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懷念我的祖父(散文)
周五晚上和同事喝酒,幾瓶哈啤下肚,臉紅心跳,我知道自己上聽了。酒量有限,沒有辦法,去衛(wèi)生間減壓。
洗把臉,醒醒酒。凝視一下鏡子里的我,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臉型、頭發(fā)、眉毛、眼睛、鼻子、嘴型、胡須和耳朵怎么那么像一個人——我的祖父。思緒至此,我不禁潸然淚下。
祖父是父親上高中時去世的,我們孫輩沒人有機會見到。祖父留給我們僅僅是一張照片,那是父親給放大的免冠照片,照片和周總理的那張標準照一樣大小。除了這張照片,對于祖父的了解,我僅僅限于父親母親對他的描述,還有父親講給我們關于祖父的故事。
和那些在祖父膝下長大的孩子相比,我是不幸的。除了在祖父的墳頭念叨過爺爺這個稱呼,再沒有使用過這個名詞。
在鄉(xiāng)下的土房子的柜子上面,我家有兩張巨幅照片,周總理和祖父。每到過年的時候,我們都要放些貢品,早晚上一炷香,寄托我們的哀思。
祖父是個美男子。五官端正,濃眉大眼,目光炯炯,鼻直口闊,雙耳有輪。特別是五綹長髯,仙風道骨。一身青色衣服,嚴肅莊重。
當我懂事了,每每問起父親照片上的爺爺是個什么樣的人的時候,父親總是把爺爺那些過去的故事講給我聽,漸漸地,爺爺?shù)男蜗笤谖倚闹新S滿起來……
祖父是個鄉(xiāng)下讀書人,身體羸弱,一輩子沒怎么干過農(nóng)活,田里的事都是奶奶和姑姑們來做。奶奶是個剛強一輩子的人,自己支撐著家,她從來也不埋怨爺爺干不了農(nóng)活,或許他們彼此一輩子也沒說過類似“我愛你我愛你”的這樣話,但是彼此包容著,相濡以沫地生活著。
聽父親說祖父從小身體就不好,但是卻非常聰明,讀起書來過目不忘。我曾經(jīng)在自己家的老箱子底里翻出幾十本發(fā)黃的線裝書。什么《周易》《三俠五義》《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楊家將》等都有,都是繁體字,許多字都不認識,盡管始終想耐心讀下去,結果往往是半途而返。這些書是祖父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不敢輕易丟棄。
在父親的口里,祖父有兩個職業(yè)。一個是說書先生,一個是陰陽先生。
上個世紀的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農(nóng)村還沒通電,沒有收音機,更不用說電視了。剛入冬,村里的書迷就攛掇祖父說書。地點是大隊部,一大通鋪。吃完晚飯,掌上了煤油燈。人們開始熙熙攘攘地匯集過來??簧鲜巧狭四昙o的老人,炕下是年輕人和孩子們。聽眾們自備小板凳和瓜子爆米花,嘁嘁喳喳開始搶座,不一會,炕上和地下就坐滿了人。維持秩序的是大隊的頭兒曹瘸子,當兵時被子彈打瘸了腿,退伍回到鄉(xiāng)里做了大隊干部,土八路一個,大字不識一籮筐,卻偏愛聽祖父說書。只要曹瘸子嗷嘮一嗓子,社員們一個個鳥悄的都消停得不敢言語了。他放開破鑼嗓子打個場子:“大家都別吵吵了,下面請劉老先生給大家說書?!弊娓缸诖罂坏闹虚g,前面放一面羊皮小鼓,鼓槌放在上邊,小鼓的下面是一個三角架子支著。架子旁邊是一壺沏開的茶水,專門有小跑堂的給倒茶續(xù)水。父親說,祖父的鼓和電視上那個唱大鼓的藝術家老太太的鼓很像。
一部書從臘月說到正月,祖父一年的任務也就算完成了,報酬是曹瘸子代表隊里給的兩袋糧食,還有記的相當于兩個整勞力的工分。一年下了,比祖母掙得還多,混個溫飽還不成問題,特別是在人民公社大幫哄時代,已經(jīng)很難得了。
我曾問父親,祖父說書的水平怎么樣?父親說,從來沒見到祖父背書,祖父說書的聲音洪亮,關子賣得好,節(jié)奏把握恰到好處,水平不次于袁闊成,聲音一定比單田芳好。如果趕到好時候不走得那么早成名成家也未可知。父親的結論我相信,因為村里的老人也和我津津有味地說過祖父說書的故事。
祖父還有一個職業(yè),陰陽先生。
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有老人去世的,往往都來我家請祖父給辦理后事,俗稱“出黑”,和現(xiàn)在的白事先生干的是一樣的活兒。祖父是有求必應,從看逝者的生辰八字、看日子一直到入殮都給做得妥妥當當?shù)?。祖父看慣陰陽,卻心里無鬼,一個人敢走夜路。給別人出黑從來不要錢,農(nóng)村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喪事處理完畢,給先生一只紅冠大公雞,一是避邪,二是不讓先生空手,也算是報酬。和現(xiàn)在白事先生動輒幾千元的服務費還有喪葬用品提成相比。那些大公雞是多么有人情味?。?br />
農(nóng)村人還有一種事經(jīng)常來求祖父給予幫助。那就是誰家丟了大牲畜了,實在找不到,沒招沒嘮的,總要求祖父給掐算一下。祖父也是有求必應,我判斷他用的是周易的理論吧。當然,掐算得準得很。幫忙歸幫忙,報酬是分文不取。后來,祖父把這些本事教給了我的大姑父。他竟然成了遠近聞名的先生,他憑借這些本身沒少掙錢。父親說,大姑父也只學了些皮毛。
對于謎一樣的祖父,我總要問父親,祖父是怎么去世的。原來,我家祖輩有個親屬是個大地主,姓馬。我家前村的村名就是用這個地主親戚的名字命名的。而祖父倒霉就倒霉在這個地主上了。這個馬姓大地主是通過闖關東開荒種地省吃儉用發(fā)展成為大地主的,與四川的惡霸地主劉文彩,還有南霸天等有天壤之別。據(jù)史料記載那個半夜雞叫的周扒皮是個勤勞的好地主,只是被宣傳成反面典型了。但是,沒辦法,斗地主分田地誰也擋不住。在土改后的大批斗爭期間,有人舉報祖父給大地主私藏財產(chǎn),隊上的人打開的我家天棚搜到了財產(chǎn)。祖父因此被戴高帽游街批斗。本來祖父就有老慢支肺心病,過去管這種病叫呴吧,經(jīng)過批斗,沒多久就與世長辭了。
祖父走了。從此,每到臘月,村里人開始貓冬,總有老書迷穿著大棉襖二棉褲,戴著狗皮帽子,叼著大煙袋,聚在大隊部,嘮著嗑,念叨著:“沒有劉老先生,這個年過得真沒勁?!绷硪粋€破鑼一樣的聲音附和道:“可不是咋的?!苯釉挼木褪悄莻€一瘸一拐的曹瘸子。
盡管作者未見過祖父,但祖父的形象卻在文字里鮮活生動,佳作品讀。