱順王?！钡膶β?lián)，里面矗立的十八個栩栩如生神態(tài)各異的塑像，正中那個自然是闖王李自成，而兩邊的呢，自然是跟他一起來這里共同戰(zhàn)斗的十七個老鐵，也算是文臣武將；俯瞰下去，闖王李自成以前的點將臺，真的還修成了一個可以點將的所在，你要是有興趣，也可以上這點將臺去過一把點將的癮；忽地馬聲嘶鳴，喊聲雷動，電光火石之間，闖王李自成在商南這座山以及在這山周圍發(fā)生的故事，隨著這情景劇，逐一在當年李自成的跑馬場上展示出來，你要是想看，一定會看個痛快。闖王寨的大門莊嚴而巍峨，兩扇厚重的大門把這些故事、這些過往的歷史都關在門后，關在門后的這座山上。
　　 山還是這座山，廟還是這座廟，這山這廟如今和陽城驛站、萬畝茶海連成一片，成了遠近聞名的風景旅游區(qū)，在這豫陜邊界，富水關前，當是一處絕美的商山妙境。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